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4章 鄭芝龍的等待

已經立秋了,秋老虎肆虐。

有著火爐之稱的南京更是熱得叫人難以忍受,在留都如果有什麽地方還稱得上避暑勝地的話,大概也隻有望江樓了。

“好風,自叫某想起了大洋上的那些歲月,爽利!”一個身材顯圓形的微胖子中年人站在樓上,身上鶴敞被吹得獵起舞。

他大約五十出頭,雖然有些胖子,可並不給人累贅之感。相反,寬闊的體形叫人一看就叫人感覺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壓力。

風聲轟隆,如洪波湧起,那人身上別著兩把倭刀,衣袂飄飛,看起來仿佛一艘正在乘風破浪的大船,身上鶴暢就是風帆。而那兩把刀,則是掌握方向的大舵。

“南安伯,這南京也忑熱了些。”一個大將模樣的人用手不住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咱們福建老家雖然也熱,可熱得敞亮直接,陽光射在皮膚上直發疼,疼也通疼得痛快。不像這裏,就是直接將你放在蒸籠裏蒸。”

沒錯,先前說話的那個中年人正是鄭森鄭成功的父親,總鎮福建的南安伯鄭芝龍。

鄭芝龍兒子鄭森在大勝關之戰中立下功勳,被朝廷封為靖遠伯。如此一來,鄭家一下子出了兩個伯爵。再加上鄭芝龍總鎮福建,不但管轄著福建水師,整個境內的所有部隊都歸他節製,已經是事實上的福建王了。

如今,福寧鎮兵強馬壯,鎮海軍又打出來了。鄭芝龍的勢力表麵上看來隱約有與孫元比肩,成為天下第一強鎮的架勢。而且,他所管轄的地盤可比孫元大,有不錯的戰略縱深。

這,讓鄭芝龍頗有些誌得意滿。在他看來,剛過去一年的揚州大戰,鄭家根本就沒有多大損失,就得了一個伯爵爵位。孫元出人出錢,又替自己練出一支看起來並不遜色於寧鄉軍的雄師。如此看來,這一仗的最大獲益者是自己。

至於孫元,他雖然得了徐州,可部隊在連續兩場大決戰中異常疲勞,軍鎮這些年所積累的錢糧估計也耗得幹淨,沒個兩三年恢複不過來。就拿到手的徐州來說,那地方本是黃泛區,被高傑和建奴大軍犁過兩次,貧瘠得很,也沒有意思。

嗬嗬,別人流血流汗,老子在後麵揀便宜,吃鬆活的感覺真他娘不賴啊!孫元這小子是能打,可腦子不靈光,還嫩得很。他在前麵拚死拚活,耗費自己實力,最後除了得了個國公頭銜,還剩什麽?

這次他來南京,是接了朝廷的旨意,讓他回京述職。

述職,述個屁?

老子以前縱橫七海,幹的是沒本錢的買賣,雖然後來做了福建總兵官,可也是聽調不聽宣。朝廷朝廷,對我鄭某人又有什麽價值?

鄭芝龍本不打算理睬弘光皇帝的聖旨,隻回一聲身體不適,就將前來頒旨的太監給打發了。

不過,頒完旨意之後,那個太監又從袖子裏摸出一封信遞給鄭芝龍。

寫信的人是馬士英,馬首輔的信寫得很隱晦,不外是說這次鄭森在大勝關之戰立下大功,若非有鎮海軍,留都已經不保。真到那個時候,京城陷落,就算江北的仗打得再好,也沒有什麽意義。可見,鄭森是一個難得的人才。此城國家多事之秋,國有難,忠臣出。朝廷馬上就要北伐,隻可惜因為國庫空虛,不能發兵。但八旗主力已經被盡殲,正是收複北京的好時機。鄭森人才難得,老夫相信他一定能在戰場上為國家出力,老夫想象鎮海軍的拳拳報國之心,希望南安伯能來京一敘。

鄭芝龍從小做海盜,一輩子都在刀尖上打滾,對人情事故比起生活在和平世界的人不知道要練達多少。當即就從馬士英這封含糊其辭的信中嗅到了什麽。

首先,他能夠明顯地感覺到孫、馬聯盟已經出現了裂隙,孫元和馬士英有分道揚鑣的跡象。這也可以理解,如果我是孫太初,手頭有那麽多能打的部隊,戰了那麽大的地盤,自然是要作威作福,飛揚跋扈,為所欲為,如此才不負男兒平生。頭上被一個老頭壓著,換老子也不爽。

這年頭有兵有地盤,那就是土皇帝。沒有兵,別說你是內閣首輔,就算是皇帝,也不過一顆芥子。

估計也是馬士英習慣了對孫太初指手畫腳,又或者要插手軍務,犯了孫元的忌,兩人翻了臉。有或者,孫總兵另有打算,想單起爐灶,不尿老馬之一壺。

老馬是什麽樣的人物,寧鄉軍不聽話,自然要另外扶植一直軍隊來製衡,於是,大木入了他的眼。

嗬嗬,馬瑤草這些儒生也是幼稚,以為向咱們鄭家示好,老子就會鐵心跟他走?朝中的袞袞諸公也是不成了,隻知道使拉一派打一派,黨同伐異這一手,卻不想想自己沒有切實可靠的力量,無論做什麽,最後都是替他人做嫁衣裳。想想,也是怪悲哀的。

當然,這也是我鄭家的機會,或許能夠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好處吧?

去年的國戰,我鄭家不就賺大發了,這次或許也不例外。

於是,鄭芝龍接到信之後,就帶著幾百親信和大量的錢物一路急馳來了南京。

到南京之後,老鄭也不同朝中的任何官員和任何一方勢力接觸,無論誰來拜訪,都一一推了,隻派弟弟當今的鎮江總兵、鎮海將軍鄭鴻逵在外麵行走,和相幹人等接觸。

在南京這幾日,很快,鄭鴻逵就將朝廷為什麽詔鄭芝龍的事情查了個水落石出。

原來,正如鄭芝龍所猜想的那樣,孫元確實同馬士英、阮大铖一黨不在一條道兒上走了。尤其是阮大铖自從揚州大戰時在江北走了一趟之後,就和孫元鬧了分裂。也不知道他在揚州究竟遇到了什麽,反正阮圓海和孫元已經破了臉。

後來,鄭鴻逵又了解到,這事還真不怪馬、阮,孫太初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自前年開始就倒向了錢謙益。靠著寧鄉軍的錢財和兵量,錢牧齋在朝堂之中隱約有同馬、阮分庭抗議的架勢。

孫元這麽幹,鄭芝龍也可以理解。換自己,頭上肯定也不願意有人壓著。將所有的寶都押在一個人頭上,那是不智。和聽馬瑤草擺布,那裏有自己在朝中建立自己勢力來得自在。咱們武人,不都是這種心思?

按說,孫太初轉而和錢謙益親近也是好事,說穿了大木是老錢的門生,福建軍、鎮海軍身上也烙著錢字烙印。

這次朝廷有意拋開孫元讓大木的鎮海軍北伐先進北京,按說得益的應該是錢牧齋才是。而錢閣老和馬首輔又是勢成水火的仇家,怎麽馬士英反做出壯大政敵勢力的事情來,還如此熱切?

難道說……嘿嘿,馬瑤草這頭老狐狸倒是訪得清楚,知道我鄭芝龍跟老錢並不是一條道上的人。大木雖然是他的學生,可這又有什麽,鄭家老子才是當家人。他真要我鄭一官替他賣命,好辦,開出價碼來,如果價碼合適,區區一個錢老頭又算得了什麽,一腳就踢開了。

當然,如果老錢如果能夠有更優厚的條件,看在大木的份上,我不尿馬士英也是可以的。

好得很,這熱鬧勁兒越大越好,渾水才好摸魚。

反正無論如何,我鄭家得意的時候到了。

鄭芝龍越想越得意,他看了一眼身邊那個口出怨言的手下,唾了一口。笑道:“你懂什麽,一點熱就受不了,老子這次帶來南京可不是來聽你抱怨的。嫌南京熱,咱們到北方去就是。”

“去北方?”那個手下一凜。

鄭芝龍:“北方涼快啊,我也動了遊興,怎麽不願意離開福建?”

“總兵官去哪裏,屬下就去哪裏,絕無二話。”部將小心地問:“鎮海將軍這次去阮閣老府,難道就是為北上的事……總兵官,錢老畢竟是大公子的恩師,他待咱們也不薄,是不是等牧老回話之後再說?”

“回什麽話,又有什麽好等的。”鄭芝龍淡淡一笑:“老夫看明白了,這個錢牧齋就是個空心蘿卜,在天子那裏卻沒有什麽聖眷,手頭也沒有任何力量。之所以能夠有今日之地位,那是因為有所謂的理財手段。廢話,寧鄉軍那麽多銀子大把撒出來,換任何一人都能成為理財聖手。某現在倒有些後悔當年讓大木拜在他門下了,當初想的是老錢好歹也是東林領袖,大木在他那裏,多少也能得些名聲。現在好了,錢老頭名聲臭成那樣,老夫失策啊!”

最後,他語氣中竟帶著諷刺:“真不知道這樣的腐儒,得了孫太初那麽多好處,竟還想著要要倒孫元,依靠大木的軍功在朝堂擴展實力。說難聽點,他有今天全靠孫太初,真真是忘恩負義了。沒有了孫元的扶持,在朝中又沒有實力。從一開始,他就已經被擠出南京這座大舞台了。”

部將:“確實,這老頭不是個東西,咱們不能相信他開出的條件,反正他說的都是空話,也實現不了。”

“廢話,我自是不相信他的。”鄭芝龍諷刺聲更大:“老錢聽說老夫來了南京,這幾天著急上火地聯絡二弟,又是請吃飯,又是送東西。還不是想把老夫拉到他那邊去,開的條件看起來好象很美—封侯—嗬嗬,就父封侯就把我父子打發了。侯爵,也就是一紙詔書的事情,惠而不費。怕就怕,隻怕這個封賞的聖旨他也未必能夠拿到。沒有實際好處,老錢也隻能同某拉家常談交情了。”

部將小心地問:“所以,這就是總兵官你把靖遠伯派去江北的緣故?”

鄭芝龍北上之後,第一站就去了鎮江,同兒子鄭成功,也就是鄭森見上了一麵。

他也沒同鄭成功多說什麽,隻道接了皇帝的聖旨來京述職,說不好還會參加北伐之戰,到時候咱們可成了上陣父子兵了。

然後,又詢問起鎮海軍的軍務。

這個時候的鄭成功還是一個熱血青年,聽說父親也有可能參加北伐,心中一陣狂喜,也感覺大為光榮,興奮得不住跺腳。當下也不疑有他將軍中事務大概地同父親說了一遍。

道:“兒子是第一次統軍掛帥,還請父親大人訓示。”

鄭芝龍也不客氣,泛泛說了幾句,又道:“馬上就要北伐,我福建軍大多是大洋上的好漢,在江淮水鄉作戰尚可以。但幽燕之地都是一馬平川,如果沒有騎兵,這仗就難打了。為父看你軍中馬料匱乏,還是提前準備為好。這戰馬不能光吃草,得吃糧食。還必須是小米、高粱和黑豆,其中黑豆最好。這些江南並不出產,你得提前準備。不如先過江去,在淮北購些小米和豆子,建幾個糧倉,也好大軍出征時沿途補給。而且,光這麽等著也不是辦法,幾萬人馬北上,光過江就得六七日。你現在就需籌備,陸續將兵馬開過江去。”

父親的話鄭成功自然經服,而且這確實是執重之言。這次北伐,他手頭可以出動的兵馬有三萬之巨。這三萬人馬,一日三餐下來就是一筆巨大的數字,不可能隨軍攜帶,需一邊走一邊補充。否則,光運輸糧秣,就足以讓部隊累垮。

沿著進軍路線設置補給點確實是一個好主意,寧鄉軍好象也是在這麽幹的。

而且,這些補給點都需要布置軍馬防守,從這裏到北京,最後投入一線的作戰部隊能有一萬就算是不錯的了。

和父親見了麵之後,第二日鄭成功就過了江,將鎮海軍的行轅設在揚州,開始調動部隊,購買糧秣。

卻不想,這正是鄭成功父親的計算。

聽到那個部將這麽說,鄭芝龍搖頭道:“大木這個孩子,有赤子之心,最是單純熱血。外人隻要對他好,他就是赤心以報,有的時候未免幼稚。我讓他去江北,就怕是他顧念到錢謙益的師生之情,亂了老夫的計劃。”

部將猶豫道:“總兵官,末將覺得……末將覺得這樣不太好……”

鄭芝龍淡淡道:“老夫是鄭家的當家人,老夫知道,怎麽做才對家族有利。等著吧,等著吧,或許馬瑤草和阮大铖會給我們一個驚喜的。阮圓海,小人爾,但馬瑤草卻是個人物,值得人尊敬。”

今天,在經過多日的接觸之後,阮大铖約鄭鴻逵說話,想必已經有了計較。

馬士英開出條件了。

……

整個閱江樓已經被鄭芝龍包了下來,樓上樓下到處都是穿著閃亮鎧甲的健兒。

也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隻聽到一陣通通通的腳步聲,有人在上樓梯。

聽得出來,此人身高體壯,是個勇士。

鄭芝龍回頭看去,正是一個高大的中年將領:“如何?”

來人回答:“稟南安伯,方才天子已經詔阮閣老並馬首輔進宮詔對,應該馬上就會有消息。鄭總兵怕南安伯等得心急,命末將過來先回話。”

“很好,看來事情要成。”鄭芝龍喃喃道:“這個馬瑤草做事還真是雷厲風行啊,比錢牧齋這個老儒生可靠多了。”

那高大將領一拱手:“南安伯,末將再去阮閣老府看看,若有消息,立即隨鄭總兵一道過來回話。”

“等等。”鄭芝龍叫住那個將領。

“總兵官請示下。”

鄭芝龍:“馬寶,你的一身本領都在馬上。這一年來,你在福建也沒有施展的餘地。如今,我軍馬上就要北伐,真是用你的時候,隨老夫一起去北京吧。這次老夫來南京,隨船帶了三百匹戰馬,那都是為你準備的。且讓你在鎮海軍中做一個守備,統領騎兵。好做!”

“末將自從逃去福建之後,原本像孤魂野鬼一般。若不是總兵官,現在也不知道是什麽情形。總兵官不以為小人粗鄙,收留在下,此恩如山之大。現在委以重托付,怎不叫末將感激涕淋?”馬寶一陣激動:“願為南安伯效死!”說著,眼淚就滴了下來。

沒錯,他就是從阿濟格刀下逃生的馬寶,吳三桂麾下第一勇士馬寶。

他那日在天門山從阿濟格刀下逃生之後,就尋了個地藏匿起來。等到大戰結束,才偷偷逃了出去。

他是徹底被寧鄉軍海軍的炮火給震撼了,加上關寧軍又被全殲,竟不知道該去哪裏。感覺天下之大,竟沒有自己容身之處。

就這麽混混厄厄都走了一月,隻見眼前一片廣闊水域,竟是到了大海邊上,一問,才知道是福建泉州。

他雖然身子健壯,可心情低落,加上水土不服,就病倒了。而身上的銀子也使了個精光,沒奈何,隻能厚著臉皮去福寧鎮投靠。

鄭芝龍自然是知道馬寶這個人的,聽到他來投,心中大為驚喜。不過,他知道關寧軍的人一向狂妄,就算要用,也得壓一壓,就下到部隊裏做了一個普通將官。

這次來南京,感覺此人的火氣已經磨得差不多了。他有熟悉北京地區的山川地理,北伐正是用他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