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一波又起

在赫連王子的府第盤桓半月之久,公子的傷才有了起色,可以下地行走。自從初春入宮以來,公子就不斷受傷,不斷複原,幾番折騰,身體已是大不如前。赫連蒼鸞每天都來探視公子,卻不久待。他很聰明,摸清了公子的脾性,每每談及詩詞歌賦,茶道棋藝,行軍布陣,還是頗有些話題。我們儼然成了王府的主人,而他這個主人則變成了座上賓。

這一日,晨起便覺得異常寒冷。太陽隻出來一陣兒便隱入雲後,不一會兒飄飄悠悠下起零星的雪花。

我坐在暖桌旁,用銀線縫補公子破損了的狐裘。這裘皮氅子是用極地白狐的皮毛所製,由外邦進貢,整個皇宮僅此一件,皇上賜給了公子。當日公子被侯爺責罰,幾番摔倒,磨損了幾處,扔掉也委實可惜。

公子坐在糊了明紙的窗戶前,手中攤開著一本詩集。很久沒有聽到翻頁的聲音,我知道他的心思並不在書上。果然,他站起來,輕輕推開了窗戶。

外麵沒有什麽風,雪越下越大,自半空洋洋灑灑,恍如落英繽紛。難道此時天國是秋?

我咬斷銀線,抖開補好的狐裘,披在他肩上:“這雪,也不知從何處來?”

公子神情恍惚,似是陷入了遙遠的回憶,並未回答我的話。

許久,聽他歎息一聲:“一年又過去了。”

我想引他高興,便笑道:“等園子裏的白梅盛開的時候,公子就十九歲了。”

公子隱約有了笑意,凝望著飄雪的眼神欲加迷離:“隻有十九歲嗎?我卻覺得已渡過了整整一生。”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這是句讖語。隻是覺得心驚。

“公子何出此言?您還如此年輕,有不可限量的大好前程。”

公子緩慢地搖了搖頭:“我已經太累……”

我胸間隱隱作痛。公子的母親隻是侯爺的一位妾室,生下公子的當晚便難產而死。在那個梧桐深鎖的侯門裏,失去母親庇護的幼小公子,孤獨而艱難地成長。

因為他的聰明和美麗,七歲便被選為王子伴讀。當這個花骨朵一樣的孩子出現在宮裏的時候,驚豔了所有人的眼睛。傳聞,太皇竇太後當著皇帝和所有嬪妃的麵兒太息說:哀家惶恐,得見天顏,盲也足矣。豈知不久之後,她竟真的瞎了。

公子的美,俘獲了很多人的心,男人和女人。但真正走進公子心裏的,自始至終隻有一個人,當時的膠東王,後來的皇上。和皇上在一起的時候,不管受到多大的委屈和傷害,我的公子總是笑著的,眉梢眼角都是生命的活泛。而隻要離開皇上,他就像失去了水的魚,死氣沉沉,了無生機。

他一定愛得很惶惑吧,盡管他看起來總是那麽自信。一個胸懷天下的皇帝,究竟能分出多少精力給愛情呢?何況所有曾經山盟海誓的愛情,到頭來總是那麽不堪一擊。

沒有誰比我更了解他的累,很早以前,我就發現了他眼底日益深埋的傷痛和疲憊。

“公子,如果您想他,我們就回去吧。”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刺骨。

公子搖頭,正要轉身,院子裏多了一個人。

我定睛看去,原來是赫連蒼鸞。他戴了翻毛的皮帽,黑色的貂皮披風拖在身後,顯得身量格外修長。他站在雪中,舉起一把寶劍,笑著說:“韓兄,如此良辰美景,別悶在屋子裏,過兩招如何?”

公子背著手,詩集卷做一卷握在手中,緩步走了出去。

赫連蒼鸞微微一笑,丟掉劍鞘,攻向公子。

公子以詩集擋了一下,旋身躲過他的攻擊。飛揚的長發夾著雪花掃過赫連蒼鸞的臉頰,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們小心點!”我站在雪裏大叫,心裏不斷埋怨這匈奴王爺不懂體恤。公子的身體才剛剛好,就引他在冰天雪地裏比劍,凍著可怎麽辦?

公子畢竟還是虛弱,幾十招過後,腳下一滑,身體失去重心,往後栽倒。

赫連蒼鸞箭步上前,將差點跌倒的公子摟在懷裏。

我驚魂甫定,正要跑過去,隻聽院門吱呀一聲響,一前一後走入兩個高大的身影。

走在前麵的人顯然是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一時呆立不動。

公子和赫連蒼鸞也呆在原地,維持著擁抱的姿勢。

倒是走在後麵那個人先反應過來,喝了一聲:“皇上駕到,還不拜見!”

我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奴才參加皇上!”

公子也從恍惚中醒悟過來,鎮定地推開赫連蒼鸞擁抱著他的手臂。

皇上和公子。他們隔著重重雪霧,凝望著彼此。

好像有半盞茶那麽久,皇上自嘲地苦笑了一聲:“看來你過得不錯,是朕多慮了。”他從披風中掏出一個裹在素錦繡袋中的白銀手爐,“還想著你入冬手涼,沒帶手爐……”他手掌翻向下,冒著熱氣的手爐落在堆積的雪上,香碳灑了一地。

皇上掉身離去。走了兩步,又驀然停住,回過身來,長劍出鞘,直指赫連蒼鸞。

赫連蒼鸞連忙揮劍反擊。

皇上披了一件大紅氅子,一黑一紅兩道人影纏鬥在一起。刀光劍影將漫天的飛雪攪地旋轉起來。

“皇上!”後麵跟著的人叫了一聲,我才發現原來是衛青。

“別過來!”皇上命令。

公子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就好像這一切都跟他沒什麽關係。

轉眼已過了上百招,皇上越戰越勇,一劍刺穿了赫連蒼鸞的左肋,將他牢牢釘在樹幹上。

赫連蒼鸞驚出一身冷汗,低頭才看見那劍隻是穿透衣服,沒有傷他分毫。

皇上拔劍而去,一眼也沒有再看公子。被他踢開的院門發出轟的一聲,緊接著馬蹄響起,漸去漸遠。

一直呆立著的公子此時好像突然想起什麽,快步追出院門,順著馬蹄在雪上留下的足跡,一路狂奔。

我跟在後麵,大聲叫:“公子!等等我,公子!……”

由於路滑,我一連摔了好幾跤。

公子到底是追趕不上,一跤跌在雪地裏。我連滾帶爬的追上去,試著要把他扶起來。他掙紮著還要起身追趕,我緊緊地抱住他。

“追不上了,公子!他們已經走遠了,追不上了!”

“劉徹!”公子的眼淚洶湧地漫過鼻翼,嘶聲大叫,“劉徹!劉徹——”

這時,一匹馬從我們身後趕上,嘶鳴著停在我們身側。坐在馬上的赫連蒼鸞向公子伸出手:“要追嗎?本王帶你。”

公子看也沒看赫連蒼鸞的手,推開我,機械地站起來,一步一滑地往回走去。

赫連蒼鸞調轉馬頭,再次追上公子,大聲說:“既然這樣愛他,就解釋清楚,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如此痛苦的樣子!”

“沒什麽好解釋的。”公子的聲音很輕,腳下依然不停。

“韓嫣!”赫連蒼鸞叫了一聲。他催馬走了幾步,攔住公子,“本王愛你!跟本王去大漠吧,本王可以讓你過上你夢想的生活!”

“你知道我夢想的生活是什麽?”公子抬頭看向他。

“自由。”赫連蒼鸞自信地說。

“你錯了。”公子很認真地說,“我從不做夢,也別無他想。”

赫連蒼鸞微藍的瞳仁裏閃過一絲絕望。

是的,這個男人的世界裏,隻有他的帝王。為了跟隨他,他早已拋棄了夢想。

這天晚上,公子對著滿園雪色,自斟自飲,一直到天色破曉。

我坐在一旁,默默撥著爐火。見酒涼了,就給他熱一熱。

“延年,唱個歌兒吧。”公子薄醉微醺地說。

“公子想聽什麽?”我輕聲問。

“什麽都好。”他支起下巴,醉眼迷離地看著窗外。

我隨意哼起很久以前聽過的一首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

我的歌聲就像一條細細地絲線在漫天雪光中震顫,回**。

公子擎起酒杯,以袖掩麵,一飲而盡。

我知道他喝下的不是酒水,而是眼淚。

也許是我的歌聲安慰了他,沒過多久,他便沉沉睡去。我舒了一口氣,將他輕輕移到**。

剛給他掖好被子,外麵就響起一串清脆而謹慎的敲門聲。這麽早,除了赫連蒼鸞不會有別人了。我踏著積雪,走出去開了門,站在門外的竟然是衛青。

我條件反射地往他身後看了看,確定皇上沒有隨行,不禁有些失望。

“怎麽是你一個人?”我把他讓進來,拿起笤帚幫他掃落一身的雪花。

“我是來找韓大人的。”他有些憂慮的眼神,讓我緊張起來。

“皇上為什麽沒有來?”

“先見見韓大人再說吧。”

“公子喝多了,恐怕一時叫不醒。”

“叫叫看吧,我有急事。”他一眨不眨地看著我,麵有懇求之色。

我埋頭走進裏屋,用了半個多時辰,總算把剛剛睡下的公子拖了起來。

他把頭埋在手掌裏,很煩躁地說:“滾開,我誰都不見!”

“大人,我是衛青!”衛青不知何時走了進來。

公子不甚清醒地看了他一眼:“什麽事?”

衛青往窗外看了一眼,低聲說:“聽說這裏是赫連王子的府第,不知道說話是否安全?”

“赫連王子不住這裏,這裏隻有我和公子兩個人。”我說。

衛青點頭,湊近公子:“大人,請您速速進宮,阻止皇上!”

公子聞言一愣,酒醒了一半:“他怎麽了?”

“皇上要對匈奴用兵!”

公子渾身一顫:“現在?”

“嗯。”衛青繼續壓低著聲音,“三十萬大軍分別由禦史大夫韓安國,衛尉李廣和大行令王恢率領,今晚就開拔。”

公子整個人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