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酷刑

這是我一生中經曆過的最漫長難捱的時間。

從長樂宮門到昌壽殿,穿越兩道司馬門,踩著公子留下的血跡,我突然之間就長大了。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過所謂的安全感。

這世上誰也保護不了誰,即使是皇帝。

昌壽殿裏珠環玉繞,一圈坐滿了花枝招展的美人,翠羽明璫,鮫綃參差,照得人眼花繚亂。

公子咬著牙關,費力跪起。身上月白的衣衫已經磨得破爛不堪。

“韓嫣參見太後。”

他的聲音雖然虛弱,卻十分淡定。不似我的心情,沉重而忐忑。

太後坐在檀木案子後麵,鬢邊已經掩不住斑白,但那張不再青春的臉龐依然看得出當年的嬌豔。她的眼睛和皇上很像,美目深長,看不出喜怒的眼神就像一潭碧幽幽的秋水。

“韓嫣,你可想起哀家找你來所為何事了嗎?”她的聲音非常柔軟,卻沉甸甸的,讓人頭皮發麻。

“臣不知所為何事。”公子語氣淡淡的,誰都聽得出來他懶於解釋什麽。

太後冷笑:“你不知,哀家卻是想起來了。最近這宮裏有個傳聞,你可曾聽說了?”

“臣不曾聽說。”

“嗬嗬,韓大人不曾聽說,我們可是如雷貫耳。”王美人故弄玄虛地停頓了一下,“不過,今日一見,好像傳聞不實啊!”

“那可不!”坐在太後身邊的一位貴婦說,“這宮裏上上下下都說韓大人的膝蓋是直的,無法彎曲,即使見了皇帝後妃也無法行君臣之禮。可依孤看來,跪得不錯嘛!”

她往公子血淋淋的膝蓋上瞅了一眼,很解氣的神情。

“竇太主有所不知!”王美人嬌聲道,“韓大人這膝蓋可金貴,除了太後,連天子都不跪。臣妾今日可真是沾足太後的光了。”

坐在王美人一旁的衛子夫微微垂著臉,謙順柔和,不言不語。

太後微笑一下:“王美人莫得胡說。韓嫣乃名門之後,怎麽會連那點禮數都不懂呢?今日哀家倒要瞧瞧。”

竇太主高聲說:“韓嫣,你還等什麽?這可是太後給你的機會,還不趕緊叩拜王美人和衛夫人?”

公子捏緊了拳頭,一動不動。

竇太主一拍案子:“大膽韓嫣,你敢抗旨!你可知道抗旨不遵可是滅門的重罪!你不在乎自己的腦袋,你也不在乎韓氏一族的腦袋嗎!”

這句話擊中了公子的軟肋。他昂起蒼白的臉,深深吸了一口氣,從未有過的屈辱讓他微微發抖。

我不顧一切地向前膝行幾步,連磕了幾個響頭:“太後開恩!公子跪了一天,膝蓋筋骨已經麻木,實在無法行禮。請太後慈悲為懷,放過我家公子吧!”

王美人嗖地站起來:“你是什麽東西,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兒嗎!還不給本宮打出去!”

“罷了,罷了……”太後擺了擺手,柔聲說,“原來是膝蓋跪麻了,怎麽不早點說呢?哀家這裏可有好東西,舒筋活血,就專治這膝蓋發麻的毛病!陳士昭!”

陳公公答應一聲,捧出一方紅錦遮蓋的方形器物。揭去覆蓋之後,我的心跳都停止了。那方形木板上鑲滿了密密麻麻的鋼針,每一根都有一寸長短,寒光冽冽,尖銳無比。

竇太主冷冷地說:“韓嫣,你可想好了。你是要跪這針板呢,還是要跪王美人!”

王美人嬉笑了一聲,得意洋洋地看著公子。

公子麵如寒霜,依然是動也不動。

竇太主柳眉倒立:“還不把針板賞給韓大人!”

兩個小太監拉起公子,將他重重地按向針板,隻聽噗呲一聲,公子的頭猛地往後一揚,牙齒咬破了嘴唇,一痕鮮血溢出嘴角。

他一聲也沒有吭,但我卻發出形同厲鬼的吼叫,涕淚四流,幾個太監死死按住我。

“太後!”衛子夫跪地,“請太後開恩。莫要因為韓嫣,傷了您和皇上的情分啊!”

“衛夫人倒是好心腸呢!”王美人冷笑。

“子夫,這事兒你不要管!”太後沉聲說,“韓嫣,以後見了丞相和宮裏的娘娘們,你可知道規矩了?”

公子汗如雨下,依然是一語不發。

王美人咬牙說:“給我用力壓!看你再狐媚皇上,你這賤人!”

兩個行刑的太監將身子壓在公子身上,往下用力碾壓,公子終於忍不住,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吼。身體劇烈地**了幾下,昏死過去。

我撕心裂肺地哭叫,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就在我覺得我快要因心痛而死的時候,殿外突然卷入一陣火紅的風。

“嫣兒!——”披著大紅氅子的皇上撲上前去,將公子從針板上拉起來,緊緊摟入懷中。

身後緊隨而至的衛青,將行刑的太監踢翻在地,用劍抵住。

“嫣兒!嫣兒!……”皇上哽痛的聲音都變調了,“傳太醫!快傳太醫!——”

“徹兒!”太後站起來,用氣的發抖的聲音厲聲說,“你帶士衛持劍闖入長樂宮,你眼裏還有我這個母後嗎!”

“那母後眼裏有我這個兒子嗎!”皇上怒吼。

“你……”

“今天發生在這裏的事情,朕絕不善罷甘休。”皇上的聲音仿佛從牙縫裏擠出來,“衛青!”

“臣在!”

“給朕細細地查,凡有牽連者,全部杖斃!”

“遵旨!”

皇上抱著公子,大步走出去。身後癱倒了一地奴才,包括王美人和竇太主。

未央宮,燈火通明。

僅有的三位秩爵一千石的太醫全部到位,輪番為公子診治。公子本是昏迷的,又在清洗傷口的劇痛中醒來,他還不了解眼前的情況,隻是咬緊了牙關忍痛,以為還在刑具上不曾下來。

皇上握緊了他的手,顫抖著叫了聲:“嫣兒……”

公子的神情僵了一瞬間,輕輕轉過頭,看到了皇上萬分焦灼的臉。他閉上眼睛,喉結滑動了一下,似是咽下了無限酸楚。等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慣有的不羈笑容又回到了蒼白的唇邊。

他抬起玉筍般潔白修長的手指,蹭了蹭皇上潮濕的眼角,虛弱地說:“這是眼淚嗎?不至於吧?”

“朕害了你!”皇上吻著他的手指,幾乎忍不住要哭出聲兒來。

“我願意。”

“傻瓜!”

“不傻誰會愛你啊!”公子皺緊眉頭,忍過一陣鑽心的疼痛。

“怎麽了?很疼嗎?”皇上轉頭怒視太醫,“這爪子再沒輕沒重,幹脆剁了去!”

“皇上饒命!”三位太醫齊刷刷跪下了。

“發什麽脾氣?”公子疼得有些煩躁,胳膊垂在被子外麵。

皇上把他的胳膊重新拿進被子裏:“你被澆了滿身冷水,此時還有些發燒,千萬不能著涼!”

“熱。”公子掙紮了一下。

“忍著點兒……”皇上心疼地輕撫他尚未幹透的發絲,“朕會把你受的痛苦和屈辱千百倍地還給他們!”

“他們?也包括你母後嗎?”

皇上臉色微僵,神情間十分窘迫。

公子釋然一笑:“算啦,你娘就是我娘,咱娘罰咱,不冤。沒事兒!不用放在心上。”

皇上歎口氣,在榻邊兒坐下來:“朕知道你不想讓朕為難。朕的嫣兒看起來任性胡來,實際上最是隱忍之人。”

“不要拍馬屁啦。”公子拖長了聲音,疼痛讓他輾轉難安。

皇上深深望著他:“沒錯,朕確實不能拿朕的母後怎麽樣!但那些不長眼的奴才……”

皇上話未說完就被公子冷冷打斷:“關奴才什麽事?他們不過是些受人擺布的工具,不必深究。”

“那怎麽行?”皇上怒道,“朕心愛的男人,是他們能作踐的嗎!不給他們點教訓,怎麽能讓其他人長長記性!”

“殺了他們,更會將我推向風口浪尖,這點都不明白嗎,我聖明的皇上?”

“可是……”

“算啦!下旨赦了他們吧!隻是陳士昭那張臭嘴討厭,本公子要親自整治他。”公子把被沿往下巴底下拉了拉,露出幾分孩子氣。

“太便宜那些狗奴才了吧!”皇上不甘心地說,“要不是子夫派她的宮女來告知朕,你豈不是要被他們活活整死!”

“衛夫人?”公子有些意外。

皇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這宮裏的嬪妃屬她懂事。”

“那我豈不是欠她一個好大的人情?”公子笑。

“朕會替你還的,多賞她一些珠寶就是。”

“再好的珠寶也不如召她侍寢,去吧,放你幾天假。我這腿一時也動不了,你在這裏也幫不上什麽。”

“幫不上朕也要陪著你。”皇上寵溺地說,“不喜歡朕陪著你嗎?”

“你知道太後為什麽要罰我嗎?”公子正色問。

“還不是因為田蚡那小人挑唆!”

“不僅僅是這樣!”公子說,“自我隨王伴駕,你便專寵我一人。你已經二十一歲,卻隻得一位公主。沒有龍嗣是皇家大忌,會威脅到你的皇位。以後不要總盯著我了,哪怕是為了你的皇位,懂嗎?”

“如果朕偶爾也會召妃嬪侍寢,一定不是為了朕的皇位,而是為了你的安全,嫣兒。”皇上撫摸著公子的臉龐,靜靜說,“那些女人都很美,我承認。但她們永遠不會像你這樣真實。她們的臉上需要脂粉,靈魂需要偽裝,個個都是演戲的高手。隻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能感覺到安寧和自由。嫣兒,朕愛你!隻愛你!可是有很多時候,這種愛是那麽無力……”皇上的嗓音有一絲哽咽,“所以你一定要等我,你要等我真正強大起來,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臉色!……”皇上的身體伏下去,深深地伏進公子的肩窩裏。

公子抬起一隻手,溫柔地揉著他的腦後。那無比安詳的神情,就像月亮對黑夜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