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月黑風高。銘泰坐在房間裏擦刀,忽然看到外麵有個人影一掠而過。他警覺地抓起刀,出門查看,卻看見魏清站在門外。
“你是我最近的兄弟吧?”魏清的眼睛閃閃發光,“你和阿虎一樣,都是我最親近的兄弟吧?”
“怎麽了?”銘泰又驚又疑。
“我現在要你們陪我去做一件事情……一件近似瘋狂,卻又不得不做的事情!”
的確是非常瘋狂的事情。魏清要挖開魏天華的墳墓,查驗他的屍體。在她看來,魏天華死得太蹊蹺了。即使身患隱疾,也不至於這樣。
阿虎和銘泰陪著她來到了魏天華的墳墓前。月亮已經徹底得躲到了黑雲後。天地間幾乎一片漆黑,隻有魏清手裏的燈像鬼火一樣閃爍著。遠處傳來海浪的聲音,嗚隆隆的,就像有頭巨獸在悶吼。
“我知道你心裏難受……坑由我們來挖好了!”銘泰和阿虎挖開墳墓,又合力撬開棺材的蓋子。由於土夯得比較實,魏天華的屍體還沒有腐爛,除了麵目過分蒼白外,和生前幾乎沒什麽分別。
魏清眼圈一紅又想流淚,梗了梗脖子硬把眼淚咽了回去。她走進魏天華的屍體,先是撬開他的嘴,往喉底看了看。
“沒有發黑……不像是中毒……但現在不能下定論……”魏清的眉頭皺得幾乎要滴出血來,又去檢查魏天華的指尖,同樣也沒有發現黑跡。
“難道父親真是得急病死的麽?”魏清劇烈地顫抖了起來。如果魏天華真的隻是得疾病死的,她就是個打擾父親安眠的不孝女!
“先別慌……”銘泰趕緊扶住她,“我知道你在懷疑什麽。您父親的情況像是慢性中毒而死。如果是慢性中毒,跡象就不明顯……你再耐性地找找看!”
阿虎盯著銘泰扶住魏清的手,偷偷地攥緊了拳頭。他盡量把自己的一切藏在黑暗裏,不讓任何人發現。
“你說的很對……”魏清定了定神,從頭上拔下一跟細細的銀簪,深深地戳進了魏天華的肚腹。作這事的時候她渾身顫抖,似乎魏天華還能感受到痛苦,而她正在對魏天華所有的痛苦感同身受。
魏清讓銀簪在魏天華的身體停留了一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飛快地將它拔出。銀簪的頭果然黑了,黑得就像被火燒過。
“我爹的肚子裏有毒……果然是慢性中毒!”魏清緊緊地攥著銀簪,眼中似有火花迸射。
“是啊。”銘泰也凝視著簪頭,“應該是誰每天在你爹的飯食裏放入微涼的毒藥,想讓他不露痕跡地慢慢死去……這個下毒的人一定是能插手你爹的飲食起居的人……”
“不用再猜了,這個人我已經知道是誰了……”魏清咬牙切齒地說,眼中似有火花迸出,“她每天都會給爹送她自己做的小點心……怪不得二哥會對她態度異樣呢……可能是因為她親手毒害了爹,二哥對她心生恐懼或是刻意避嫌……這個陰謀我二哥肯定有份……爹死了他就是最大的受益者……可惡!”她猛地站起,忽然眼前一黑,向前便倒。銘泰趕緊扶住她。阿虎也想扶她,卻因站立較遠而慢了一步。他盯著靠在一起的銘泰和魏清,暗暗地握緊了拳頭。
“銘泰,這次我不會彷徨了……”魏清流著熱淚,牙齒咬得直冒火星,“我要讓這兩個肆意踐踏和褻瀆親情的人付出代價!”
他們把魏天華的墳重新填好,各自回房。第二天一早銘泰又去找魏清,發現魏清已經起床了,正坐在窗前發怔。
“怎麽了?”魏清看見了銘泰,笑著和她打招呼,“怕我受不了打擊,一病不起麽?”
“算是吧。”銘泰打量著她,發現她除了臉色蒼白之外並無異狀,心裏稍安。“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好呀,”魏清過來為他開門。就在這時侍候七娘的丫頭走了過來,手裏端著一盤糕點。
“這是七娘送給大小姐的糕點,請大小姐務必要嚐一嚐。”
“喔,放下吧。”魏清叫丫頭把糕點放到桌上,之後盯著它仔細打量。丫頭走後,她關上門窗,從頭上拔出一根細細的銀簪,從糕點的中心刺下去。
銀簪的頭似乎沒有變色,光澤卻大不如前。魏清把簪頭放到眼前仔細的觀察,發現簪頭上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黑跡。
“毒殺爹之後又想來害我了!”魏清冷笑著把簪子刺進了桌麵。銘泰看了看有毒的點心,憤怒地按住了腰間的劍柄。
魏清想了想,忽然撚下一小塊點心,放到嘴裏嚐了嚐。
“哎,你這是……”銘泰趕緊阻攔她。
“沒事,”魏清把嘴裏的點心沫吐掉,“我隻是想知道它什麽味而已……不知道味道就沒法跟她聊了。不跟她聊,她就不會以為我吃了點心了!”
魏清把剩下的糕點鎖進櫃子,然後便去找七娘,感謝她給她送了這麽好吃的糕點,並向她請教作法。
“很好做的。我隨時可以教你,”七娘一邊微笑著,一邊留神打量魏清的臉色。“老當家過世了,我們心裏都不好受,正好借這個打發時間。”
魏清的臉色有些發白,眼下掛著黑眼圈,嘴唇也有些發烏。
七娘看在眼裏,喜在心裏,笑著問她,“你現在有空吧?我教你做糕點好不好?”
“當然好了。”魏清衝著她一笑,笑得也很憔悴。
七娘拿來麵盆和材料,一點一點地教魏清做糕點。不知為何,今天的魏清表現得非常笨拙,不僅拿東西容易拿掉,記性也差。七娘無數次看在眼裏喜在心裏,最後以“你前幾日哭得太厲害了,還不能太操勞”為借口,打發魏清回去休息了。
魏清一回去就對著鏡子擦掉了臉上的妝。她的中毒妝是她根據對慢性中毒的了解,用顏料畫出來的。之後的幾天她就借口身體疲乏,在房間裏不出來,其實是在研究糕點裏的毒物。她把糕點磨成細末,再用水蒸培,提煉出毒物的精華。仔細地辨認它的顏色和氣味,再和毒物書一條條的比對。最後她找出了這個毒物的名字。它叫蛇蘭香,是種南洋毒物。最顯著的特征就是能讓中毒人中毒的反應很不明顯,能不露痕跡地,慢慢地死。
七娘每天都送來糕點,她每次都佯作高興地收下,還向丫頭展示沾著糕點碎屑的,“被她吃空了的”盤子。她一麵不動聲色地麻痹著魏嵐和七娘,一麵偷偷地托人去南洋買蛇蘭香。她要讓魏嵐和父親因同種毒物而死。幫她去買蛇蘭香的,就是對南洋頗為熟悉的阿西。他一直是魏天華的親近部下。在魏天華死後不服魏嵐,立即偷偷地轉投到魏清的門下。
“你繼續留在這裏吧。”魏嵐對約翰如此說道。“我對你們的宗教也很感興趣。我們本土的宗教不足於解決我的迷惑。”中國的宗教當然無法解決他的迷惑。不管是道教、佛教和儒教,教義中都規定子殺父是不赦之罪。他在中國的神這裏得不到寬恕,就希望能找到其他神寬恕他。
約翰當然同意留下來。每天向他宣讀教義,再讓銘泰翻譯給他聽。
“你們把經文用中文寫下來給他吧。”聽說這件事的魏清如此囑咐他們,“把寫好的手稿先給我用一下。”
約翰和銘泰照做了。魏清把手稿拿到自己已經堪稱小實驗室的房間裏,用蛇蘭香進行了加工。魏嵐見到中文寫的經典後如獲至寶,每天都要研讀幾頁。不知是不是外國的神也無法饒恕他,他的精神漸漸地萎靡下來。在一天上午和約翰研讀經文的時候,忽然倒地不起。等到海盜們找來醫生的時候,魏嵐的身體都已僵硬了。
魏清聽到這個消息時重重地出了口長氣,然後下意識地撫摸著桌上剩下的紙張的邊邊角角。毒物是魏嵐自己送進口的。魏清知道魏嵐有個習慣,喜歡蘸唾沫翻書。所以就把毒物塗在收稿的右下角。魏嵐每天用手指蘸著毒物送進嘴裏,和他每天讓父親吃帶有微量毒物的點心,也算是異曲同工。
魏嵐一死魏清便毫不客氣地自立為大當家,之後再給魏嵐舉行葬禮。大小頭目聚集在靈堂裏,對魏嵐的忽然逝世驚悸莫名。七娘忽然闖入靈堂,抱住魏嵐的棺材,指著約翰大罵,“不能就這樣舉行葬禮!大當家是被毒死的!是被這個紅毛鬼子毒死的!”
“你為什麽會這樣說呢?”魏清說這話的時候非常的平靜,“是因為你發現經文上麵塗有毒藥了麽?是因為發現二哥的死狀和爹的死狀相同麽?”
七娘怔住了,淚濕的眼睛裏忽然迸出火花,“是你毒死你二哥的對不對!天哪!我早該料到是你!”
“是的。我用的是你們用來毒害爹的毒物,當然,也是毒害我的毒物。”魏清說這些話的時候依然很平靜,眼中卻隱約有火花迸射。
頭目們一片大嘩。
七娘的眼睛紅了,歇斯底裏地大吼起來,“你有什麽證據這樣說!?我也可以說你爹和你二哥都是你毒死的!你大哥也是被你陷害的!你說自己差點被毒害,也是欲蓋彌彰!”轉頭朝大小頭目們吼道,“二當家的屍體就在這裏,你們可以馬上驗屍!如果你們發現了中毒的跡象,就請好好考慮我剛才說的話!一切都是這個滿腹野心的丫頭搞出來的!”
“沒用的,”魏清年輕的臉龐此時就像一尊雕像,唇邊的笑意就像用刀刻出來的,“他們誰都不會管你的。勝者王侯,敗者寇。誰取得了最後的勝利,誰就是唯一正確和正義的!”
大小頭目們對視了幾眼,果然誰都沒有理睬七娘。七娘絕望地嘶喊起來。
魏清令人把七娘綁上石頭,扔到海裏淹死。在行刑之前七娘奇跡般平靜下來,對著魏清淒然地一笑,“這樣也好。這樣我就能去找你哥哥了。”
“你能這樣想最好。”魏清長歎一聲,表情淒迷地看著崖下翻滾的海浪。
“我知道你很恨我……但我希望你能了解我。”七娘淒然地笑著,嘴唇上裂出道道血口,“我隻是……非常愛你的哥哥,想和他在一起而已。”
“愛一個人並沒有錯。但是你們傷害了我。”一滴眼淚流星般滑下魏清的臉頰。
七娘一怔,接著羞愧地笑了。魏清叫嘍囉們把七娘扔下山崖,自己轉身大步走開。銘泰早已等在一旁,準備等她腳步不穩的時候攙扶她。
魏清走到銘泰的身邊的時候果然一個趔趄。銘泰伸手扶住她,讓她靠到自己的肩上。魏清隻在他的肩上靠了片刻,之後便自己站直了。
“我是不是很可怕?”魏清的臉上淚水漣漣,被淚水浸過的皮膚顯得那麽的脆弱,似乎馬上就要被海風吹破,“大哥因我而死。我又親手毒死了二哥,又把我的七娘沉海……你不覺得我很可怕麽?”
“你一點都不可怕,”銘泰輕輕地擦著她臉上的淚滴,“你沒有別的選擇。我很明白。”
“是麽?我卻覺得我很可怕……不過如果我真的這麽可怕就好了。雖然二哥是罪有應得,但是毒死他之後,我還是覺得難過……我的家人,已經一個都不剩了。爹的那群妾雖然還活著,但她們不能算家人……”
“把傷心事都忘掉吧。千萬不要再想了。也許你不知道,光記著傷心的事情,也會讓人崩潰的。”銘泰仔細地擦幹她臉上的淚滴,把她垂到頰上的頭發輕輕地捋上去,“強迫自己把這些事情忘掉吧。”
“把這些事情忘掉後,心拿什麽來填呢?”魏清神色淒迷地看著海麵,夕陽已經降到了海平麵上,翻滾的波濤上麵似乎灑滿了鮮血。
“你還有理想啊。你不是還想成為雄霸東西兩片海域的海盜王麽?你不還想找到上代海盜王留下的寶藏麽?”銘泰喃喃地說,漆黑的眸底似乎隱藏著些許痛意。曾幾何時,他的手中也隻剩下了理想,他得單靠理想走出心靈的黑暗。最後他雖然做到了,但也經曆了莫大的苦痛。
“是啊,我還有理想,”魏清理了理頭發,對著大海淒然一笑,“就是這樣我才覺得自己可怕啊。我一直記著自己的理想,即使遇到親人全逝這種事,也依然沒有彷徨,還能循著理想繼續向前走。這樣的我,難道不可怕嗎?”
銘泰悵惘地笑了笑,沒有回答,卻在心裏低低地說:其實我也覺得自己很可怕啊。
魏清果然很快就恢複了。她知道魏天華的妾們根本沒有心思守寡,便分給她們一些財物,叫她們各尋丈夫,遠走高飛。她繼承了魏天華留下的所有的東西,似乎也繼承了魏天華的信仰——她沒有叫約翰離開,而是叫他留下來,也跟她談談“他們的宗教”。但銘泰知道她其實是想聽約翰的航海見聞。她有巨大的了解世界的欲望,也想盡快找到上代海盜王的寶藏。她跟她的父兄一樣,把拚好的藏寶圖放到桌子上,細細地研究揣測。
約翰偷偷地找到銘泰,笑著對他說,“這些我們麻煩了呢。”
“什麽說?”銘泰並沒有表現得如何詫異。他已經知道約翰想說什麽什麽了。
“這下要從你喜歡的女人手裏偷取藏寶圖,你一定感到很為難吧。”
銘泰隻是淡淡地一笑,對他的話未予置評。
“有沒有想過和她聯手?”約翰真正想說的是這句話,“你也覺得她會搶走所有的藏寶圖麽?”
“這個難說,我覺得我還沒有完全了解她。”銘泰沉吟著,臉上的神情變得很嚴峻,“等等再說吧。”
魏清現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尋找剩下的藏寶圖,但她並沒有急著把這件事提上日程。她把注意力全都放到了海軍那邊。因為那邊實在太安靜了。她覺得新來的將軍一定在謀劃什麽,或許是清剿,或許是奇襲。因此她決定上岸上去打探打探消息,並叫銘泰和她一起去。
“你在那邊有熟人麽?”出發之前魏清問銘泰,“能不能給我們提供點消息?”
“這個啊,”銘泰滿臉難色,“其實之前我隻是趙慶得收留的一個食客,在海軍那邊沒什麽熟人。趙慶得死後我就和那邊沒有瓜葛了。”
“是嗎?”魏清失望地撇了撇嘴,但很快又露出了笑容,“不過也沒有關係……沒有熟人,我照樣能弄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