第一百一十七章 又驚又懼

每次來冒家,雷泰總覺得震撼。

說起來,他也是有功名的讀書人出身,又在縣裏任正九品的主薄,拜無能的知縣周象春所賜,一手把持著縣政。這些年也去過許多地方,就連南京那樣的繁華都市也走過無數趟,按說眼界已是開闊。

但冒家老宅的布置依舊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這就是一片精美的大院子,占地百畝。同江南地區富貴人家的雕梁畫棟不同,冒家全是北方深宅大院的格局,一水的青磚碧瓦四合院,莊嚴肅穆,叫人一進來就戰戰兢兢,話也說不利索,這大概和冒家老太爺在京城,在北方做了許多年高官有一定關係吧。

如皋的土地有一半屬於冒家,別說是在本地,就算是在揚州,也算是排名前列的豪門。當然,真說起錢財,未必比得上揚州的鹽商。

可鹽商的宅子敢建得這麽氣派嗎?冒家的府邸分為內宅和外宅兩片,各有一個管家,裏麵養有上百奴仆,此刻正屏息立在大廳堂連邊,眼觀鼻,鼻觀心侍侯著。這情形,倒有些像南京那些侯府國公府的規矩。

此刻,正陪坐在一旁邊的同雷泰說話的正是冒家外宅管家冒庭桂。

聽到他問,冒庭桂微微一笑:“雷主薄,你說冒成是孫元所殺,此事查無實據,可不好說啊!難不成為了一個小小的糧長,大老爺就要陪人去中都探察?主薄你還是請回吧,大老爺最近一段日子,身子骨乏,一直閉門讀書,已不見客了。當然,若是大老爺官場的舊友來訪,他老人家還是會開書屋陪客人吃上一杯茶的。”

這話說得雖然溫和,卻很不客氣。話中的意思是,大老爺什麽樣的人物,那可是做個一省副參政的高官,卻不是尋常人想見就能見到的,你雷泰還不夠資格。

既然冒庭桂已經這麽說了,雷泰無奈,隻得鬱悶地站起來:“如此,雷泰就告辭了。”

雷泰雖然是冒家在縣衙門的代言人,可以他的身份,也隻能接觸到府中管家一類的人物。

冒管家:“我送主薄。”

雷泰那日看到孫元滿麵的殺氣,確實是被他給嚇住了。在他看來,以前的孫元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子弟。自己伸出一根手指就能將他捏死。

可是,無論自己如何設局,這小子都能從容脫身。到鳳陽之後,更是趁亂將冒成等三人給殺了。此人有心計又極為狠辣。到現在,雷泰這才意識到自己碰到了一個魔星,心中卻後悔當初不該去惹孫元。

冒庭桂和雷泰平日裏接觸得多,關係也不錯。陪雷泰走了一段落,見他鬱鬱不樂,滿腹心事,轉過一座大假山之後,就笑著問:“雷主薄,你平日裏不是個很沉得住氣的人嗎,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孫元,怎麽就讓你舉止失措,竟跑過來找大老爺,這可不是你做事的方式啊!其實,要治一個糧長,我想主薄你有的是百般手段。”

“手段我還是有的,馬上不就是到了繳納夏麥的時候嗎,我準備讓那姓孫的小子京運去北京。”

冒庭桂:“這個法子好呀,那主薄你還跑過來做什麽啊?”

聽到冒庭桂問,雷泰突然下意識地將拳頭捏緊,沙啞著喉嚨,道:“確實是,隻要這小子被派了京運的差使,無論他有三頭六臂,這次總歸叫他死無葬身之地。上次去鳳陽是他運氣好,正好碰到賊軍進中都,這小子也不知道使了什麽法子拿到了堪合。我總懷疑這堪合是假的,可是,鳳陽那邊的官吏都已經死在戰火之中,就連冒成他們也壞在了姓孫小子手頭,如今已經是死無對證了。這小子……也真夠狠的……雖說這次讓他去北京,姓孫的肯定死定了。可是,可是……”

“可是什麽?”冒管家笑眯眯地問。

雷泰隻感覺自己手心全是冷汗:“隻怕,我怕這小子挺而走險……他那日已經在某麵前放出話來,要殺某。”

說著話,他已經六神無主了。在以前,平日見隻有他算計別人的,感覺這世界上的事情都盡在自己掌握之中。一般人遇到他雷泰也隻有俯首帖耳,引頸就戮的份兒。可他卻沒想到,現在這個孫元不想再同自己鬥智,直接給他來了一個死亡危險。

這可是雷泰第一次遇到這種情形,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其實就是一個膽小懦弱之人,頓時慌了神,跑過來求見冒家族長冒起宗。

冒管家看雷泰因為驚恐而麵容扭曲,心中大為不屑。不過,兩人認識許多年,關係還算不錯,就道:“距離夏麥押運啟程還有五天不到吧,雷主薄這幾日多注意些就是了。在城中倒是無妨,隻是你莊園那裏卻是去不得的。”

原來,雷泰的老家在距離縣城十四裏地的西場,為了辦公方便,在城中另外買了間小院子。但城中地方實在太小,除了每月最忙碌的那幾日,他平日裏都要回家的。

雷泰點了點頭:“多謝管家提醒。”

冒庭桂:“還有啊,你平日裏身邊多帶些人手。”

雷泰又點頭,心道:隻要熬過這五天就好了。

五天,隻要再等五天,等孫元這小子和糧隊一出發,他就永遠別想回來了。

想到這裏,雷泰心中一陣急噪,忍不住道:“管家,今天北方戰亂連連,這朝廷也是糊塗,頒布了隻要糧食不收銀子這條惡政。若隻是白米還好,可這夏稅卻需小麥,我江南卻不產麥,北方歉收,小麥的價格卻非常之高,收購起來卻不容易。能不能從冒家平價埠些?也好,早些將孫元那喪門星給打發了。”

冒庭桂卻哈哈大笑起來,麵上微露不屑和氣惱:“主薄慎言,我冒家不是沒有麥子。可正如你說,今年麥價甚高。咱們冒家人口實在太多,見天就是一百多張嘴要吃飯。若是有平價小麥,我倒是想買些回來囤著。”

這句話一說出口,雷泰臉上起了兩塊紅斑,大覺尷尬。

江南世家大族來錢最快的辦法不是田裏的田租,也不是去販運官鹽,而是在秋收時百姓急需用錢完稅時低價買進糧食,到青黃不接時高價賣出。冒家雖然隻是一個鄉紳,卻壟斷了本縣的糧食市場,是最大的糧商。

自己想低價從他們手頭買麥子,那不是叫人家送錢給自己嗎?

咳嗽了一聲,雷泰連連拱手賠罪:“雷泰失言,雷泰失言。”

等雷泰離去,看著他的背影,冒庭桂又不屑地冷笑一聲:“什麽玩意兒,以為你是個主薄就想來找咱們冒家幫忙,占咱們便宜。也不想象我家大老爺是誰,就算是周知縣來了,大老爺說不見也不見。一個小小的糧長就把你嚇成這樣,沒用的東西,看來,我縣的主薄也該換換人了。”

“孫元,連我冒家的人都敢殺……”冒管家摸了摸下巴:“這次雷泰若能治住他最好,否則,咱們冒家說不得要出麵了,否則還真叫人小瞧了。”

離開冒家,進城之後,雷泰總覺得身後有一雙眼睛盯著,感覺背心涼颼颼的。

回頭看去,卻沒有任何異常。

實際上,這些天以來,他都處於這種心驚肉跳的狀態之中。無論去哪裏,總懷疑孫元就藏在身後,說不準什麽時候就跳出來給自己一刀。

這感覺非常糟糕,可謂是吃不好睡不好,人也比以前瘦上了一圈。

雖說他身邊始終帶著幾個全副武裝的衙役,可聽人說那姓孫的小子打架非常厲害,當初在泉水氹的時候就曾經以一抵三打得冒成等人滿地找牙,在火神廟的時候麵對著一群衙役,依舊是麵不改色。

自己手下是什麽貨色,欺負普通百姓還成,可對上亡命之徒,隻怕比自己逃得還快。

等到好不容易回到縣衙,看到衙門裏進進出出的役丁,雷泰這才長出了一口氣,感覺輕鬆了許多。

但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一下門口的衙役:“孫糧長來過沒有?”

“稟主薄孫元沒來過,大人要尋他問話嗎,我這就去叫。”

“不要!”雷泰忍不住尖叫了一聲,倒將那人嚇了一跳。

叫過之後,雷泰才發覺自己失態。他現在生怕看到孫元,可孫元不來衙門,他心中卻有感覺不安。

這陣子,孫元帶著幾個保正、裏長四下收稅,三兩日之中總回來衙門一趟,每次看到他,雷泰心髒就沒由來地一跳。說來也怪,自從那日之後,孫元每次見了雷泰總是一臉的恭敬,仿佛那天的話從來也沒有說過一樣,可越是這樣,雷泰心中的驚懼卻越發地盛了。

雷泰回到主薄廳之後,剛坐下,剛才門口那個衙役又跟了進來。

雷泰心情惡劣,正要發怒,那衙役上前稟告說:“外麵有個姓管的糧商求見。”

雷泰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不見……本主薄現在沒空……你說什麽,糧商?”

心中一個激靈,忍不住站了起來。此刻,他最聽不得就是這個“糧”字。

衙役:“是,是個糧商,一大早就在衙門裏侯著了,說是來求見知縣大老爺。大老爺才不管事呢,就打發到主薄這裏來。主薄不是來得遲嗎,他已經等了兩個時辰了。”

雷泰:“那就傳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