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話如同是一柄重錘狠狠地敲擊著宋寒山的心,自入了裁決觀以來,他就一直是個超然物外的人。

那些年,在與各門各觀的天才弟子交流中,形形色色各不相同的天才們盡皆敗於他之手,而給出的評價卻是罕見的一致,此人心硬如鐵,道心永固,天資隻能算是一般,但憑借著這份心性,未來成就難以估量。

這就是宋寒山,裁決觀的第一真傳,可在那份常人羨慕的淡然之後,卻是鮮少有人知道他的弱點。

安葉,便是他的弱點。

這些雖然隱秘,可對於稍微了解宋寒山的人而言還是能夠猜測出一二的,比如說陳穀雨與那些長老們。或是反對,或是讚同,在這份感情之後,長輩們一直在觀望,他們不知道為什麽,僅以為這隻是青梅竹馬般單純的年輕人愛戀,而背後的真相,也許隻有那位將宋寒山帶回觀中的長老才能推測出所有的前後因果了。

安葉是明麵上的弱點,真正能夠擊潰宋寒山道心的卻是另一個人,也是安葉,安然一生的安,葉落於秋的葉,宋安葉。

那個死於數十年前的小姑娘。

而此刻,這個深埋心底的秘密卻被一個盛唐之人給揭露了出來,拿著那動物的頭骨,扔到了宋寒山麵前。

宋寒山的雙手被緊縛,深深吸了數口氣,冷笑道:“你以為我會信嗎?”

老者也不著惱,隻是說道:“是不是真的重要嗎,我隻是想問一下,宋安葉你可還記得?”

宋寒山閉眼,努力平複著心中那忽而澎湃的感情,他擔心,再這樣繼續下去,他這數十年的功力都將在道心戰栗中雪融。

老者看著他,目光中露出了一絲得意,自言自語道:“宋安葉,安葉,不知道這兩者之間又有什麽關係呢?”

宋寒山猛地睜眼,在那一刻,宛如是猛虎出山,被他盯上的人頓時有種心膽俱裂的感覺,似乎一不小心就會被撲倒在地,生吞活刮。

“你什麽意思!”

“老夫可沒有說什麽,哦對了,我聽聞城裏的祝將軍似乎對那個叫做安葉的小姑娘挺有興趣的,老夫要不要賣他一個人情呢?”

宋寒山全身發涼,怒聲道:“你敢!”

“老夫有什麽不敢的,不過是一個犯人罷了,陛下也隻是想要你們的頭顱而已,至於在此之前我們要做什麽,他可不會來管!”

宋寒山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說道:“你們不是要我裁決觀的陣法麽,若是這麽做,你們永遠也別想得到!”

“嗬嗬。”老者忽然大笑了起來,帶著一絲意味難明的深意說道,“那可不一定,宋寒山,老夫想你一定還是個雛吧,老夫作為過來人,就教你一點。女人啊,有的是馴服的手段,尤其是幫她找一個強勢點的男人。老夫有道理相信,不出三日,祝將軍一定會給老夫帶來好消息的,到時候,別說是區區的陣法破解之道,哪怕是你曾經對她說過的那些私密情話,老夫也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老者長長地講了一通話,一字一句皆重重擊在宋寒山的心上,宋寒山臉上的血色在瞬間退去,身上綁著的繩索開始滋滋作響,那是在劇烈掙紮,宋寒山幾欲瘋狂,但是那繩索本就是監察院裏用來控製論道境強者的,又怎麽可能掙紮的開呢?

老者冷漠地看著,目光中有著一絲快意,似乎很享受宋寒山這樣的憤怒與折磨,他如同惡魔一般說道:“我現在就給你三息時間,三息過後,我便會讓人將那小姑娘送往祝府,你應該明白後果的,嗬嗬,現在,你自己下決定吧……”

“三!”

“二!”

“一……”

尾音長長落下,宋寒山終於停止了掙紮,整個人也像被潑了涼水般冷靜了下來,隨後雙膝一軟,轟然便跪在了地上。

他痛不欲生地磕著頭:“我說,我什麽都說,求你了,別……”

“哈哈!”

老者看著如同土狗般跪在他麵前的裁決觀真傳,登時大笑起來:“好一個裁決觀的真傳核心,我還以為是什麽硬骨頭,僅僅幾句話就不行了嗎?老夫本來還以為要親自帶你去祝府見識一番方才會有結果呢!”

宋寒山渾身又是一陣顫栗,他根本不敢想象那樣的畫麵,緊緊低著頭,忍受著老者的侮辱。

“好了,既然如此,那就說說你們裁決觀的陣法破解之道吧!”

“是,大人。裁決觀的護山大陣主要是借用了天地中北鬥七星的能量,以四個方位與三大核心為基礎,合貫而一,生生相息,可攻可守,最大可覆蓋整片熱土,哪怕是九玄至強者也難以攻破,而論道境之人入內,更是十死無生……但它的確是有一個破綻,就是在那個天璿星的方位……”

宋寒山默默說著,將他知曉的一切盡皆說了出來。他在心裏想道,果然,這人間還是實力為尊,一切都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行,當真是鐵鐵至理……如果那一天,他沒有妥協,而是帶著安葉與盛唐拚命,結果會不一樣嗎?

他搖了搖頭,並不後悔,若是拚命,即是沒命。他沒有錯,至少現在,他們還活著,他也還能保護葉子,以出賣裁決觀為代價,但那

也是無奈之舉啊……在裁決觀與安葉之間,他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後者。宋寒山那堅如寒鐵的道心十幾年來第一次出現了難以愈合的裂縫,他說一句,便感覺心血在虧空一分,待到講完,更是一口鮮血噴出,受傷極重。

他又想起了之前安葉那倔強的目光,那小臉上通紅的掌印似乎帶著某種嘲諷不斷出現在腦海裏,一種羞恥感也油然而生。

“裁決觀,安葉,對不起……我一定會保護你……我一定要保護你的……”

盡管他知道,現在他的這個做法安葉知道了一定會恨他,但宋寒山還是妥協了,他不能忍受老者口中描述的那些惡心與憤怒之事。

“砰”的一聲。

鐵門開了又關上,老者記下了宋寒山說的話,然後走了出去。而不久以後,宋寒山也被帶離,在久違的陽光下,向著重辰殿走去。

老者麵前此刻正站著一個侍衛模樣的人,老者手中輕輕拋舉著那動物的頭骨,笑道:“金澤,你提供的消息不錯!”

“謝大人誇讚,屬下也隻是稍有猜測罷了!”

“嗯,很好。”老者點頭,“能夠從一些舉動中推理出他的內心想法並且懷疑到他的身世經曆,這樣的猜測越多越好啊!”

金澤說道:“主要是當日在第八道外,他實在是太緊張那個安葉了,緊張到不正常,甚至是超越了普通情侶間的那種關係,這對於我們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何況他們又不像是情侶,隻是最尋常的師兄妹,所以屬下覺得其間一定有問題,便擅自查了下他的過去,結果還真的查到了他以前有個死去的妹妹。不過這還是多虧了大人的幫助,監察院的卷宗,實在是讓屬下受益匪淺。”

老者微微笑著,對這樣的馬屁顯得很受用,許久之後,他說道:“那年的屠城之事的確是很大的案子,不過涉及裁決觀,倒也是沒查下去……這樣吧,金澤,我見你不錯,願意來我監察院做事嗎?”

金澤頓時大喜,伏倒在地,縱然他是大內秘衛的統領,可是此刻,也被這忽然落下的賞賜給震驚了,這可是能夠半獨立於皇權之外的監察院啊:“這,這……多謝大人提拔!”

……

宋寒山被帶回到了重辰殿中,安葉慌忙跑了上來。

“師兄,師兄,你沒事吧?”

她緊張地說著,看了看宋寒山的手腳,怕他受到了什麽威脅與虐待。

宋寒山心中微微一顫,看到少女臉上尚未消腫的紅印:“我沒事,葉子,你……”

他伸手,輕輕地撫摸在上,安葉嬌小的身子顫了顫,讓他心裏一緊:”還痛嗎?”

安葉搖頭,又點頭,帶著略微有些嘶啞的嗓音:“沒事,師兄,一點都不痛,他們想要知道七星陣法,但我是不會屈服的……師兄放心!”

宋寒山臉色變了變,想起了不久前的事,有些敷衍地道:“嗯,對,沒錯,不能屈服……”

他與安葉走到了殿中,隨後朝著外麵喊道:“來人,快來人!”

一個侍衛從虛無中出現,臉色不是很好,懶洋洋地說道:“什麽事啊,一個犯人還不安穩,想造反啊!”

宋寒山忍住怒氣:“拿藥來!”

安葉臉上的傷顯然是被人挾帶著道力打出來的,所以至今無法消散,可見那人之狠毒,也讓他愈加憤怒與壓抑。

那個侍衛聽到這話,正想哈哈笑一聲再嘲諷一番,這兩個犯人真當自己還是什麽大人物嗎?但是很快的,他想到了某位大人之前對他交待的,終是冷哼一聲,將藥拋了出來:“滾滾,給你,別再吵老子了!”

宋寒山接過藥也不理他,轉而便打開給安葉抹上,少女早已沒了笑容,現在忍著痛依舊是輕輕說著話:“師兄,你說長老們哪時候才來救我們啊……真的好痛啊,我怕我會忍不下去……”

宋寒山心中一酸,肯定道:“葉子你放心,他們不會來了,有師兄我扛著……”

我已經把一切都說出來了,以後他們要找人,也找的是我,葉子會很安全,還有那位監察院的大人,也向我保證了,會不打擾葉子的……

安葉繼續說道:“師兄,我們是值得驕傲的,對吧……長老們,還有師弟師妹們也會引我們為豪吧,裁決觀是我們的家,盛唐永遠也別想侵略!”

自從上次唐皇說要取而代之,葉子便開始緊張起來,對她而言,裁決觀就是心中的信仰,是吾心安處的家,是絕對不能坐視不管的……

她說得越多,宋寒山便覺得愈加不堪重負,最後忙打斷她說道:“葉子,還疼嗎?”

“嗯,好多了……”

“葉子,想吃什麽嗎?”

這幾日來雖然盛唐方麵三餐俱齊,但夥食肯定不會很好,所以當他這麽一問,安葉頓時愣了愣,有些渴望地說道:“師兄,真的可以吃想吃的嗎?”

終究還是小女孩心性,吃食與玩樂是少不了的,宋寒山點了點頭,肯定道:“自然可以。”

他再次喊道:“來人啊!”

足足過了許久,那名侍衛才再次出現在了殿外,臉色鐵青,冷冷道:“你又有什麽事!”

寒山無視他的憤怒,淡淡道:“給我上一桌菜!”

“不是剛吃過飯嗎?”

“我要你們當時評將台會時待客的飯菜!”

那名侍衛沉默著,最後冷冷看了他一眼,終於轉身離去,顯然是去吩咐禦膳房了。

安葉有些疑惑地看著那個吧背影問道:“師兄,他們為什麽這麽聽話了……”

宋寒山微微沉默,努力擠出了一個笑容:“好歹我們也是裁決觀的真傳弟子,他們這些奴才敢做什麽,對他們凶一點就好,相信唐皇陛下也不會來計較這些小事!”

安葉輕輕哦了一聲,也不去管。

宋寒山心中苦笑,真正的原因自然不會是這樣,而是因為他之前在密室中對那老者所說的一切,但是,他又怎麽敢說出來呢?

藥敷好了,安葉也暫時放下了心,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在殿裏蹦蹦跳跳的,對於即將帶來的好飯好菜還有一些小零食顯得極為開心。

宋寒山看著門外那陽光下金碧輝煌似是永遠望不到盡頭的宮殿群,覺得一切都該結束了。

他已經說了許多,盛唐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接下來,除非是以唐皇所說,要將他們的頭顱作為聖戰之啟,不然的話,日後都會很安寧。

等待裁決觀長輩的到來,或是等到盛唐不耐煩了。

到時候,他會站出來,站到他的小師妹的麵前,坦然迎接死亡。萬刃加身,他亦不會後悔。

……

幾天後,盛唐卻還是派來了人將宋寒山帶走了,還是那間漆黑的屋子裏,還是那高高在上的監察院老人,隻不過這一次,宋寒山卻是沒有被繩索所捆住,而是有著自由身。

“這幾日過得如何?”

老者看似和藹,笑著問道。

宋寒山低著頭,答道:“多謝大人,過得挺好。”

他清楚,那侍衛能夠被他如此使喚顯然是因為後麵有人吩咐過的緣故,所以他這一次很坦然地便接受了這暗藏話裏的諷刺,至於尊嚴,至於麵子,他早已看開了,安葉過得很開心,很安全,那便足夠了。

老者說道:“好一個裁決觀真傳,這小日子是挺愜意的。你說,我若是將你所說的一切都告訴了那安葉,她會如何呢?”

宋寒山頓時渾身緊張起來,忙跪伏在地:“大人,這又是為何?”

老者哈哈笑道:“不要慌張。我就隻是隨便說說,開個玩笑,雖然我也的確挺想看到這樣的結果的……不過,隻要你聽話,老夫還是管的住自己這張嘴!”

“是,是,我自然相信大人!”

“宋寒山,我再給你一個任務吧!”

老人眯起了混濁的眼,靜靜說道:“潛入裁決觀中,裏應外合,協助盛唐徹底覆滅裁決觀!”

“什麽?!”

宋寒山大驚失色。

“你做不到嗎?”

老者狠狠問道。

“不,不是,大人。”宋寒山說道:“大人願意放我等離去,回裁決觀?”

“對,自然是讓你回去。”

“……那安葉呢?”

“她肯定是要留在這裏的,若你表現得不錯,她也會被放回去,當然,此番回去我還要你蒙混住裁決觀的目光,讓他們注意不到我盛唐的一些舉動。”

宋寒山猶豫著:“可是葉子她……我不放心。”

老者靜靜說道:“我會替你照顧她的,在這盛唐,無人可以傷害她。你還信不過老夫嗎?好了,閑事少說,我隻要你一個答複,做得到亦或是做不到!”

宋寒山閉上了眼,渾身顫抖著,許久之後終於艱難地開了口:“做得到!”

他說出了這句話,便代表著一切都不可反悔了,或者說在他那天說出陣法破解之道時,便已然注定要步入這永恒的深淵。

盛唐不會放過他的,裁決觀將來事發也不會放過他,宋寒山跪在地上,愣愣地看著前方,目光中有著痛苦,也有解脫。

老人輕輕地笑了起來,說道:“很好,很好啊,既然如此,我便帶你去見一個人吧。”

他帶著宋寒山離開了黑屋,向著皇城一個角落裏走去,宋寒山跟在身後,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或許,對現在的他而言,隻有重辰殿裏的一切,才是最為在乎的。

……

那是一間毫不起眼的灰色小樓,矗立在城中河一側,兩邊是一些樹木與修竹,小樓身處其中顯得有些孤單,但也充滿了幽靜與雅致。此刻,已是秋末初冬的時節,天氣寒冷,涼風習習,因此小樓也在一些透風處加上了一層層的簾布,正隨風輕輕飄動著。

老者在小樓外站定,便朝著屋內喊道:“姑娘,人,老夫已經給你帶來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緊接著,簾布被人掀開,一隻纖細柔美的小小玉足踏出,月白色的繡鞋,青色的長裙,出現在小摟外的,是一個窈窕佳人。

她沒有看向那喊她的老者,而是看向了他身後的宋寒山。

宋寒山在此刻也恰恰是抬起了頭,與之對視。

時光在那一刻,仿佛永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