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悠悠國色

這一日,我看碧空如洗,陽光明媚,便攛掇著公子出宮散心。我讓下人給他備車,他堅決不肯。自傷好之後,他還沒有騎過馬,早已是迫不及待。我說服不了他,又怕他在太陽底下待得久了,引起臉上的曬傷複發,隻好找來一頂四麵垂紗的鬥笠,為他遮麵。

公子騎在馬上瘋跑了一陣兒,心情暢快多了。進入鬧市,我們鬆開韁繩,按轡徐行。雖然鬥笠遮麵,沒人看得見他的臉。但白衣輕颺的婷婷風姿依然引來萬千回眸。

也許是因為天氣晴好,街上的人越來越多,熙熙攘攘的,有些擁擠。與其說是我小心護衛著公子,還不如說是公子小心護衛著我。好幾次,我都差點被橫穿的人流擠下馬來,都是公子及時扶住了我。

“人太多了,公子。我們回去吧?”

“前麵有皇上喜歡吃的薑絲排叉和春卷,買一份就回去。”公子往前方小吃攤眺望著。

“宮裏什麽沒有啊?”我嘟囔著。

“不是一個味兒。”公子說,“我和皇上小的時候經常溜出宮來,就為吃這口兒。”

“真的嗎?那我也想嚐嚐了。”

“我們吃完了,再給他帶回去。”

“我們比皇上先吃啊?不好吧?”

“比他先吃怎麽了?從小到大不管是什麽好吃的,他都讓我先吃。我吃夠了,他才吃剩下的。”公子回味著,我能想象他唇邊不自覺露出的幸福笑容。

“皇上對公子可真好。”我酸溜溜的,但也是發自肺腑的。

“所以延年,一個對你好的人,才值得你付出愛。”他笑得燦爛,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不知為何,我感覺這話是刻意說給我聽的。他是在提醒我,不要愛他這個不能給我愛的男人嗎?我心下苦笑,我又何嚐不知道?自小母親便教我吟唱“無與士耽”,我雖不是陷入愛情無法自拔的女子,但此時我就像陷入愛情的女子一樣無法自拔。

前麵突然傳來一聲嗬斥,打斷了我憂傷的沉思。

“讓路!”好囂張的聲音。

我舉麵望去,一輛豪華的青蓋馬車停在路中央,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讓路,聽到沒有!”粗壯的馬夫用馬鞭指著公子,“車裏坐的是江都王!”

我一驚,江都王劉非的聲名,我也有所耳聞。這位青年王爺十五歲的時候就被先皇賜予將軍印,在七國之亂中大敗了聚眾叛亂的吳國,被稱為戰神再世,深得王太後寵愛。

“我們讓一讓吧,公子?”我扯扯公子的衣袖,低聲說。

“是他們的車駕擋了我們的去路,我們為什麽要讓?”公子的聲音不小,想必車裏的江都王也聽得一清二楚。

簾幕掀開,一個親隨裝扮地人催促著馬夫:“還不走等什麽?王爺趕赴太後午宴,可耽擱得起?”

“回大人,前麵有個不長眼的小子不肯讓路!”

那親隨看也不看公子,怒斥了車夫一句:“他不肯讓路,就讓他變成路好了!走!”

車夫甩手一鞭子抽在馬背上,兩匹棗紅駿馬拉著車駕便向公子衝去。

我催馬上前,意圖護住公子。公子反手一掌,將我推開。然而,他再也沒有時間躲閃。馬蹄揚起,已經到了他的麵前,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一位俠士淩空越過人群,單手挽住韁繩,將幾乎衝到公子身上的馬匹牢牢地釘在原地。他的靴子與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沙沙聲。韁繩深深勒入手掌,一痕深紅的鮮血順著掌心滑落下去。

“公子!”我跳下馬,飛跑過去,查看公子有沒有受傷。

公子鎮定地安撫著受驚的坐騎,微風吹過,白紗揚起,鬥笠下露出他傾城絕世的容顏。

人群中發出低低的驚呼。這一刻,長安城見證了公子的美麗。即使鬥轉星移,即使城滅城起,這美麗都會鐫刻在時光深處,溫暖著記憶。韓嫣,韓嫣,再也沒有哪一個名字能如此驚豔,當它在舌尖上**開的時候,充滿了宿命的回旋。

我抬頭去看那位見義勇為的俠士,想要好好感謝他一番。可話還沒出口,就哽在了喉嚨裏。隆額深目,蜷曲的長發,我們的救命恩人不是別人,正是那赫連蒼鸞。

赫連王子一眨不眨地看著公子。直到微風止息,長紗垂落,重新遮擋了公子的麵容,他才發出一聲略帶失落的歎息。

此時,江都王劉非也從馬車裏走了出來。他二十歲上下,身形高大,長相溫和而斯文,根本看不出曾是馳騁沙場的戰神。

“怎麽回事兒?”他說話的腔調兒帶著典型的貴族特質,冷漠而彬彬有禮。

“奴才該死!”馬夫手指赫連王子,下跪回稟,“是這小子突然冒出來拉住韁繩,致使馬匹失足,讓王爺受驚!”

“鬧市橫行,險傷人命,這就是你們大漢的律法嗎?”赫連王子扔下韁繩,冷冷反問。

江都王極淡地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抬起,投在公子身上。許久,他悠然一笑:“韓大人。”

“江都王。”公子端坐馬上,。

江都王雙手袖起,點了下頭:“韓大人日夜侍奉皇上,勞心勞形,理應先過,請。”

“江都王客氣。”公子揚了下韁繩,毫不客氣地打馬而過。

我牽著馬兒跟在公子身後,聽到親隨模樣的人說:“王爺,請上車吧,時辰不早了,太後還等著您呢!”

“急什麽。”江都王淡淡說。

“太後會怪罪的。”

“太後是會怪罪,但怪罪的不會是我。”他看著公子的背影,臉上是不喜不怒的微妙神情。

我心裏有隱隱的不安,又說不出是為什麽。一路無語地隨公子來到小吃攤上。

攤主撿了張幹淨桌子,引我們入座。我掏出錦帕又反複擦拭一番,才請公子坐下。

“公子,恕延年多言。您又何必開罪那江都王,明知道太後喜歡他!”

“我開罪他了嗎?”公子拿起茶杯。

“讓他先過去好啦!”我抱著息事寧人的態度。

“憑什麽?”公子好笑地說。

“就憑他是江都王。”

“我還是韓嫣呢!”

“你是韓嫣?”一個聲音接住話頭,那字正腔圓的發音裏帶著異域粗野而優雅的氣息,我和公子一齊抬頭看見了掌心流血的赫連王子。

公子低頭,繼續喝茶。

赫連王子禮貌地問:“我可以坐下來嗎?”

“我說不可以,你就走嗎?”公子不鹹不淡地說。

赫連王子笑笑,用腳勾過一張椅子坐下來:“那日我就奇怪,貌美絕倫的隆慮公主怎麽會舉手投足都像個風流瀟灑的士人?”

“怎麽不當場拆穿我呢?”公子眼眸一掠,橫波瀲灩。

“本王說過,怎好唐突佳人?”

“本公子是男人。”

“是男人,也是佳人。”

公子手一揚,喝剩下的半杯熱茶盡數潑在赫連王子臉上。

“好茶。”赫連王子舔舔嘴角。

“那就慢用吧。”公子起身而去。

“本王救了你,就不謝謝本王嗎?”赫連王子在背後喊。

公子頭也不回地說:“剛才不是請你喝茶了嗎?”

回到宮裏的時候,皇上依然在前朝處理政務,還沒有回來。公子說他有些乏了,彩梳服侍他洗了澡,隻穿著護身的褻衣就睡下了。我早上吃得不多,在街上也沒吃成點心,此時肚子裏咕咕亂叫,正想去小廚房找點吃的,迎麵看見海棠夫人蹦蹦跳跳地走了過來,隨身的小丫頭手裏抱著一盆開得正好的白色海棠。

“娘娘萬安!”我給他行禮,“皇上還沒有回來呢。”

“王孫哥哥呢?”

王孫是公子的字,我笑一笑說:“公子剛剛騎馬回來,正在小憩。”

“我……哦,不,本宮進去等他。”她有些稚氣地從小丫頭手裏接過海棠花,“延年,你看這花兒怎麽樣?”

我看了幾眼,這花雖好看,卻也沒什麽稀奇。隻是味道有些古怪,初聞起來,香的有些刺鼻,好像心跳都莫名得加快了。但是再聞便覺得清雅異常,有些飄飄欲仙。

我這才恍悟過來:“這不是海棠花嗎,怎麽會有香氣?”

海棠夫人腦袋可愛地一歪:“這可是我的寶貝啊……哦,不對,本宮的寶貝啊……世間唯一一盆有香味的海棠花。王孫哥哥素喜白色花朵,什麽白梅白蓮白玉蘭,我就把這珍貴的白海棠送給他,他一定喜歡得緊呢!”

“這麽珍貴的花兒,娘娘何不留著自己欣賞?”我隨口說。

“哼,隻有我的王孫哥哥才配得上這份珍貴!”

“可是,公子在睡覺呢,娘娘還是下次再來吧?”

“我等他好了,皇上都不管我呢,你管我!”她賭氣撞開我,捧著花盆進去了。

我想也是,皇上都不管她呢,我管得著嗎?

我正要舉步走開,想起呆立著的小宮女,便說:“流年姐姐他們都在後廊逗弄鷯哥呢,你要去嗎?”

“好啊!”她高興地拍了下手,就往後廊跑去。

我則急急忙忙地往小廚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