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一念地獄

梅苑裏一夜綻放的花朵,又在一夜之間全部凋落。潔白的花瓣將孤零零的墳丘鋪成陰柔冷豔的花塚。

韓嫣之墓,韓嫣之墓,韓嫣之墓。

他的名字刻在石頭上的感覺竟是如此刺心。我跪在墓前,一遍又一遍的默念,直到那個冷酷又殘忍的事實在心上鐫刻出萬劫不複的傷痕。

他死了。

是的,他死了。

我已哭不出淚水,痛也變得鈍然,慢刀割肉一般。

大公子捏了捏我的肩膀:“你以後打算怎麽辦?聽聞你的家人都在長安,你要回家我會派人護送你;如果你不想回去,弓高侯府也隨時歡迎你。”

“公子臨終遺言,讓我照顧皇上。”我幹巴巴地說,“我哪兒都不去,我要入宮。”

大公子淒然冷笑:“落得如此下場,還記掛著皇上?嫣弟一生,錯就錯在太過癡情!”

“情為何物?”赫連蒼鸞呆滯地凝視著墳墓。

是啊,情為何物?

初見公子,是在前年五月,百花盛開的季節。我隨管家,穿過深長的抄手遊廊,走入公子居住的雅苑。溢光流彩的紫藤花下,一個白衣男子頭枕詩經,臥睡蘭叢,呼吸如落雪般輕盈。紫色花瓣沾染在他微蹙的眉尖,含飴的唇邊,我簡直無法相信世間竟然有如此純美無暇的少年。

就那麽一眼,這枕詩而眠的少年就成了羈絆我一生的愛戀。

對著冰冷的墓碑,我最後一次長揖至地,祭奠公子,祭奠我此生此世永不再蘇醒的柔情。

然後我站起身來,走入樓閣,折起公子的絕筆信,放入懷中。開啟抽屜,找出他往日進出禁宮的腰牌。

大公子騎在馬上,向我伸出手:“我送你一程。”

我踏上馬背,摟住他的腰身,眼睛堅定地看向前方。公子,等我做完想做的事,就來找你,再不分離。

大公子在馬上回頭,深深凝視了墓碑片刻,大喝一聲,縱馬而去。

而赫連蒼鸞依然一動不動地跪在墓前,晨霜染白了發鬢,看上去就像被焚風雕刻了千年的戈壁一樣滄桑而悲涼。

禁宮門前,大公子將我放下來:“宮廷險惡,並不適合天真無邪的你。真的要去嗎?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多謝大公子的關心。”我僵硬地笑一笑,那個天真無邪的我早已死了。

“嫣弟生前疼你,以後有什麽難處就來找我吧。”大公子歎息一聲,掉馬而去。

聽著馬蹄聲越來越遠,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抬頭仰望著高大的宮門,感覺到瞬間的無措和惶惑。

我用公子留下的腰牌,順利地通過宮禁。那守門的衛士也是認識我的,好意笑道:“怎麽今天隻你一個?你家韓大人呢?”

我心下淒然,沒有作答,默默收起腰牌,快步離開。宮道還是往日的宮道,和公子在一起的時候,從未覺得它如此崎嶇而漫長。道邊有些耐寒的花兒已經開了,鳥雀在繁花嫩葉間追逐啁啾,如果公子還活著,這應該是個無比明媚的早春。

一路暢通無阻地去到未央宮。宮門緊閉,隱隱能感覺到氣氛的沉重和壓抑。

我在門前恍惚了半響,剛要抬腳,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裏麵走出來,呆若木雞地望著我。

“延年?”她叫。

是雪袖。

她一把抓住我的衣袖,把我拉到一邊,切切地問:“聽說韓大人……”

我點了點頭。

她掩住嘴巴,淚水濕了眼睛:“怎麽會?怎麽會?”

“皇上呢?”我問。

“他傷得很重,從回來一直昏迷到現在。”

“帶我去。”

未央宮,溫室殿。

到處都能看到公子的身影。廊下彈琴,園中舞劍,耳邊依稀還能聽到他淡若雲煙的笑談。我失魂落魄地隨著雪袖,進入內殿,迎麵撲來濃重的藥香,皇上臉色蒼白地躺在龍榻上,雙眸緊閉,籠罩著沉沉的死氣。

我腳步虛浮地走過去,跪在榻前。能夠陷在昏迷裏,是多麽幸運。不必麵對這錐心刺骨的痛楚,也不必接受這殘忍冰冷的事實。

皇上的臉沒有一絲血色,刀刻般俊朗的五官,因為清瘦而更加英挺。那一劍刺下去一定非常之深。他是沒打算活下來的。

你的靈魂在何處呢,皇上?和公子在一起嗎?

我探手入懷,掏出公子的絕筆信塞入他枕下。

外麵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聽得幾個宮女低聲請安:“參加太後,參見衛娘娘。”

我渾身的血液瞬間沸騰,恨不能立刻回身,扼住那老女人的咽喉。她生生逼死了我的公子,仇恨令我握在被邊的雙手抑製不住地顫抖。但我知道我絕不可以輕舉妄動,此生屬於我的機會也許隻有一次。

我起身退至一邊。

“皇上好點了嗎?”太後問。

回答她的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太後焦切地歎口氣:“不是遍尋名醫了嗎?人都到哪裏去了!皇上再不醒,看哀家饒得了哪一個!”

“母後切莫動氣,傷了身子!”衛子夫臉色憔悴,但言語間十分沉著。

太後抽出手絹,拭了拭堆襇的眼角,哭泣道:“早知徹兒對他這般癡心,哀家就不逼他了!”

“皇上隻是一時衝動才做了傻事,過些時日就會好的!”衛子夫勸解著,然後轉身吩咐我,“去給太後端一碗荷葉粥來,好歹也……”

她話未說完,看出是我,臉上微微變色:“你,你不是韓大人的僮兒?”

我隻得跪身請安:“延年參見衛娘娘!”

“啊,是你!”太後也認了出來,厲聲說,“你怎得在這裏!”

“奴才不放心皇上……”

“大膽!小小奴仆,竟然私自出入禁宮!這可是死罪,知道嗎?”衛子夫怒聲斥責。

我垂頭不語。

太後深長地歎了口氣:“罷了吧……哀家這頭嗡嗡的,著人將他趕出去就罷了,不要傷他性命。哀家這幾日吃齋,不想再見血腥!”

“母後仁慈,還不謝恩?”衛子夫語氣緩和地對我說。

我扣了一首,沉聲說:“請太後恕罪,延年不想出宮,延年願意留在皇上身邊,盡心侍奉!”

“你想留下來?”衛子夫冷笑,“能在這宮裏伺候皇上的男人可都是太監!你想當太監嗎?”

我身體震動了一下,緊緊攥起拳頭。

“速速離宮,別等哀家改了主意!”太後嚴厲地說。

離開宮廷,如何再為公子複仇?

複仇之後,也必是一死,又何在乎這幅殘軀?

我咬了咬牙:“公子遺言,讓奴才照顧皇上。為了皇上,奴才甘願淨身!請太後和衛娘娘成全!”

“活得久了,真是什麽都能遇到!世上竟還有這樣的人!哀家念你一片忠心,就成全了你吧!”

“奴才謝太後成全!”

“母後三思,他可是韓嫣的人啊!”衛夫人細聲勸諫。

“一個孩子,又是閹人,能怎麽的?”太後不以為意,起身離去。衛子夫著意看了我一眼,也隨太後出去了。

幾個侍衛扯起我的臂膀。

流年撲過來打開他們的手,扶著我的雙臂跪下身去:“延年,想想公子往日是如何寵你,你怎麽可以自輕自賤,讓他九泉不安?聽姐姐的話,出宮去吧。好嗎?聽姐姐的話!”

我扶她起來:“謝謝你,流年。我心已決,莫要勸了!”

“你這孩子!”彩梳晃了我一把,“做了太監,你一輩子就完啦!”

“在公子死去的那一刻,我一輩子就已經完了……”我飄渺地微笑,對等待的侍衛說,“走吧。”

身後傳來宮女們壓抑的啼哭,我不想回頭,也已經無法回頭了。

侍衛們將我送至淨身房,交給幾個管事太監。他們神情漠然地打量了我一番,便將我帶去裏間。命令先我而至,他們早已做好了準備。

染血的木**堆滿了繃帶和繩子。鋒利的彎刀淬在火上,旁邊擺著瓶瓶罐罐。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麽野蠻而肮髒,散發著讓我作嘔的腥味兒。

“把衣服脫了吧,還怕羞嗎!”一個老太監把彎刀從火上拿下來,吹去火星,晾在一邊。

看我動作麻木而遲緩,一個小太監說:“我幫你脫好了,嚇傻了吧!”

我攔開他,不再遲疑,手腳利落地脫去全部的衣物。我未經人事的身體是純潔美好的,雙腿筆直修長,皮膚光潔細膩,纖腰盈握,亭亭玉立。那些主持閹割的太監大概從未見過這樣出眾的貨色,一時間都愣住了。

我自己走到床前,平臥下去,手裏緊緊攥著公子送我的雕龍紋佩。細膩的肌膚上鼓滿雞皮疙瘩,沒錯,我非常恐懼,但我不會因此而退縮。

兩個太監拿繩子將我的手腳牢牢固定在**,然後用寬寬的麻布條將我的腰腹與床板纏在一起,保證我即使劇痛掙紮也紋絲不動。

“你是自願淨身的嗎?“老太監例行公事地問。

“是。”我回答。

“假如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絕不反悔。”我靜靜地說。

“那麽你斷子絕孫可和我毫無關係了?”

“毫無關係。”

“動手!”他一聲令下,我顫抖著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