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不訴離殤
公子怔怔地站在原地,目送著太後的馬車離去。他一隻手握著削了一半的土豆,一隻手握著見血封喉的毒藥,兩隻手同樣用力,手臂微微發抖。
“公子,不要信她!我們可以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過隱居世外的生活!”我的心飛快地跳動,牙關僵硬而顫抖。
公子低下頭看了看土豆,又看了看瓷瓶,忽然長臂一揮,將那裝滿鴆毒的小瓷瓶遠遠丟了出去。
我如釋重負地舒出一口氣,抬起衣袖抹去額上密密麻麻的汗滴。
公子微皺眉頭,仔細揩著土豆落地時沾上的塵粒:“這麽髒,還能吃嗎?”
“洗洗就好了呀。”
我們回到小廚房,繼續準備午餐。我偷眼觀察著公子,他神色如常,聚精會神地按照我教給他的方法切著牛肉。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剝著幾瓣兒大蒜:“公子,新皇登基不是應該感謝給予他皇位的太後和皇上嗎?為什麽還會對皇上起殺心呢?”
“人心就是如此。”公子淡淡說。
“太後會讓誰繼位呢?應該是江都王劉非吧?她那麽喜歡他!”
“繼位之事哪裏輪得到太後做主?淮南王劉安擁兵自重,早有反意;各大諸侯王也不是吃素的,這天下可能真要亂了。”
“天下大亂倒好!”我把剝好的蒜放在菜板上,“他們忙著去爭王位,就顧不得皇上了。我們可以趁此機會跑到天涯海角去!”
公子嗬嗬笑了兩聲,沉默片刻:“今日太後來過的事情,不要跟皇上說。”
“公子……”我的掌心按在他的手上,“求求您,這一次,隻為自己想,好麽?就這一次!”
公子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輕輕點了下頭。
我安下心來,轉身去淘米。
公子將牛肉土豆放進鍋裏,加些佐料翻炒幾下,添了小半鍋清水,蓋上鍋蓋。他用腳移過一個小板凳,守在灶前,雙手交叉在一起,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灶裏的火苗。火焰舔著發黑的灶門,看起來有幾分猙獰。
我突然之間感到一陣煩悶,心髒不規則地跳動起來,讓我雙腿發軟。公子安靜得太不尋常了,金色火光映著沉如止水的麵龐,我仿佛在他身上看到巨大的不動聲色的哀傷。
皇上在傍晚的時候,負著大捆木柴,滿載而歸。
遠遠的,便聽到他低沉明亮的嗓音,意氣風發地唱著《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
公子聞聲,猛然抬起頭,蹚翻了一隻木盆,大步奔出去。
他雪白飄逸的衣襟在風中飛舞,就像一隻因思念而絕望的精靈,深深撲入皇上的懷抱。
皇上似是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很快便回過神兒來,緊緊抱住他,安慰地撫摸他微微發抖的脊背:“想我了吧?這不回來了嗎?”
公子滿麵笑容地抬起臉,皇上拍了怕他的臉頰:“看你,眼圈都紅了,不是想我想哭了吧?”
公子隻笑不語,幫他把肩上的木柴卸下來。皇上一屁股坐在柴垛上,拍拍大腿:“過來。”
公子坐上去,把臉輕輕埋在他頸窩裏。
“今個兒是怎麽了,小貓兒似的,這麽乖呢?”皇上寵溺地握起他的手,一個個輕啃他的手指頭。
“你出汗了……”公子伸出舌尖,舔去他脖子上的汗珠。
皇上一個激靈,扶正公子的身子,欲罷不能地啃噬他的嘴唇:“多久沒碰過你了,我可經不起逗弄,真想現在就把你按在地上扒光了……”
“皇上可別亂來,公子的傷還沒好呢!”我適時地給他潑冷水。
皇上也知輕重,意猶未盡地放開公子。公子站起來,拉起皇上的手:“快進來吧,我給你煮了好吃的。”
“你?”皇上不信任地拖長了尾音。
“沒錯,我!”
“真是他做的嗎?”皇上指著公子向我求證。
我笑嘻嘻地點頭:“真是公子做的!”
“哈哈,我的嫣兒給我做飯啦!”皇上驚喜地大叫,抱起公子原地轉了幾圈。
“你先去擦把臉,在樓上等著。”公子拍拍他的手臂。他興奮地又轉了兩圈才鬆開手,飛快地去了。
公子什麽都不用我,親手為皇上盛飯,端菜,倒上新釀的美酒。
皇上誇張地聞了聞菜香,抄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一邊吃一邊讚不絕口。
我笑看著從未吃得如此快意的皇帝,目光掠向公子,心驀然沉了下去。
公子坐在那裏,一眨不眨地看著皇上。那種令人恐懼的安寧再次降臨在他身上。他好像要把這一幕永遠刻在眼睛裏似的,深情專注,心無旁騖。
我的淚水濡濕了眼眶,但我什麽都說不出來。我不知道這種淒涼入骨的感覺是什麽,就是特別想哭。
“慢點吃,別噎著。”公子往皇上茶杯裏添滿了水。
皇上端起來喝了一大口,有點驚訝地看向公子:“你怎麽不吃,一味兒看著我?”
公子單手支頤:“喜歡看你吃。”
“傻瓜,你也吃!”皇上親昵地捏了捏公子的臉。
公子拿起筷子,夾起幾粒米送進嘴裏。可能是我的錯覺,在他夜空般深沉的黑眸裏,有晶瑩剔透的淚光一閃即逝。
太後的話讓他太傷感了吧?我心裏琢磨著,要不要把這件事說與皇上。再轉念一想,反正公子生辰之後,我們就會永遠地離開這裏,何必亂他的心思?
皇上狼吞虎咽地吃了三碗米飯和盤子裏所有的菜,倚在椅子裏,拉過公子的手放在肚皮上,讓公子幫他揉揉。
“讓你逞強,吃這麽多!”公子微嗔,心疼地揉著。
“怎麽能不多吃?這可是嫣兒第一次給我做飯呢!”皇上笑覷著公子,“以後天天給我做麽?”
公子眸中再次浮現模糊的淚霧,又像潮水般迅速隱沒。
“即使以後沒有我給你做飯,你每餐也要吃的飽飽的。”公子嗓音微啞,笑容如夢境般飄渺而悠遠。
“怎麽?做一次就不想做啦?”皇上揉著公子的手,“也是,你這纖纖素手,我哪兒舍得你天天做飯?以後安定下來,我做給你吃。砍柴、做飯、洗衣服我全包了。”
“那我幹什麽呢?”公子問。
“你負責誇獎我啊!”皇上理所當然地說。
我和公子都笑了。
我起身收拾餐桌,皇上和公子相擁走到廊台上,就著皎潔的月色,撫琴為樂。
“離宮多日,徹的琴聲裏少了些許負累,越發清遠豁達。”公子側耳聆聽,一道流暢的背影亭亭玉立,恍如伴鶴的隱士,引鳳的仙童。
“離開宮廷,我才懂得什麽叫做生活……君王有君王之苦,百姓有百姓之樂。我當謝謝你,嫣兒。你從那不勝寒的高處,解救了我。”皇上的手離開琴弦,伸向公子。
公子憑欄而立,握住皇上伸過來的手:“你知道世上最可怕的追殺者是什麽嗎?”
“你是說宮裏秘密訓練的影衛?”
公子搖搖頭:“是命運。它就像那隻握住紡線的手,任風箏飛得再遠再高,也終是無法逃掉。”
皇上用力一拉,公子跌進他懷裏:“這是怎麽了?淨說傷感的話?”
公子怕冷似地深深窩進皇上懷裏,摟緊他的脖子:“我希望人是有靈魂的,可以夜夜歸來,永恒守望。”
“嫣兒想守望什麽呢?”
“故鄉。”
“故鄉?”
“如果讓我住在你的心裏,你的心就是我靈魂的故鄉。”
“從九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你,你就一直住在我心上。”皇上拿起公子的手按在自己心房,“這個地方除了你,再也不會留下別的足跡。”
“劉徹,你為我做的已經足夠多,韓嫣此生再也沒有任何遺憾了。”
“胡說!”皇上斥責,“怎麽會沒有遺憾?我們還沒有去西湖散步,還沒有去草原放牧,我給你的承諾那麽多,還一個都沒有兌現。明天,過了十九歲生日,我們就攜手四海,一一了去畢生夙願。想一想,我們先去什麽地方呢?”
公子清俊的麵容上泛起期許的笑意:“我還沒有看過大海呢……傳說海上有瀛洲蓬萊……”
“那我們就先去看海……”皇上撫弄著公子的發梢,抬起頭來望向月亮升起的地方,“如果遇到神仙,你有什麽願望呢?”
“我想讓你好好活著。”公子啞聲說。
“我本就活得好好的。”皇上撓撓公子的鼻子,猛然起身,順勢抱起公子,“回屋吧,有點涼了。”
我已在屋子裏點起炭盆,鋪好的被子裏也暖融融的。
皇上將公子放在**,拿起自己的被褥。
“今夜就在這裏睡吧。”公子用腳勾住皇上,星塵瀲灩的眸子裏,**漾著別樣的嫵媚。
皇上一下子就被公子的眼神吸了進去,無比深沉地凝視公子一瞬,便俯身上前。
“你行嗎,嫣兒?”皇上動情地親吻著公子的脖子。
“嗯,好冷,抱我……”公子哭泣般地□□著。他身體後仰,挺起線條柔美的肩頸。精致迷人的鎖骨在燭光下凝著小片淺淺的陰影。衣服從纖細的腰間滑落,他的皮膚如月光下的積雪,白得晶瑩透澈。
皇上顫抖著進入,再也壓抑不住洪水般泛濫的**,瘋狂掠奪。
公子熱情地迎合,蒼白的麵龐泛起桃花般燦爛的紅暈。
我從未見他如此淒涼婉轉地承歡,就像要燃盡生命中所有的愛情,隻留下千古荒蕪。
“疼嗎,嫣兒?怎麽哭了?”皇上的動作慢了下來。
公子癡纏地吻上皇上的嘴唇:“我愛你,徹……”
我握緊撥碳的火箸,不知何時已淚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