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舞傾國
“腳腕完全腫起來了,妍兒這舞是不能跳了,”父親捏著三妹的腳腕檢查了一番,一籌莫展地說,“我得立刻把這件事稟報樂官,耽誤了皇家的壽宴,我們可擔待不起!”
三妹更大聲地哭泣起來。
“樂官無奈之下一定會指派紫燕歌坊的易水榕代替三妹。她的蓮步舞比三妹的鼓上舞也隻是略遜一籌!”大哥沮喪地說。
“可憐我妍兒白白辛苦了這麽久,得見龍顏的卻是別人!”母親惋惜地撫摸著三妹的長發。
“那易水榕在角逐中輸給三妹,已是滿腹怨氣。若她入宮得寵,三妹就永無出頭之日了!”大哥火上澆油。
“我不要那易水榕替我!我不要讓她入宮!我不要啊,娘!”三妹歪倒在母親懷裏,哭得昏天暗地。
“這還由得你嗎,孩子!”母親的眼睛也濕潤了。
“我替三妹,如何?”我突然說。
全家人俱是一愣,所有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轉向我。
“咦,這倒是個好主意!”大哥興奮地說,“憑二弟的舞技,定能得到皇上的青睞。隻要時機成熟,就可以在皇上麵前舉薦三妹了!”
三妹猛然睜大了眼睛,充滿渴求地看著我。
“一派胡言!”父親輕叱,“妍兒的名字已經報了上去,若讓皇帝知道瑞兒是男兒身,冒牌貨,這可是欺君之罪!不但是瑞兒,我們全家都脫不了幹係。”
剛剛升起的希望又落空了,全家人都陷入了悲傷的沉默。
我攏了攏前襟,端然靜坐,淡淡說:“皇上不會治罪的。”
“你怎麽知道?”大哥挑起眼皮,不信任地問。
“嗯,我知道。”我的聲音很輕,也很肯定。
“瑞兒,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情,一旦出了岔子,我們全家都會人頭落地的。”娘親說。
“不會出岔子,相信我。”我篤定地說。
一家人麵麵相覷,半天也沒人言語。
“瑞兒,你一向是個有分寸的孩子,你會這麽說,我相信你有十足的把握。”父親隱憂地看著我,“就眼前來看,讓你代替妍兒,可能是最好的辦法了。不必得罪樂官,運氣好的話還能引薦妍兒入宮。”
“沒錯,做什麽事情不需要冒險呢!”大哥意氣風發地說,“我支持二弟,就算為此掉了腦袋也不會眨下眼的!”
“季兒不要掉腦袋……”小弟囁嚅著。
我摸摸他的頭:“二哥不會讓你掉腦袋的。”
母親和三妹憂心忡忡,沒有讚成,也沒有反對。
“那就這樣定下來吧,讓瑞兒代替妍兒入宮獻藝。”父親打定主意,“隻是離壽宴隻有三天,沒有多少時間練習了。何況還要裁製舞衣。”
三妹一下子抱住我的胳膊,哽咽說:“二哥,雖然我很想入宮,但是我也不要你為了我而發生任何不測。你已經是閹人了,我不想你再受到任何傷害,我不要你那樣可憐!”
“乖……”我抱住她顫抖的肩膀。對不起了,夢妍。隻是有哥哥在一天,就絕不會讓你入宮為妃的。那藏汙納垢之處,已經吞噬了我的公子,我怎麽會讓我天真爛漫的妹妹再重走那條血腥殘酷的不歸之路?
夜深了。
我沒有絲毫睡意,推開窗戶,讓銀色月光灑落在床頭上。
三天後,我就要見到皇上了。
我讓父親為我訂做了銀白色的舞衣,八幅裙擺長長地拖在地上,當我舞動起來的時候,會如一場驟密的冬雪從天而降。
為我量身的裁縫師傅說,他從未見過如此迷人的雙腿,這樣的筆直,這樣的修長。也許因為從小習藝,我的身材比例非常完美,尤其是雙腿,較一般人要纖長許多。穿起束腰長襦,有不能預見的飄逸和魅惑。
三年來,我就像愛護一株奇花異卉一般愛護著我的身體。每日用上好的綠茶清洗雙目,讓它水盈盈的,嫵媚含情;每日用玫瑰的甘露潤澤肌膚,讓它雪嫩嫩的,活色生香。我沒有公子那般與生俱來的高貴和冷豔,但我會傾盡所能,做一個讓帝王無法拒絕的美麗孌童。
又過了兩日,宮裏派樂官來問,需要準備些什麽。我囑咐父親,將伴奏的曲譜交給他們,同時吩咐他們在殿內的雕梁之下懸掛一個白色梅花製成的碩大花球。樂官詫異那花球的用處,但也並沒有多問,徑自回去準備。
壽宴當日,母親一大早便起身,親自為我梳妝。她問我要梳幾年前流行的墜馬髻,還是梳時下正流行的黃雀髻?墜馬髻嫵媚,黃雀髻高貴,但那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自己動手,把兩鬢的絲發梳起,在腦後編了幾下,用一條打著紅色瓔珞的發帶攏住。其他的頭發就那麽鬆鬆散散的披垂著。
隨侍多年,沒有誰比我更了解皇帝的喜好。
梳好頭發,母親和父親又爭論起來。母親說我化滿是水點的啼妝好看,因為水點更能襯托肌膚的光澤。父親說我化胭脂紅粉的芙蓉妝嬌豔,更能襯托這個普天同慶的日子。我由得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徑自拈起眉黛,化了個愁容淺淡的梨花妝。
整整忙活了兩個時辰,我才登上宮裏前來相接的馬車。
一路顛簸著,駛入高高的皇城,這一次,我心中再沒有半分踟躕。
三年生不如死的煎熬,足以讓一個清淺的少年脫胎換骨。
不需要遲疑,不需要猶豫,我的目標無比清晰。
我和其他獻藝的謳者在未央宮的偏殿靜待了兩柱香的功夫,樂官慌慌張張地跑來催我準備。
今天,他還是第一次看見我,驚豔之餘皺眉思索著:“怎麽與那日不太像呢?”
我微微一笑:“像不像的有什麽呢?隻要皇上滿意,大人前途便一片光明。”
“李小姐說的是,”他拱一拱手,“他日榮華富貴,可莫要忘記本官才是。”
他衝殿內伸出右手,示意我可以進去。
我踏著清靈悠揚的樂點,赤足走入未央宮金碧輝煌的承明殿。潔白的腳腕上係了一隻小小的踝鈴兒,隨著我翩躚的步子,發出悅耳的玲啷。八幅銀線織成的裙擺拖在身後,足足有三尺長。
皇上高高坐在殿上,下首是一圈花枝招展的宮眷妃嬪。諸侯朝臣分庭兩列,洋洋喜氣伴著悠悠絲竹,好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
我端著儀態,斂眸垂麵,緩步走入大殿中央。我能感到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我的身段兒和麵容上。
我沒有特意做女兒裝扮,但也沒有人會相信眼前纖腰盈握的佳人竟是個男兒身。
如瀑青絲長及腰下,額間貼著一點嫣紅的珊瑚花鈿。長眉淡掃如煙,肌膚勝雪光潔。心瓣兒形的臉蛋上,一雙盈盈美目,秋水瀲灩。垂鼻如玉,櫻唇微啟。
所有人都愚蠢地瞪大了眼睛,驚歎於我的美色。但更讓他們驚歎的,還在後麵。
為了這一天,我等了三年。
我甩開寂寞已久的舞袖,隨著陡然升高了的音樂,翩翩舞起。
這一曲梅間雪,是我一年前譜就的。
曲調婉轉悠長,寄托著我無法言喻的哀傷和思念。
我將長長的舞袖拋向空中懸掛的潔白花球。花瓣頓時四散,落英繽紛。我旋轉著柔軟如柳的腰肢,用長長的舞袖將花瓣卷起,隨著我的身姿一同飛旋。我舞動的速度越來越快,那潔白落花就如一群翩翩的白蝶,縈繞在我的身周,一片都不曾落向地麵。
所有人都發出由衷的驚歎。
我的舞袖飄向何方,那花瓣便飛往何處。整個大殿都充斥著我捉摸不定的嫵媚身姿和翩若驚鴻的重重花影。我時而騰身回轉,銀色裙擺,絲綾長袖和繽紛落英隨著我的身體飛速盤旋,我纖細的腰肢似乎已經承受不起那節奏越來越快的旋轉。時而長袖出雲,花瓣迎麵飛向禦座,又婉轉回身,將它們舞於掌骨之間。
這是一場舞袖與落花的盛宴。
當一曲終了,舞姿靜止,長袖與落英一齊飄向鋪著大紅氈氌的地麵時,承明殿裏鴉雀無聲,安靜地就像一個初生的新世界。
許久,高高的禦座上,響起零星而清脆的掌聲。
隨之,整個大殿一片沸騰。掌聲,歡呼聲,叫好聲,鋪天蓋地。
我就在這鋪天蓋地的狂歡裏,跪地,叩首,屈步後退,轉身而出。
但我知道,我的舞姿已經深深植入皇帝的眼睛裏。
也許此刻,他真的沒有認出我。
但是,從此以後,他都不會再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