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夜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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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九年大年三十夜。
太廟,也就是後世的北京勞動人民文化宮。有太監在裏麵進進出出,不停忙碌。
已是傍晚,在京城四品以上的官員都匯聚於此。
正值普天同慶的大好日子,可所有人都將臉皮繃得緊緊的。
沒錯,按照慣例,今夜崇禎皇帝在這裏祭拜太廟。而同時,滁州大戰的首席功臣盧象升將親自押送闖王高迎祥這個賊軍頭目來此,舉行獻俘儀式。
高迎祥的被擒,表麵上看來,困繞明帝國多年的內亂已得到徹底解決的。闖營已被全殲,賊軍各部在朝廷大軍的十麵圍剿中龜縮在山區,滅亡隻在朝夕,這可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大喜事。
崇禎皇帝登基十年,內亂也伴隨了他十年。
他剛繼位伊始,就麵臨東北建奴的嚴重挑戰。所以,崇禎的注意力一直都集中在遼東,全力對付皇太極極其後金政權,對於帝國內部存在的危機沒有足夠的重視。卻不知道,帝國就如同一座已經腐朽透頂的大廈,而大廈的傾覆一般都是從內部開始的。
崇禎元年年底,陝西境內的****已成燎原之勢,流賊大起。
崇禎二年,朝廷對陝西地方大遠進行改組,命楊鶴,也就是如今的兵部尚書,內閣輔臣楊嗣昌的父親,總督三邊軍務,主持對流寇作戰事務。
楊鶴主張有撫的手段來解決農民軍的問題,但也有人主張用“剿”,即以武力解決問題。
至崇禎四年,崇禎皇帝原則上同意以撫為主,以剿為輔的辦法解決陝西問題。楊鶴的撫局,剛開始的時候效果不過,也取得了一些成果。
但撫這種事情是需要錢的,農民軍受招安之後如何安置,又去什麽地方吃飯,都需要真金白銀。可崇禎皇帝登基之後被大臣們忽悠,免除了所有的商稅,而大地主大官僚們又是不用納稅的。如此一來,明朝的財政收入立即少了一大半。再加上小冰河期的威力實在太大,整個北中國年年受災,糧食減產的厲害。於是,楊鶴的撫局破產了。陝西、山西的局麵更加嚴重。
崇禎五年,楊鶴被免去一切職務發配到袁州衛戍邊。
六年春,崇禎皇帝任命洪承疇為陝西三邊總督,限三月平賊。結果,農民軍度過黃河,突破包圍圈進入河南、湖北境內。從此,局麵開始變得不可收拾起來。
八年,十三家七十二營賊軍匯聚河南,以高迎祥為盟主,直奔中都鳳陽,並很快占領了太祖朱元璋的龍興之地,放火燒了皇陵。
鳳陽之變後,朝野大震,這也標誌著明帝國的內亂已經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
雪開始紛紛揚揚地下著,楊嗣昌和幾個內閣輔臣一道站在最前排,看著已經準備停當的太廟大殿內的香火,思緒卻已經停留在朝廷這幾年的軍事問題上麵。
……
鳳陽的一把大火可謂是燒到天子心裏去了,據說當時的崇禎皇帝一連痛哭了好幾天。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沒有人敢在輕視完全由流民組成的農民軍。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大明朝的內亂發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皇帝和朝臣的心中,內患和遼東的建奴已經擺在了同樣的位置。
為了鎮壓國內的農民,崇禎皇帝幾乎調動了手頭可以調動的所有力量,洪承疇和孫承宗的陝軍、盧象升的天雄軍、祖寬的關寧軍、劉澤清的山東兵,以及各省的地方衛所兵。
說句實在話,在楊嗣昌看來,這樣的布置表麵上看起來聲勢浩大,其實卻沒有任何用處。流寇來去如風,即便偶遇挫折,遭受重大打擊。隻需修養幾月,又會死灰複燃。要想完全解決問題,還得靠自己說提出的四正六隅,十麵張網之法。
內心中,他其實還是暗暗希望看到各路兵馬吃憋的,不如此,如何能顯出所獻之策的高瞻遠矚、高屋建瓴?
可事實出乎他的想象,就在七月中旬,盧象升竟然大破賊軍三十萬於滁州,且生擒了賊寇高迎祥。賊軍遭受重大打擊之後,可謂是雨打風吹去。各路賊寇要麽被朝廷大軍就地剿滅,要麽受了招安。餘者十不存一起,躲在山區苟延殘喘,最多一兩年工夫就會被徹底消滅掉。
可以說,自從崇禎一年以來的內亂到現在已經看到了得到最後解決的曙光。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有盧象升總督南方五省軍務。若非有得這個盧建鬥守住滁州,如今的東南局勢也不知道糜爛成什麽樣子。
而東南自來是國家財賦重地,一旦淪落,楊嗣昌不敢想象究竟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對於盧象升,他心中還是非常敬佩的。
可是……可是,也因為有他,自己的十麵張網之法卻顯不出用處來……
就在今夜,被擒的高賊迎祥就要當著皇帝和百官之麵被獻俘太廟。等下,卻不知道盧建鬥會風光成什麽樣子。當初,若滁州陷落就好了……
一種強烈的嫉妒從楊嗣昌心中升,轉瞬,他心中又是一個真激靈,心道:楊嗣昌啊楊嗣昌,枉你也是讀了一輩子聖賢書的人,怎麽會有如此心思?你這麽多年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正自責中,突然,背後的大臣中發出一陣輕輕的**,有人在發出低呼,有人則在小聲議論。就如同有一顆石丟在平靜的水麵上,漣漪一波波擴散開去,再也停不下來。
太廟是何等莊重肅穆的所在,聽到這一陣哄鬧,內閣首輔溫體仁威嚴地回頭看了眾人一眼。
眾官看到溫首輔淩厲的眼神,忙閉上了嘴巴,又將頭低了下去。
溫體仁乃是朝中的老臣,這些年他和周延儒你做兩年首輔,我上台主持內閣兩年,就如同走馬燈一樣,看得人眼花繚亂。不過,也因為在朝中呆的時間頗長,也積蓄了不小的力量。
他最近同楊嗣昌走得很近,見楊嗣昌一副心事重重模樣,低聲道:“楊閣老最近政務繁雜,看起來好象精力有些不濟。這身子可是自己的,陛下對你還有依重之處,得好生保養才是。天氣又冷,聽人說盧建鬥一進京受了風寒,病得甚重。到現在,還沒到。”
溫體仁話中有話,楊嗣昌猛地吸了一口氣,提起精神,回頭一看,卻沒有看到盧象升的人。心中不覺一驚:“盧建鬥怎麽還不到,陛下都要過來了。”
溫體仁一笑:“盧建鬥不是病了嗎,他又立下如此大功,今日的盛會可謂因他而設,遲上片刻,別人也不好說什麽。”
楊嗣昌鼻子裏哼了一聲:“持寵而驕。”
“人家立下這麽大功勞,就連高賊迎祥也被他生擒活捉,換別人,也得驕上一驕,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嘛!”溫體仁淡淡一笑:“隻可惜楊閣老四正六隅卻沒有用武之地了。”
這已經是**裸地挑撥了,雖說楊嗣昌和溫體仁最近關係密切,可這樣的話從閣員口中說出來卻是大大地失儀。
楊嗣昌心中一動,立即明白這個溫首輔這是要挑動自己和盧象升互鬥。
其實,這也可以理解。溫體仁和盧象升的矛盾是由來已久的了。當年,盧象生在河間做知府的時候就曾經找過溫體仁的麻煩。河間靠著渤海,境內有長蘆這個大鹽場。溫體仁有個侄子和鹽運衙門的人相互勾結,幹了些不發之事,最後落了盧象升手頭。後來無論溫體仁如何說情,盧象升都不給麵子。
不但發辦了他這個侄子,還上了折子彈劾溫體仁。言官們逮到了溫體仁這個把柄,立即如嗅到了血的蒼蠅,群起而攻之,弄得溫體仁很是狼狽。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這二人勢同水火。
這個溫體仁也是狡猾,要想找盧象升麻煩,自己不出麵,反在下麵挑著自己。
楊嗣昌如何肯上這個當,他這幾月靜心自省,養氣工夫見長。隻淡淡一笑:“隻要能剿滅賊寇,朝廷和天子用誰的法子還不一樣。首輔這話,楊某聽不明白。”
溫體仁吃了楊嗣昌這不軟不淡的一搶白,心中一窒,竟是說不出話來。
就在兩人說話的期間,先前安靜下去的群臣們有開始嗡嗡地說起話來。
溫體仁忍無可忍,回頭低問道:“怎麽了?”
一個通政司的官員手捧著一份折子,急忙奔到他的麵前,小聲道:“首輔,因為是獻祭太廟大典,方才下官也不敢叨擾……盧總督他上了辭呈,已於今日一大早離開京城回鄉丁憂去了。”
“哪個盧總督?”溫體仁一邊問,一邊不耐煩地接過折子,隻看了一眼,立即叫出聲來:“什麽,盧象升掛印辭官回老家去了,還不告而別,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盧象升走了?”內閣的幾個閣老也同時發出一聲喊,圍了過來,竭力伸長脖子看著盧象升那份折子,就連楊嗣昌也不例外。
折子的內容很簡單,不外是說,他父親剛去世。按照朝廷的製度和人倫綱常,為人自到丁憂三年,為父守孝。因此,他盧象升決定辭去所有官職,回鄉為先父守靈。但又擔心皇帝陛下奪情,這才不告而別。愧對皇帝重托辜負君父期許,請朝廷和天子恕罪雲雲。
不過,在折子的最後,盧象升還是不著痕跡地將楊嗣昌給罵了進去。說做兒子的人為父親守孝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豈能貪戀權位戀棧不去,那不成畜生了?陛下用人,首重在德。若這人的德行有虧,就算再有才能,也不過是權奸張居正之類,用之反禍國殃民。
看到這段文字,內閣眾人不約而同轉過頭來看著楊嗣昌,眼神中鄙夷之色也不家掩飾。
一個閣臣歎息一聲:“好個盧建鬥,好個盧建鬥!”
“真是我輩楷模啊!”
“人和人,怎麽就不一樣呢?”
“好!”陸續有官員們低聲叫起好來,更有人在後麵悄悄地對著楊嗣昌指指點點。
楊嗣昌腦子裏嗡一聲,一張臉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好個盧象升,你要回鄉守孝,自去就是了。可現在卻想著獲取名聲,反那我來做對比。難道你踩了我楊嗣昌,就能顯示出你的偉大光明正確……盧象升,畜生,畜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