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悔不當初

“住手!不要!不要!……”

耳畔傳來一陣驚叫,我掀被而起,知道公子又發噩夢了。廷尉府一夜仿佛魔魘一般如影隨形,公子時不時就會失聲慘叫著從睡夢中驚醒。

我赤腳跑去公子房間,皇上已經先我而至。他也沒來得及穿鞋,披頭散發,穿著褻衣就趕來了。

他把胳膊伸到公子頸下,攬起他的上身,緊緊抱在懷裏,柔聲安慰著親吻他的額頭。

“別怕,朕在這裏。別怕,嫣兒。別怕……”

公子滿頭大汗,渾身顫抖,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是嚇著了。他抬起手淩空搖晃著,像要抓住什麽,嘴裏迷亂地叫道:“延年……延年……”

我胸口一陣鈍痛,快步上前,一把推開皇帝,將公子摟入懷中,抓住他揮舞的手緊緊按在我臉上:“延年在這裏,公子……延年在這裏……別怕……別怕……”

公子有些柔弱地往我懷裏縮了縮,長長的睫毛上沾滿細碎的淚珠,我見猶憐。他心有餘悸,不敢再睡。就那樣大睜著眼睛,一動不動。

皇上有些心碎也有些尷尬地站在一邊,連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竟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似的握了握衣角。

“這裏有我,請皇上回去睡吧。”我看著別處,冷冷說。

皇上微歎口氣,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又回來了。手裏端著一盆浸了毛巾的溫水。

他把毛巾擰了兩下,拿起來,剛要靠近公子。我一把奪過來,狠狠丟在地上。

“你放肆!”他低聲怒斥。

“他擦不擦臉的,有什麽要緊!”我忍著淚水,怒聲說,“你看看他現在的樣子!這都是你害的!你沒有更好的方法治療他嗎!你不是皇帝嗎?你為什麽這麽沒用!——”

他揚起巴掌,我昂起臉蛋,準備受他這一記耳光。隻聽“啪”的一聲脆響,這巴掌狠狠落在他自己臉上。

“是!朕是沒用!”他掉頭走出去,外間傳來一陣桌椅翻傾的聲音。他在拿家具撒氣。

我輕輕掩住公子的耳朵,他神情木然,對那碰碰哢哢的聲音倒沒什麽反應。

我就像抱著一個嬰孩兒一般,微微搖晃著身體,唱起小時候母親為我唱過的搖籃曲。

不知唱了多久,我垂頭看看,公子已經睡著了,神情平靜,呼吸勻稱。我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回枕頭上,掖好被子。

外間裏一片狼藉,杯盤滿地。雪袖和彩梳迷蒙著睡眼,蹲在地上收拾。

“皇上是怎麽了?半夜發起瘋來?”雪袖打著嗬欠問。

“你們去睡吧,我來弄就好。”我扶起一張椅子。

“你不困嗎?”彩梳嘟著嘴兒,頭發都睡毛了。

“我睡不著。”

“我們的小延年真是太好了!”她擰了擰我的臉蛋,招呼雪袖回去睡覺。

我把桌子都放回原處,剛準備打掃地上的碎片,聽到屋外劍風凜厲。

我直起身子,從門縫裏望出去,皇上隻穿著一身薄薄的褻衣在雪地裏旋劍飛舞,月光冷冷地照在雪上,淒涼而空曠。

我轉過身,背靠在門上。其實我知道他也很痛苦,可我就是無法原諒。

東方泛白的時候,皇上終於精疲力竭,撲通一聲,仰躺在雪地上,望著青藍色的天幕,大口喘息。

聞聲趕來的郭公公跪在一邊,苦口婆心地勸皇上起身,雪地陰涼。

皇上也不動。

郭公公把拂塵插進懷裏,搓了搓手:“奴才可要扶您了,皇上!奴才可要扶您了!”

他的手剛碰到皇上,皇上一咕嚕爬起來,抓過佩劍,走入大殿。

早膳已經擺好了,他連看也不看一眼。扶著門框,凝視了公子半響,徑自回尚衣軒梳洗更衣。

不大一會兒,黃門令來報:“匈奴小王,赫連蒼鸞求見!”

皇上詫異片刻之後,連聲冷笑:“他竟然還敢回來!宣!”

隻是一個多月不見,赫連蒼鸞看起來蒼老了很多。胡子拉碴的,好像連日趕路,連梳洗都來不及。

他見著皇上,既不跪拜,也不寒暄,當頭便問:“你把韓嫣怎麽了?”

皇上忍不住失聲獰笑:“這是你該關心的問題嗎!”

“本王剛回到匈奴,聽到風聲,便趕了回來!連夜疾馳,累死了幾匹快馬!皇上,你應該不至於那麽愚蠢,沒有中了我哥哥伊秩斜單於的反間計吧?”

“反間計?”皇上疑惑。

“說來話就長了!”赫連蒼鸞大刺刺地坐下,拿起茶壺,狠灌了半壺熱茶,“當日,伊秩斜單於親率十萬大軍進擊馬邑。途中,他見遍地牛羊,卻無人放牧,便起了疑心。他攻下一處邊防小亭,抓來亭長詢問,方知城中有埋伏,便急速撤軍!”

皇上忽地站了起來:“你休要狡辯!明明是你蒙蔽嫣兒,騙他說出朕的計劃,才導致我三十萬大軍無功而返!”

“哈哈哈……”赫連蒼鸞搖頭大笑,“你竟然真的上了當!伊秩斜單於雖然安全撤軍,但對自己差點誤入圈套,憤怒不已!他的軍師中行説獻計說,漢朝皇帝可以對我們使詐,我們也可以以牙還牙。於是他們放出風聲,說上大夫韓嫣與本王有所勾結。中行説自信滿滿地說,劉徹多疑,此計可以借皇帝之手,除去他身邊的第一謀士,韓嫣!韓嫣曾以八百騎大勝閩越,日後必是匈奴心腹大患!”

皇帝頹然落座,呆若木雞。

赫連蒼鸞接著說:“本王本不想回來的,本王以為以皇上和韓大夫的情義,斷不至於懷疑他!可終究還是不放心,想親自回來看一看。剛入長安,便聽說你已將韓嫣下獄!劉徹啊劉徹,你當真配不起他對你的一片癡心!”

皇上顫抖地伸出手,抱住了自己的頭顱,痛心疾首地歎了句:“朕好糊塗啊!……”

我已經是淚流滿麵,公子本不該遭此劫難的。公子真是太冤了!……

“還有海棠夫人之事!”赫連蒼鸞說,“劉徹,你從來沒有想過嗎?與人私通,這像他行事的風格嗎!他是何等高潔磊落,你身為他的愛人,你不應該比本王更清楚嗎?”

皇上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

“本王想請問皇上,那天你入室捉奸的時候,有沒有聞到什麽奇怪的味道?”

皇上麵上泛起回憶的神色,許久,微微點了點頭:“是有股子奇特的香味……”

赫連蒼鸞從腰間掏出一個小瓷瓶,丟在桌上:“本王覺得事有蹊蹺,曾暗中查訪。皇上可以聞一下。”

皇上拿起小瓷瓶,拔掉塞子,屋子裏頓時騰起一陣飄渺的異香。他眉頭一皺,連忙堵上塞子:“沒錯,朕當日聞到的就是這個味道。”

赫連蒼鸞雙臂環胸:“這種藥叫軟玉溫香散,出自西域,漢地非常罕見。它既是迷幻劑,也是一種催、情藥。青樓通常用它來**不聽話的妓女。”

皇上大驚失色:“這麽說……”

“沒錯,當日韓嫣就是中了這種迷藥,才會產生幻覺。將海棠夫人當成皇上!”

“怎麽會……怎麽會……”皇上汗流浹背,聲音都顫抖得模糊了。

“那天海棠夫人帶來一盆有香味的海棠花,”我補充說,“藥就是塗在那盆花上的。可是事後,花不見了,海棠夫人也被您賜死,根本無法查明花的來曆。然而皇上您不明事實,就將所有的怒氣發泄在公子身上!”我越說越氣,哽咽失聲。

“啊——”皇上仰天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嘶吼,便衝出門去。

“延年……延年!延年……”裏間傳來一連迭聲的驚叫。

一定是皇上的怒吼驚醒了公子,我慌忙衝向榻邊,握住他胡亂揮舞的手,細聲安慰著。

赫連蒼鸞隨我身後走了進來。他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雙目無神,麵色惶亂,渾身纏滿紗布,傷痕累累的公子。

“他……他……”赫連蒼鸞顫抖著說不出話。

“他在獄中受盡酷刑和淩辱,已經雙目失明了……”我木然說。

赫連蒼鸞須發皆張,一拳砸在床帷上:“劉徹!你混蛋!——”他拔出腰間的彎刀,就往外衝。

“站住!”我厲聲叫道,“無論你要做什麽,都別跟我們扯上關係!公子再也受不起一點刺激了!”

他背對著我們,久久沒有動彈。

我說:“你是匈奴的王子,我們是大漢的子民。我們生來就勢不兩立。如果你真的愛慕公子,就不要再出現了。你能帶給他的,隻有傷害和災難!”

彎刀從他手裏掉了下去,他艱難地轉身:“給本王個機會,讓本王守護他的餘生!”

“你辦不到!”我毫不遲疑地說。

“不試試你又怎會知道?”

“有些事情是試不起的!”我冷冷說,“在我叫來衛士之前,你快走吧!記住我的話,再也不要出現!”

他挫敗地撿起掉的武器,沉重無比地走了出去。

“沒事了,公子……沒事了……他們都走了……”我輕輕撫著他的胸口。

公子表情地凝視著虛空,許久,嘴唇微啟,低弱而清晰地說了句:“離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