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6章 焚 熱風(三)
背後的阜成門箭樓已經完全燒成了一支火炬。
劉春和周仲英打馬行了兩裏地,到廣濟寺的時候,前方是一個急拐彎,街道突然變窄,有火光衝天而起。
熱浪滾滾而來,讓士兵們無法前進,隊伍瞬間慢了下來。
這個時候,劉春身周已經聚集了好兩三千人馬,什麽部份的都有。山東軍、秦軍、倭奴、朝鮮營,手中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門。有火槍、長矛、大刀大斧,也有倭刀、薙刀、太刀。不過,所有人都摘下了頭盔,頂著全是熱汗的腦門大口大口地喘氣。
不用問,前麵的大火乃是濟爾哈朗放的,想以此來阻擋北路軍進攻。
濟爾哈朗既然能夠將自己所有的兒子帶到箭樓裏,又讓他們在城破的時候舉火自焚,想必是早已經下了決心之死。今日一戰,沒有一個建州人能活,放上這麽一把火對他而言毫無心理負擔。
一連出了多日的太陽,風又大。內城之中都是公卿大夫的府第,多是木製結構。火頭一起,頓時燒成一片,煙火直衝上天。視線之中,一切都在熱氣之中扭曲。
雖然自知必死,可被這火一燒,還有有大量的建州普通人從屋中逃出來,滿城之中,哭聲一片。大街上一團混亂,盲目的建州人紛紛朝沒有火的地方湧去。
可沒火的地方都是明軍,他們經過慘烈的攻城戰,早就殺紅了眼睛。見到剃了腦袋,後腦勺拖著辮子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通亂砍亂殺。
這殺戮加重了街上的混亂,熱血淋在已經被烤得滾燙的街麵上,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響。
不愧是戰鬥民族,還是有不少老得走不動的建奴和建州健壯婦人提著家什衝上街頭,想同明軍拚命。可惜外麵實在太亂,也實在太熱了。熱浪襲來,瞬間都散了。
有一個婦人提一把菜刀茫然地立在邊上,實在太熱了,她身上衣裳被汗水沁透,濕淋淋地貼在身上,立即就引起了兩個朝鮮營士兵的注意。一個士兵提起棍子一揮,就將其掃倒在地。另外一人手腳麻利地把她拖進巷子裏去了。
劉春搖了搖頭,他不想管,也沒時間管。倒是有人看不下去,衝過去大吼:“朝鮮營的,要搞事到你們自己的防區去,這裏是秦軍的管轄地段,你們越界了。”
“啊!”一聲慘叫,一個高麗人提著那婦人血淋淋的腦袋出來,道:“知道了,咱們不壞規矩。”
這個婦女既然已經拿起了武器,那就是敵人,殺之也不為過,大家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戰爭,就是你死我活,沒有溫情可講。而且,建州老弱婦孺齊上陣,那就是打總體戰,沒有人是無辜的。
說來也怪,一隊建奴順天府的衙役竟然推著水車,拿著唧筒趕過來滅火。遇到朝鮮營的大棍,瞬間被打得筋斷骨折,“嗡”一聲就散了。
劉春氣得眼睛冒火,策馬衝過去,一斧柄就將一個朝鮮人杵翻在地:“狗殺才,你殺了徭役,誰來救火。你們什麽也別幹了,就在這裏滅火吧!還想生發了,一把火燒過去,金山銀海都燒盡了。”
強忍著烈火炙考皮膚的痛楚,一口氣朝前又衝了一段路。身前一片清涼,放眼望去,遠方是粼粼波光,原來,已經殺到北海邊上了,紫禁城就在海子那邊。
人更多,殺聲震天,整個世界已經變成了野蜂狂舞的叢林,數不盡的鎧甲閃閃,壅塞著所有的道路,耳朵裏全是轟隆的響聲,竟是分辨不清了。
劉春的一個衛兵拉住一個士兵高聲喝問:“高傑呢,建奴呢?”
問了半天,也沒問出個所以然,這才發現這人矮小得厲害,簡直就是個半大孩子的個頭。身上還穿著一件用漆染紅的竹甲,卻是一個倭奴,不懂得漢語。
悻悻地丟開他的領子,就聽到那邊有人吼:“長矛手跟老子上,直娘賊,濟爾哈朗老殺才拚命了,將西華門堵住了。咱們的人死了好多,娘的,是漢子就跟我過去,別叫韃子把咱們看輕了。”
一隊長矛手嗷嗷叫著,朝長橋上撲去。
劉春精神一振:高傑動作好快,都殺到皇宮大門口了。若我再遲上片可,說不定外庭都要被翻山鷂子給拿下了。
皇宮分為內庭和外庭兩個部分,內庭不用問自然是皇帝的居所。至於外庭,則是六部等中央機關的衙門所在地,乃是建奴的決策中樞。
當年成祖皇帝修建北京城,遷都於此之後,為了避免外人對內庭的打攪,特意在外庭兩側開了兩座城門,分別是東華門和西華門。
劉春:“跟我來,咱們衝過去!”
人實在太多,也騎不動戰馬了。沒辦法,他隻能同手下翻身下馬,大聲叫喊著朝前湧去。
北海那條長橋實在不寬,沿路都看到不少屍體。有建奴,也有各軍士兵,地上一汪汪全是人血,被千萬雙腳踩過之後,幹涸成黑色的汙跡。為了避免屍體擋住大軍前進的腳步,有人抬起屍體朝橋下扔去。
因為衝過來的人實在太多,他們最後也被擠下橋去,摔在冰麵上溜出去老遠。待回過神來,又提著兵器爬起來,一步兩滑向東而行。
“實在太亂了,這仗打得!”劉春在士兵的團團護衛中立在橋中,不住搖頭。
周仲英大口大口喘氣:“我軍亂,建奴也亂。咱們至少人多,裝備好,以亂對亂,最後還是咱們贏。”
劉春:“說得好,以亂對亂,誰也不怕誰。”北海上冰麵寬闊,風大得厲害。將煙霧和灰塵一陣陣吹來,那些燃燒之後的灰燼如灰色的大雪,紛紛揚揚落到眾人的頭上鎧甲上。
……
終於到了西華門,這個時候建州軍已經退無可退了。整個世界最他們來說,隻剩下區區一座紫禁城,區區座西華門的方寸之地。
因為被高傑如同惡狼一般咬住,濟爾哈朗根本就來不及關上城門。
兩軍在城門前開始最後的決戰,戰鬥也分外慘烈。
所有的建州軍大約也知道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他們再也看不到明天的日出。
城已破,國已亡,兩軍決戰一日,都付出了慘重死傷,都打出真火了。以秦軍和山東軍的性格,他們是不會要俘虜的。
既如此,拚命就是了,多抓一個墊背算一個。
太陽移向西麵,光影暗淡下去。但火光更亮,將成千上萬條正在廝殺的士兵的影子扯長,投射在紅色宮牆上。
風吹來,熱氣騰騰,城頭的積雪有融化的跡象。
垂在半空的冰淩倒掛在滴滴答答地落些冰水。
這個時候,幾乎所有能戰的建州軍都趕到了這裏,在這裏聚集了大約六七百人馬。至於其他人馬,已散失在內城各處。
這六七百人馬乃是精銳,都是青壯,身上也穿著厚實的鎧甲,就其戰鬥力而言,因為抱著必死的決心,瞬間爆發出強悍的戰鬥力,已不遜色於當年入關之初的八旗主力。至於高傑和劉春的北路軍,雖然還有所不足,可勝在人多,又士氣如虹。
雙方打了一天,不知道有多少親朋好友死在對手刀下,早已經是結下血仇。第二次殘酷血戰在西華門左近再次展開。大家都不顧生死地撲上去,漫天都是飛矢,火槍聲一聲接一聲鳴響,頭頂全是勁飛的箭矢,聽得人頭皮發麻,卻沒有人抬頭多看一眼。
刀槍之下,血肉四下飛濺,砍下的人頭和失去呼吸的身體密密麻麻落下,生命在這一刻顯得如此的輕賤,因為你在殺死一個敵人的同時,也會被對手四五件兵器擊中。
一輛塞門刀車被幾個咬牙切齒的建奴轟隆地推過來,上麵密實的刀刃如同野獸猙獰的牙齒。不斷有明軍被車撞中,掛在上麵,根本就沒有脫身的可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血流盡,感覺身體漸漸發冷。
有一個山東軍的力士氣瞬間被凶猛撞來的刀車刺了個透心涼。此人也是勇悍,不但不退,反伸出手去死死地推住刀車,一邊噴血一邊厲聲大吼:“開槍,開槍啊!老子今天已經殺了四條狗韃子,值了!”
在他臨死前的奮力一退之下,竟牢牢地將刀車給擋住了,在他身後是一隊山東軍的火槍手。
後麵的建奴看著前方黑洞洞的槍口,麵上同時露出恐懼之色,偏偏脫身不得。
密實的槍聲響起,刀車上木屑紛紛,幾個推車的建奴同時捂住被打爛的麵孔,大叫著倒了下去。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條灰影卷來,那隊火槍手瞬間就被打散了。
動手的是濟爾哈朗,他已經換了一把狼牙棒,棒頭倒鉤上掛滿了人的血肉和衣甲碎片,已變成了紅色,卻不知道殺了多少明軍士兵。
在他身邊,是一排侍衛,都揮舞著刀劍用身體死死地護衛著他們的統帥。鉛彈和羽箭不聽射進他們的身體,發出噗嗤聲響,但他們卻沒有哼一聲。“但凡有一口氣,我建州男兒都要戰鬥在最後。漢人懦弱,挺不了多久的。”
濟爾哈朗大聲咆哮著:“戰鬥,戰鬥,有我濟爾哈朗在,絕不讓漢人踏進皇宮一步。隻要我們還有一個建州人,大清就沒有亡!”
這咆哮聲聽起來卻是如此的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