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十七

屋外的一方驕陽從樹梢一躍而下,透過窗欞來到床頭的時候,蕭見深已披著床單站在了自己的寢宮之中。

一刻鍾之前,在睜開眼睛的那一刹那,他似乎還置身於昨晚置人暈眩的夢境之中:他全身□□,被花與水,被另外一個人的肉體團團包裹著,他走在由極樂繃成的一道細細絲線上,不管如何探索,都一望無垠,沒有開端和結尾。

一刻鍾之後,他已回到現實。昨夜的佳人芳蹤已渺,整個宮室一片淩亂,抽屜裏的衣衫變作碎片如殘花蝶翅落了一地,桌案上的書冊和清玩,零零總總都掉了下來,好在春日寒涼,地衣還未撤去,這些東西總算沒有俱都摔成渣滓。

蕭見深本想靠自己回憶起昨夜之人的麵孔。奈何對方麵容始終籠罩曖昧的雲霧之中,不管如何都不能窺探一二。

此刻反正找不到一件可穿的衣服,他索性披著床單,揚聲叫了王讓功進來。

王讓功飛速出現了在蕭見深麵前。

這大太監總能分清楚什麽時候自己需要快速的出現——好比現在,什麽時候自己最好絕不出現——好比昨夜。

然後他就聽見蕭見深問:“昨天來這裏的人是誰?”

王讓功卡了一下殼。

蕭見深有一種熟悉的不好的預感。

這預感在下一瞬就被驗證了。

王讓功異常肯定說:“昨日奴婢見七位公子都往這裏來了!”

蕭見深:“………”

後院裏的這七位公子……

說實話,蕭見深的心情有一點複雜。

他本以為他們全部都隻是奸細,沒想到其中一個竟是還算美味的奸細……這樣的感覺就近似於鐵樹開花水倒流一樣叫人不可置信。

但不論如何,人總是要麵對現實的,所以蕭見深在王讓功的帶領下,去往了後麵那七個男侍中的第一個人的院子。

正是當初為蕭見深守在灶下兩個小時熬出了一碗肉鞭湯的那位張爭流張公子。

張爭流名中既然牽涉了一個‘水’字,難免要在水邊住下的。

蕭見深還是第一次來到對方所住的院子,因此當他看見一棟依偎於東宮湖邊、幾乎四壁空曠隻懸掛重重垂幔、依稀雲遮霧繞的屋子時,也不免頓時升起諸多森寒之感。這樣的森寒在他見到張爭流之際達到了巔峰,隻見對方身著白衣,屋內懸劍,容色似萬年不化的玄冰一樣蒼冷。

對方正正坐於桌案之後,見了蕭見深也不過一點頭,道:“殿下來了。”

這聲音如長劍鏘然出鞘,鋒利四溢。

蕭見深擺了一下手,王讓功就在外頭等候,他走進了這與其說是屋子不由說是水閣的地方,坐在張爭流身前,一邊打量著對方,一邊覺得如果昨夜真是對方……自己似乎不用做到那個程度,光光看他一下就能夠冷靜下來了。

“可住得慣?”蕭見深用著最普通的問句打開了兩人間的話題。

“甚好。”張爭流道。一低頭,便將桌上的一杯白水遞給了蕭見深。

坐在對方身前,蕭見深隻見對方衣領一動,脖頸間隱隱綽綽的紅痕痕跡便露了出來。

這紅痕……?蕭見深略略遲疑地回憶了一下,好似那人的肌膚確實欺霜賽雪,觸手生涼。這樣一看,果然有幾分相似。他的目光在對方脖頸上停留了一會,便不由道:“昨夜……”

張爭流並未答話,目中卻流露出詢問之態。

蕭見深拿不定主意,便道:“無事。若這裏住得不慣,你自擇其他無主院子替換。”

“無礙。”張爭流道。

此後便再無餘話,兩人相對沉默一時,蕭見深懷揣著些許複雜,落下一句“日後若有事可來找孤”,便起身走了。他這時既覺得對方是昨夜的人,又覺得對方不是昨夜的人,剛準備回寢宮好好拿拿主意,就在路過東宮花園之際碰到了另外一位公子。

這位公子倒不似剛才的張爭流那樣冷漠。相反,他不止不冷漠,還熱情得過了頭,遠遠的就以一種又似渴慕又似委屈的目光看著蕭見深,在蕭見深一行人經過的時候還略追了幾步,隻是體態顯得僵硬,腳下還有點趔趄。

蕭見深見著了這麽明顯的一幕,也忍不住將麵前的人和自己的回憶相互照應了一下。

“這是李晴日李公子。”王讓功機智地在蕭見深耳邊補充道。

蕭見深確實需要這個,他示意身旁的人讓開一條路,讓李晴日走進自己的身旁。

“殿下……”李晴日一出現在蕭見深跟前就開了口,隻話剛開口,他就語氣微憐愛地指著路旁的落花說,“那花落在那邊任人踐踏,也好不可憐呢。”

“……”如此嬌羞……和善良之態。蕭見深有點兒恍惚,他一麵覺得昨日的人絕不至於如此,一麵又不能十分確定,畢竟在他的記憶裏,對方的身軀雖一開始冰雪般寒涼,但稍微一捂,便由內自外熱了起來,好似春水化在了掌心。而麵前的人仿佛也確實白皙和容易臉紅——以及行動不太方便。

蕭見深的目光如同剛才與張爭流見麵時一樣,在李晴日的腿上停留了一會,而後才安撫道:“那花你若是覺得可憐,自找人收拾了就是。”

說罷他倒也沒多停留,隻打算回頭認認真真的思索一下昨夜和自己呆著的究竟是誰。不想再見到這兩人之後,僅過了一刻鍾的時間,蕭見深就在回去的道路上碰見了無數的人!

第三個出現的乃是一位名叫譚齊觀的男人,他穿著一身火焰似的衣服,那挑高的眼尾似乎和衣服一樣染做了淡紅色。

蕭見深來到的時候,他正手持馬鞭對著自己身旁的太監冷笑咒罵,大約說了什麽汙穢字眼,但很快就歇了下去。

因為這個字眼,蕭見深經過的時候額外看了對方一眼,就見譚齊觀同樣似笑非笑地睨過來,頃刻卻又轉回了自己的目光,還隱隱約約地說了“昨夜”、“吃了”、“白日不認”什麽的話語。

“……”蕭見深目光被對方那一頭雖束起卻依然長及腰際的長發所吸引,他心想著昨夜那人確實有一頭如錦緞般的情絲,用手一掬,便感一道黑色潑墨飛流而下……然後他繼續往前走,又碰見了一身揣利刃,直接等在他行進道路上的一個奸細!

蕭見深難得見到一個不陰陽怪氣而是明刀明槍的奸細,他一時之間甚至心頭一鬆,暗想對方莫不是在這裏呆得煩了,打算從奸細轉職成刺客?

不想這念頭尚且留在腦海之中,對方就手持利刃,特別坦然對他說:“昨夜倒將我折騰得不輕,日後你若敢負我,你我之間便隻能活下一個。”

“………”蕭見深。

此後剩餘的三位男侍奸細也米分墨登場,但他已經無力分辨到底誰是昨晚的那個人了,總覺得每個人都各有其可疑之處,好像誰都和他春風一度且完全沒有看見第三者出現在他的寢宮之中。

然而按照他們的說法,他合該與一共七個人完成了大被同眠酒池肉林的成就。

蕭見深總算回到了自己的宮殿。他心力憔悴地坐在椅子上休息了一會,就聽腳步聲自外頭傳來,他順著聲音抬起頭來,先是青袍與壓袍的玉佩,接著是背在身後的雙手,再而後,傅聽歡那張風流肆意的麵孔就闖進了蕭見深的視線裏。

蕭見深看著傅聽歡,突然心頭一動。

他在想:既然那後宮的七個男侍奸細都有可能,那麵前的這一個奸細有沒有可能呢?

傅聽歡在短短幾個時辰之內再一次踏進這個宮殿,心情簡直複雜到了極點。

昨夜他與蕭見深兩人荒唐到了極致之處,蕭見深宣泄完藥勁之後就沉沉睡去,而他當然不可能睡得著……大約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在這種情況下能夠睡得著吧。

這樣的結果毫無疑問與他的初衷相去甚遠。

然而——

但是——

躺在**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了的傅聽歡精神還殘留在極致的愉悅之中,他望著帳頂和身邊的人,陷入了思考宇宙及人生哲學的奧妙之中。

但這樣的思考注定沒有結果。

所以傅聽歡從**爬起來,拿了蕭見深的一套衣服穿上,又毀了蕭見深其餘的衣服,還十分細心地不忘帶走自己原本的那一套。這樣出了東宮,他先往瓊樓那洗淨了身體,洗的時候看見一身斑駁難免不爽,便用藥物全都遮了個一幹二淨,繼而又去大牢中把琵琶女救了出來。

這一切都是等閑,隨手完成之後,傅聽歡本想睡個回籠覺,但躺在**翻來覆去也不見睡意,最後索性又回到了蕭見深這裏。

這便是剛才的那一幕。

傅聽歡是否是昨夜之人這樣的猜測隻在蕭見深腦海中打了個轉。他很快注意到對方今日穿的是一件平領的衣服,修長的脖頸上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而對方從外頭走進來的姿勢同樣自然無比,以蕭見深常年習武的眼光看,對方身上也無任何不適之處。

這個念頭太可笑了。蕭見深想,下了結論:

昨夜絕不是他。

蕭見深便道:“我們現在可以來繼續昨夜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