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不速之客

西場鎮是如皋縣大鎮之一,因為靠著運鹽運河,百姓非常富庶。小小一個鎮子,竟出了十個舉人,六家有著千畝上好水田的鄉紳。

表麵上看起來,如皋縣衙主薄雷泰在其中根本就不起眼。

可真若說起手頭的現銀,雷泰卻是要排進前三位的。

做了這麽多年主薄,雷主薄每年都能從冒家得到好幾百兩現銀的好處,再加上他打著縣衙的旗號,克扣在鹽運河上往來的客商,又勾結私鹽販子,竟積下了不小的家當,算起來,已有四千多兩白銀了吧。具體是多少,其實雷泰自己心中也沒有個準數。

可這些錢來路不明白,所以,雷泰得了錢,就藏在地窖裏,輕易不肯露白,就連水田也沒買幾畝。畢竟,同戰亂的北方不同,江南一地乃是大明王朝統治的核心區域。雖說明朝的吏治已經腐爛,但表麵文章還是要做的。你一個小小的主薄怎麽可能有這麽錢,難到就不怕政敵給你來個定向反腐嗎?

其實,雷泰這點家產在現代人眼中看來也沒什麽了不起。一縣的主薄,起碼是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一級。才四千多兩白銀,也就是三四百萬人民幣的身家,一兩套房子的事情,算得了什麽?

不過,因為這裏是自己的祖屋,裏麵又藏了不少銀子,他還是很大方地撥出一筆錢,將院子修得像個堡壘。自從被孫元威脅之後,他又養了十幾個家丁。

此刻,已經是黃昏,雷泰坐在廳堂裏,悠閑地喝著茶水。

他今天上午去縣衙門處置完手頭公務之後,顧不得吃午飯,就從庫房裏領出了今年的夏賦,滿滿地裝了一條小船,又帶了四個衙役,趕到了西場鎮外自己的老宅裏。

進了老宅之後,看到十幾個家丁和四個衙役,看看外麵的高牆,此刻的他是徹底地放鬆下來。以自己宅子裏防守力量,就算那孫元有三頭六臂也打不進來。

他已經想好了,等下與管陶交易之後,明日就命孫元立即押運小麥啟程。

隻要這個畜生一走,以後就別想回來了。

隻需在等上有一晚……

下來之後,這幾日雷泰派人去查過戶口黃冊和路引,核實了管陶的身份,果然是鳳陽商戶。看他出手很是大方,倒像是個事業有成的商賈,如此,雷泰也就放心了。

一想到孫元明日就要離開如皋,而且是一去不回,雷泰徹底地放鬆下來,心情也是極佳。

可就在這個時候,內宅那邊傳來幽幽的哭聲,雷泰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這是誰在哭呀?”

“老爺,是太太在哭。”一個家人小心地回答。

“這個喪門星,沒得壞了我的心情。”雷泰惱怒地將茶杯杵在幾上,麵色就陰沉下去了。

自從鳳陽事變之後,看到回來的人當中沒有冒成,渾家就整日哭個不停。等到孫元親口對雷泰說冒成等三人已經被他一刀殺了之後,老婆聽到這個消息,哭得更是淒厲,當正是日夜不休,家宅不寧。

正因為如此,雷泰這才叫人將她送回老宅來,想的就是來個眼不見為淨。

他也是有一段時間沒回這裏來了,想不今天剛一到,這婆娘又開始哭了,這不是給老子心頭添堵嗎?

晦氣,晦氣!

心中剛這麽叫了一聲,突然間,外麵的院子裏就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

雷泰一個激靈,猛地站起來,喝道:“怎麽回事,沒我的命令,誰叫你們開的大門?”

他受到孫元威脅之後,已經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

一個家丁氣喘籲籲地跑進:“老爺,是冒大管家來了,在外麵踢門,小的們不敢耽擱,這才開了院門。”

雷泰一驚:“這個冒管家怎麽來了?”

話音剛落,就看到冒庭桂背著手大步走來。

他也沒帶人,就獨身一人,一臉的笑容,朗聲道:“怎麽,雷主薄你好象不歡迎我的樣子?”

雷泰賠笑著將他迎進大廳堂:“冒管家能夠光臨寒舍,雷泰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麽可能不歡迎,卻不知道管家今日來這裏有何吩咐?”

冒庭桂雖說隻是冒家的外宅管家,地位卑微,可常年在南京和揚州之間奔走,出入的都是世家大族和各大衙門,代表的是冒家,卻不是雷泰惹得起的。

進了廳堂,雷泰慌忙叫人送上茶水,有道:“冒管家,請坐下說話。”

冒庭桂也不坐,隻站在那裏冷笑:“雷主薄,聽說你最近發財了,小老兒過來為你賀喜了?”

雷泰哎喲一聲:“管家你這話說得好沒由來,雷泰不過是小小一個主薄,承蒙縣尊大老爺看得起,每月發我十兩銀子吊命錢,又從什麽地方發財?”

冒管家咯咯一笑:“主薄大人就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了,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今天要幹的事兒,大老爺很不高興。你別忘記了,你雷泰當初能夠做這個主薄,那可是大老爺看到你是咱們冒家親戚的份兒上有意提攜。”

他說話如此不客氣,雷泰背心中沁出了一絲冷汗,小心問:“管家有話直說好了,雷泰有些不明白。”

冒管家哼了一聲:“那好,我就明白說好了,你今天是不是要同一個姓管的糧商交易,購買一批新麥謀利。”

“哎喲,管家說的原來是這事啊!”雷泰心中一鬆,笑道:“誤會,誤會,真的是一場誤會,雷泰可沒想過要囤積糧食謀利。”

囤積糧食,低進高出,一轉手就是幾倍利,乃是《一條鞭法》的一個大漏洞。因為朝廷收稅隻要現銀,所以,每到交稅的時候,市麵上銀價極高,而又因為農民大量拋售糧食,米價也低到離譜。看到這其中的利益,各地士紳和官員便勾結在一起,大發橫財。

可以說,這個行當已經被官府和地方大族給壟斷了,今天冒管家氣衝衝的跑過來興師問罪,想必是得到了什麽風聲,已經自己要將手伸到這個行當裏來。

雷泰忙將這事的始末一一同冒管家說了,最後,就道:“管家,今天的麥子實在太貴,沒辦法,隻能從外地購買一些。你也別看這個管陶的麥子價格低廉,其實都是黴爛陳糧。”

他咬牙道:“孫元這小賊害了我妻弟冒成,此仇不報,誓不為人。這批麥子根本就不能用,管家你放心,雷泰不是不曉事的人,如何敢做出囤積糧食的事來。”

“是嗎?”冒庭規還是不肯相信,鼻子裏發出冷哼。

雷泰輕歎一聲:“等下管陶就會帶著糧船過來交貨,到時候,冒管家你親自看上一眼不就明白了。”

剛才他說了半天,天已經徹底黑了下去。

冒庭桂這才點了點頭:“好,那我就等等,也不忙於一時。雷主薄,希望你所說的話都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來人,設下宴席,冒管家來的辛苦,不妨先吃幾口酒。”

“不用,不用。”

正說著話,一個家丁急衝衝跑進廳堂:“老爺,管老板到了。”

話音剛落,冒管家就搶先一步走了出去:“走,看看!”

江南水鄉,河網縱橫,但凡是大宅門人家,後院處必然建有一個小碼頭,可容一條小船停泊。

等到了地方,雷泰並沒急著開門,而是湊到門縫朝外看去。

卻見碼頭上確實停著一條小舢板,上麵高高地堆著麻布包子,船上還坐著幾個人,管老板正恭敬地立在碼頭上。

再看那條小舢板後麵狹長的河道裏,也隨著不少小船。都沒有點燈,黑黝黝地一長溜。

雷泰心中突然莫名其妙地有些不安,問:“外麵可是管老板?”

管陶的聲音傳來:“原來是主薄老爺,正是小人,請開門卸貨吧!”

雷泰:“你怎麽不掌燈,不怕翻船嗎?”

管老板:“船上都是糧食,怕走水。”

“走水,走什麽水?”雷泰還待問,旁邊的冒管家就不耐煩了,一把向他推來。

雷泰一時不防,趔趄幾步,讓到了一邊。

冒管家手腳也快,一把拉開門閂,大步走了進去:“麥子呢,在哪裏,給我看看!”

“你是?”借著門口的燈光,管老板疑惑地看了冒庭桂一眼。

這個時候,雷泰才走了過來,嗬斥道:“休要亂說話,這位是咱們如皋冒家的冒管家,不得無禮。”

“是,小人見過冒管家。”管老板連連作揖,滿麵都是恭敬和諂媚。

然後指了指背後的小船:“麥子都在船上呢!”

雷泰:“那好,帶路,讓我先驗驗貨。”

管老板卻又是一作揖,攔住雷泰:“主薄,小人失禮,想問一下你的銀兩準備好了嗎?”

雷泰不耐煩起來:“早已經準備好了,就放在廳堂裏呢。某好歹也是一縣主薄,難道還誆你不成?”

“起開!”冒庭桂斷喝一聲,推開管陶,率先朝船上走去。他在如皋霸道慣了,如何將小小一個商賈放在眼中?

就在這個時候,雷泰突然發現不對。如果這船上都放在麥子,小舢板吃水應該很深才是,可這船看起來輕飄飄的。而且,船上的船夫也不對勁。水上人家,手臉上都有很明顯的黝黑,看起來也沒有任何光澤,這就是所謂的“水鏽。”

這些船夫雖然也麵龐黝黑,可在燈光的照耀下卻閃爍著健康的光亮。

“關門,關門!”雷泰大驚,猛地抽出藏在袖子裏的短刀,轉身就朝大門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