銘泰慢慢地走進心萍的房間,隨手把門帶上了。心萍準備說話,銘泰卻示意她噤聲,轉身飛快地把門打開。魏清正站在門口,見他開門頓時怔住了。
“大當家有什麽事嗎?”銘泰笑著說。
“沒事,我是想問問你們要不要茶點了……你們要喝什麽茶?要吃什麽點心?”魏清尷尬地笑著,眼珠子“咕嚕咕嚕”地轉著。
“謝謝您的好意,我們屋裏有茶。”銘泰笑著回答,站在門口不動。魏清知道他的意思,訕笑著走了。銘泰等她走遠,慢慢地把門關上了。心萍見狀又要說話。他再度揮手阻住她,踱到門口聽了一陣,忽然再次把門打開。這次門口沒人了。銘泰朝四周張望了一下,確定魏清真的走了,才把門關上,走到心萍的麵前。
魏清才沒走呢。她正用手扣著走廊天花板上的縫隙,像個壁虎般貼到天花板上呢。銘泰和心萍的對話她是無論如何都要偷聽的。否則就被徹底蒙在鼓裏了!
魏清把眼睛貼到門上,投過那針鼻細的門縫往裏看。
“現在可以說話了嗎?”心萍怯怯地問銘泰。
“是。”銘泰微笑著說。雖然他在竭力壓抑著,但誰都能看出他心裏很激動。
心萍的眼圈一下子紅了,撲過來抓住他的手,眼淚涔涔而下,“你比以前瘦了好多……皮膚也黑了……是不是吃了不少苦?你怎麽會變成海盜的?”
“一言難盡啊。”銘泰苦澀地笑笑,表情忽然變得凝重起來,“其實我這邊還是小事……你怎麽會到這裏來的?他們怎麽會知道在這裏攔截我?”
“他們說你一見到我就會不顧一切地奔過來,所以就把我帶來了,”心萍輕輕地歎了口氣。“至於他們怎麽會知道這個地方……你還記得那張圖麽?你把原圖藏在那個地方,把圖形刺在身上,本來是想力保不失,不想卻留下了禍患……他們找到了那張原圖,猜度你會走這條路線,所以就來這裏攔截你了……要不是老天有眼,讓那些土著人把他們剿了,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銘泰皺起了眉頭,臉色也變得鐵青。他擁有的那張圖描繪的是整個路線的開始,不像其他碎圖一樣沒頭沒尾,所以其他人找來也不奇怪。依那個人的性子,絕不會隻派一船的人來攔截他,說不定之後還會有其他追兵。看來他之後不僅凶多吉少,說不定還會連累魏清他們。想到這裏後他心如火焚,眉頭皺得都要滴出血來。
“不過他們有的也隻是那一小塊圖而已,之後的路線完全不知道。我猜我們隻要出了那張圖所標識的範圍,他們就再也找不到我們了……”心萍見他著急,趕緊寬慰他。
“但願如此,”銘泰輕輕地歎了口氣,臉上忽然露出憤怒和輕蔑的笑容,“讓你來做誘餌,那家夥果然還是那麽卑鄙……在我走後他又做了什麽事?對兄弟們還那麽殘暴麽?”
“他當然還和以前一樣。”心萍深深地歎了口氣,眼圈也紅了,“我原以為他在你遠避邊疆後就會放你一馬,沒想到還要對你趕盡殺絕……”
“不親眼看到我的屍體,他是不會放心的。”銘泰冷冷一笑,“因為我是他的兄弟,永遠都是他的威脅。”他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趕緊握緊了心萍的手,“對了,他為了脅迫你,是不是把你的家人也扣起來了?看到搜捕我的人無法把我抓回去,會不會傷害你的家人?”
“這你不用擔心,”心萍苦笑了一下,“有他娘在,他絕不敢傷害我爹的性命。”
魏清越聽越覺得奇怪,心想銘泰身世的複雜程度恐怕超乎她的想象。她把耳朵緊緊地貼到門上,想多聽些,沒想到他們的話鋒至此便轉了。心萍又深深地歎了口氣,幽幽地對銘泰說:“我的事情差不多都說完了。你該說說你的事情了吧。你不是去投奔趙慶得的麽?怎麽變成海盜了?”
“哦,這個啊。我隻是被海盜當作肉票擄到了海盜的巢穴,之後因為趙慶得被部將殺了,沒人來贖我,我就在海盜的巢穴裏呆下來了。我在那裏不能光吃白飯,所以就入夥當了海盜。”銘泰對自己的經曆隻是一言帶過,根本不想多談。
“那位大當家,那位魏姑娘幫了你很多,是不是?”心萍盯著他的眼睛,慢慢地說。
銘泰臉上一紅,沒有應聲。
“她對你頗有情誼吧。我能看出來。你對她有沒有情誼呢?”心萍的語氣變得幽怨起來。
銘泰輕輕咬了咬嘴唇,低低地說:“我現在根本不能談感情……什麽情誼都是空的……”
他這一說,魏清頓時大感不快。他如果說他對她沒有情誼還好——他在和自己有曖昧的女人麵前當然不能真說自己喜歡另一個女人,這魏清還可以理解,問題是他幹嗎說自己不能談感情?到底是什麽意思嘛?
魏清感到心中怒氣上衝,一咬牙推開了門。銘泰一驚,臉立即沉了下來:“大當家,你怎麽可以在門外偷聽?”
“還多虧我偷聽了呢。”魏清的臉繃得緊緊的。
銘泰還以為她要說剛才所說的感情問題,臉紅了紅,沒想到她說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我說過,不給同伴添麻煩是海盜的守則吧!?你到底招惹了什麽樣的人?他們為什麽要對你圍追堵截?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們這件事?這會讓我們措手不及的,你懂嗎?”
魏清這席話宛如高山流水,直泄而下,讓銘泰感到了很大的壓力。他不敢再看魏清的眼睛,沉沉地低下頭去。
“請你快點說實話!你現在說實話還來得及!如果因為你的隱瞞給我們造成了損失,我們就隻有照海盜的慣例,殺死你,再奪走藏寶圖!不,你的隱瞞已經給我們造成了威脅,如果你還不說實話,我隻有把你當成敵人,再跟你拚個你死我活了!”魏清的目光很犀利,眼底卻透著猶豫。她隻有在知道銘泰的身世內幕之後才能知道他為什麽不能談感情,再依此思考對策。
銘泰的臉上現出黑紅,頰底的肌肉用力地**了幾下,似乎在進行劇烈的思想鬥爭。魏清盯著他的臉,靜靜地一聲沒出。
“好吧,我就把這一切都告訴你。”銘泰終於開了口,深情還是很猶豫,聲音沉重地就像巨石一樣在大家的耳邊碾壓過去,“我……來自於一個大的幫派。我是幫主的第七個兒子,一共有十六個兄弟。我父親生前欽定長子繼業,卻也很喜歡我和我的四哥。後來我父親逝世,我大哥繼承了家業。我四哥不服我大哥,便造反殺了我大哥,並追殺所有對他有威脅的兄弟。我父親生前除了大哥就最喜歡我,是他最大的威脅,所以他就發動一切力量追殺我。我從一個好友那裏得到了那塊藏寶圖,潛逃到了趙慶得那裏,就是為了找機會尋寶。我現在兩手空空,既無錢財也無人馬,隻有找到寶藏才能招兵買馬,推翻我四哥。”
“原來你和我一樣……”魏清沉吟著說,眼中藏著一絲心痛。“那你家的幫派是那個幫派?不知我有沒有聽說過。”
銘泰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掏出了那塊金牌,看了看它之後才說:“我家的幫派名叫飛虎幫,是京城的幫派,你大概不知道。”
魏清朝他手中的金牌看了看,發現上麵的確刻了一隻長著翅膀的金虎。她從沒有聽說過飛虎幫的名頭,但覺得那是因為自己身處沿海,孤陋寡聞,所以並沒有在意。她終於知道了銘泰的身世,感到心頭非常暢快。看來他說不能談感情是因為家仇未報,怕自己懈怠而不敢分心。這未免太死心眼了。家仇是家仇,感情是感情,兩者不見得會有抵觸。幹嗎要把自己搞得淒淒涼涼呢?魏清想對銘泰這麽說,卻不知為何開不了口。心頭和臉都熱熱的,竟感到十分不好意思。為什麽自己不能跟他談這個問題啊?真是見鬼了!
銘泰把金牌放回懷裏,語氣依舊很沉重,“我四哥一直想對我趕盡殺絕,一定會派來多路追兵。他派來追我的一定都是精銳……幫眾,對我們很不利。不過如心萍所說,他們隻有我手裏的那塊圖,並不知道以後的路線。隻要我們盡快走出那塊圖的範圍,相信也不會有什麽大的問題。”
“這個也難打包票……”魏清沉吟著說,“以後隻有盡量走得快些,隨時保持警醒了……不過即使那些追兵很厲害,我們的兄弟也不是吃素的,即使和他們遇上了,也不見得會束手就戮!”
銘泰苦笑了一下,仍舊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好了,一切都已經說開了……也沒什麽大不了嘛。”魏清給了銘泰一個燦爛的笑臉,“一切都煙消雲散了!我去叫老花做點好吃的,今天晚上加餐……慶祝……慶祝你和心萍久別重逢!”她本來是想說慶祝銘泰終於說了實話,但發現那些說很不妥,便在最後一刻改了口。
她說了告別的話,卻遲遲不動步。她不希望銘泰繼續和心萍膩在一起,但又無法明說。銘泰偏偏沒有眼色,停在原地不動。魏清在心裏歎了口氣,十分不情願地走出房間,走到廚房去叫老花加菜,說的話卻全然顛三倒四。她報完菜名後立即往回溜,想看看銘泰離開了沒有。幸好銘泰已經離開了,正站在後舷看著海平麵。魏清鬆了口氣,微笑著朝他走去。
天上鉛雲低垂,海上狂風四起,暴風雨快要來了。銘泰的衣襟被風吹得瑟瑟亂抖,看起來就像他人在發抖一樣,令人看了就起憐惜之心。
魏清悄悄地朝他走過去,剛要出聲招呼,忽然想起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頓時定在當地。他說過趙慶得是他父親的故交吧。趙慶得堂堂將軍,怎麽會和一個幫派首領是故交?而且趙慶得既為將軍,壓服一個幫派應該不在話下,為什麽他對趙慶得隻是投奔,而不是求他主持公道?難道他所在的幫派勢力極大,讓趙慶得不敢多管閑事?可是世上又有什麽幫派,能有這樣的威勢。
魏清深深地皺起了眉頭,下意識地捏緊了裙擺。她感到銘泰可能沒有對她說實話,他的身世可能還有內幕。可是他的身世還能有什麽樣的內幕呢?
心萍在船上住了幾天,傷漸漸好了。銘泰雖然對她悉心照顧,但一直對她秋毫無犯。魏清心下稍安,但想到他這麽做要麽是對她沒有男女之情,要麽就是愛她愛到了極處——她好像聽人說過,男人對喜歡的女人是不會隨便碰的,始終無法放下心來。
又過了幾天,他們來到了一個無人島。這個島很小,也不像有什麽怪獸怪蟲,大家便上岸摘了些野果,舀了些淡水運上船去,順便還在岸邊烤了些野味吃了。船起航後魏清忽然覺得這島上風景挺美的,又跑到後舷朝島上看了一眼。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就發現島上有一道濃煙直升天際。
“這是什麽東西?”魏清大聲叫道,把船上的其他人也引了過來。
“恐怕是山火吧。”心萍說。
魏清搖了搖頭,“不可能!這裏是海上,空氣極濕,怎麽會忽然起火呢?再說怎麽會這麽巧的?”
“會不會是我們沒有把篝火徹底滅掉,風卷著殘留的火星點燃了樹木?”一個船員說。
“也不一定。”魏清緊皺著眉頭,回憶他們走時的樣子。“我們的篝火是點在沙灘上的,離樹林還很遠,火星到不了那裏的。而且現在島上都是鮮樹,火星也點不著啊!”
“要不……回島上看看?”約翰提議道。他不知道魏清為何這樣緊張,但覺得她一定有她的道理。
魏清點了點頭,命舵手把船開回去。他們一上岸就發現他們點的篝火殘跡躺在沙灘上,已經被潮起打濕了。不遠處有幾顆樹著得正旺,不住地朝天空噴著濃煙。魏清命人從海裏舀了點水,把火撲滅了。
“你們知道我為什麽這麽在意麽?”魏清親自走到被澆濕的樹幹邊,確認火是不是真的滅了,“這裏的濃煙可以升到很高的空中,如果有人在追蹤我們的話,就可以通過它發現我們的大致位置。而且,”魏清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如果這僅僅是一場意外還好……如果不是意外,就證明我們這裏有奸細,在跟什麽人發信號!”
大家頓時一懍。一個船員好像想起了什麽,走到魏清身邊低聲耳語。
魏清一怔,朝心萍打量了幾眼,臉色立即變得又黑又沉。她看了看銘泰,想要說什麽,最終卻沒有說出來,用力拍了那船員肩膀一下,沉著嗓子說:“你把你剛才看到的,大聲說出來吧!”
船員猶豫地看了銘泰一眼,放開喉嚨說:“剛才離開的時候,小的走在後麵,看到心萍小姐蹲在樹叢邊,手邊似有煙霧冒出,像是……像是在點火!”
銘泰的臉色“唰”地一變,猛地轉頭朝心萍看去。心萍在這一刻驚恐無比,但片刻後就坦然了。
“你……在給他們打信號麽?”銘泰用顫抖的聲音問。他的臉色已經變得像枯敗的黃葉,身體也微微有些顫抖。
心萍臉色慘淡,對著銘泰淒然一笑,“對不起……你四哥扣住了我全家……如果我不幫他們抓到你,我全家就要殞命。”
銘泰的臉湧起一片血紅,嘴唇也在劇烈地顫抖著。大家都以為他接下來肯定要破口大罵,沒想到他咬牙說出一句,“沒關係,我不怪你……”
心萍一怔,露出了羞慚欲死的神情,接著淚如雨下,“泰哥,我對不起你……”說著便朝銘泰撲了過來。大家都以為她要靠在銘泰的胸前哭訴道歉,沒想到銘泰剛一和她接觸便身體劇震,接著猛地往後一退。大家這才看到銘泰的胸口鮮血淋漓,心萍手裏則多了一隻沾著血的匕首。
心萍的臉色慘白如死人,唇邊卻有一絲笑意,就像個冰鉤一樣彎著。“泰哥……我對不起你……我們生時無法作夫妻,就一起死在這荒島上吧!”說罷又朝銘泰的胸口刺去。
魏清和船員們沒有料到心萍會忽下殺手,又因站得太遠,無法施救,見心萍如此頓時驚呼。還好銘泰雖然重傷,還能反抗,抬手扭住了心萍的手腕。心萍拚命地把匕首往銘泰胸前推,銘泰則拚命地想奪下心萍的匕首。忽然,銘泰把心萍的手腕扭了過來,連著她的手把匕首推向她的胸口。匕首“哧”地一聲刺進了心萍的胸口,直沒至柄。
心萍全身劇震,低頭看了看胸前的匕首,臉上忽然露出釋然的神色,慢慢地向後便到。銘泰身體一顫,跨前一步,伸手似要拉她,最終卻縮回了手。心萍緩緩地倒在沙灘上,鮮血轉眼就染紅了她的衣衫和身下黃沙。銘泰長歎一聲,眼中落下兩滴清淚,也慢慢地向下癱去。
大家於瞬間看到了兩件慘事,全都目瞪口呆。片刻後魏清如夢方醒,衝過來扶住銘泰,大聲問他,“你沒事吧?”她見銘泰從胸至腹,全是鮮血淋漓,聲音已抖得不成樣子。見他臉色灰白如死人,眸子更是黯淡無神,就像失去了生命一樣,頓時更慌。
銘泰頹然地搖了搖頭,沒有說話。魏清撕開他胸前的衣服檢視傷口,撕下衣襟給他裹傷。她現在隻能對他的傷口進行簡單處理,等回到船上之後才能給他敷藥。她用力扶起銘泰,往船邊走。約翰一聲不響地靠過來,把銘泰拉到自己的肩上靠著。魏清輕輕喘了口氣,低聲問銘泰,“那心萍姑娘……要不要把她葬了?”
“就讓她在那裏躺著吧。不要再打擾他了。”銘泰低低地說,聲音就像寒冰一樣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