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滄海
皇上一直把我抱回寢宮,放在榻上。
我長發堆雲地躺在枕上,杏色長袍像微微的波瀾散在身周,我向上看著皇上的臉,他站在榻邊,眼神裏有些陌生的光芒。
許久,他放下雙臂,撐在我枕邊,臉龐拉近了距離,我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在他黑色瞳仁裏的倒影。
“你不一樣了,延年。”
我抬手輕輕捋著他前襟上的金絲密紋,用我晨霧般飄渺暗啞的嗓音,淡淡說:“延年應該一樣嗎,皇上?在公子被逼死之後,在身體被閹割之後,在經曆了這三年生不如死的日子之後……”
皇上用指背輕輕蹭著我的臉頰:“朕知道你對嫣兒的心思,你若不願朕碰你,朕很好理解。但自昨夜到現在,你卻一直在邀寵,為什麽?你是不是要向朕解釋一下?”
他聲音裏的冷意,直透我的骨髓。有一瞬間,血液都減緩了流動。他的眼神是那麽高高在上,深不見底的眸子裏漫延著直逼靈魂的嚴厲。他是皇帝,是站在最頂峰的那個男人,是大漢朝開國以來最出色的的帝王。我在他的世界裏,連一粒塵沙都算不上。在這樣的男人的眼皮子底下,我三年來的苦心孤詣不過是笑話。
我唯一的籌碼,就是他對公子那份割舍不斷的癡纏。
我笑一笑:“延年也知道皇上對公子的心思,如果公子死後,皇上不願再碰別的女人,延年很好理解。可是三年來,皇上生兒育女,妃妾成群,您是不是要向公子解釋一下?”
皇上的瞳孔微微收斂,危險的訊息向小火苗一樣灼燒著我的眼睛。我強迫自己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在這深宮之中,每一步都可能是死亡,若是膽怯,又何必進來?
“你這是在為你的公子抱不平嗎?”他優美的唇角綻放一絲諷刺的笑意。
我大膽地伸手摟住他的脖子,下巴緊緊地抵在他的肩膀上:“皇上是公子的,延年不要把皇上讓給任何人。”
“這就是對皇後無禮的理由嗎?”
“嗯。”
“傻孩子。”他把臉埋進我的肩窩裏,“你知不知道在這後宮之中,皇後意味著什麽?你去惹她?”
“皇後再大,還能大得過皇上嗎?”我嘟起小嘴,“皇上會保護延年的,對不對?”
“皇上為什麽要保護延年?延年是什麽呀,啊?”他戲謔地看著我,一隻手用力地揉搓著我的屁股。
“延年是公子心愛的僮兒呀。”我理所當然地說。
“你是嫣兒心愛的,又不是朕心愛的!”
聽到“嫣兒”兩個字,我的心立刻酸楚了:“延年雖不是皇上心愛的,但公子總是皇上心愛的吧!”
皇上冷哼一聲,平躺下去,眼睛覷著上方,隻是一瞬之間他整個人都變得冷若冰霜。“三年時光,一千多個日子,僅明光宮裏就蓄著燕趙兩地貢來的美人兩千多人。擁抱著整個花團錦簇的後宮,你就那麽確定,朕的心裏還容得下一個摸都摸不著的韓嫣!”
“如果皇上能忘記公子,為什麽還會有如此淒涼冰冷的神色呢?”
“朕沒有!”他一把掐住我的咽喉,咬牙切齒地說,“不許在朕麵前再提他一個字!否則,朕殺了你!”
我呼吸困難,一張臉憋得青紫,但我沒有絲毫掙紮,眼神平靜地看著他。
他似是驀然清醒,一把丟開我,抓起我的肩膀,將我整個人緊緊按在懷裏,聲音沙啞而顫抖:“不行,你不能死。你若死了,朕怎麽辦?三年了,他留在那襲白衣上的氣息越來越淡,朕無法忍受!朕快要瘋了,延年!朕快要瘋了!”
我默默撫摸著皇上的脊背,我無法給他任何安慰,因為我已經瘋了。
心生病了,才能一直想著一個人。而我,早已病入膏肓。
瞬間的癲狂過後,他又迅速沉入死一般的冷漠和哀無。他時刻記得自己是個皇帝,他不允許自己放縱失控的情緒。
我不得不同情地看著他。此刻我相信,一直以來他都比我更痛苦。
他從榻上走下去,背對著我走到寢室中央,一隻手無力地扶住桌子,許久我聽到他說:“他真的死了嗎?”
我的心就像被一記重錘狠狠地敲了一下,劇痛無比。三年了,皇上。您竟然依然沒有接受這個事實。這才是您不敢去看他的原因吧?麵對那一抔冰冷的黃土,您情何以堪?
他沒有等到我的回答,大概也不想聽到我的回答。耷拉著肩膀,一個人默默走出了房間。
門外,有小太監細聲說:“啟稟聖上,禦前詹事來報,說大將軍和博望侯他們都在宣室等候。”
“朕不舒服,讓他們散了吧。”皇上疲憊地說。
“諾。”
感覺皇上走遠了,我坐起來,輕輕叫了聲:“來人。”
小太監推門進來:“李公子有何吩咐?”
“流年姐姐在這兒嗎?把她叫過來,我有事要問她。”
“回公子,流年姑娘是未央宮的女官,昨夜皇上就寢明光宮,她和幾個大宮女才過來伺候,剛才已經回溫室殿了。如果您要找她,奴才這就給您傳去。隻是您等稍待片刻了。”
我微笑一下,這些太監真是極有眼色,我算什麽主子,不過受到了皇帝的寵幸,就被他們當主子一般恭敬著。
我搖搖頭:“那便罷了,你叫什麽名字,進宮幾年了?”
“回公子,奴才叫夏青,您可以叫奴才小夏子,七歲入宮,而今有十年了。”
“那宮裏的事,夏公公知道不少咯?”
“這……”
我起身走到屋子正中的小圓桌畔,坐下:“麻煩公公把妝台上的首飾都幫我拿過來吧。”
他諾了一聲,小步趨近,兩手捧著把那些金銀珠寶全部堆到我麵前的桌麵上。
我拿起一支工藝精美的金步搖在手中把玩著,漫不經心地說:“延年有幾個問題想請問夏公公,答對一個,這其中的一件就屬於你了。”
他眼睛一亮:“公子真是太客氣了!您有什麽問題盡管問來,小夏子若曉得定然是言無不盡!”
“好,請坐。”我伸手示意。
“奴才不敢!”他苦笑著。
我的手依然伸著,他看我很堅持,就挪開椅子坐下了,屁股隻沾著椅子邊兒。
“已薨王太後身邊的掌事太監認識嗎?”
“您說的是陳士昭陳公公吧?”
“沒錯。”
“當然認識了。可惜的是,太後仙去不久,陳公公也暴病而亡了!”
我陡然一驚:“什麽病?”
“這個……奴才還真不知道!”
我擺弄著金步搖,抬起眼皮,乜斜著看他:“公公若不想賺這些金子,延年也不強留。請便吧。”
他神色慌忙,看看眼前成堆的金銀珠寶,再看看四周,確定四下無人,靠近我小聲說:“聽宮裏的老太監們說,他不知哪裏得罪了衛皇後,被衛皇後……”他做了個殺頭的姿勢。
殺人滅口!我的掌心一下子縮緊了,拳頭握得微微發抖。衛子夫一定是覺得陳公公知道太多,免留後患,才痛下殺手。本來以為皇上舊情未了,隻要人證尚在,我便可以在皇上麵前舉發她。如此一來,這條路是走不得了。
我把手中的金步搖拋給小夏子,他歡快地接住了。
“你還記得三年前被皇上賜死的海棠夫人嗎?”
“奴才當然記得。”見我說話算話,他的態度非常積極。
“那海棠夫人身邊的貼身宮女琳琅,你認識嗎?”
“奴才不但認識,她還是奴才的同鄉呢。”
“她現在在哪裏?”我抱著一絲幻想,希望琳琅能知道那盆白海棠的蛛絲馬跡。
“唉,海棠夫人被賜死以後,琳琅天天哭哭啼啼。不久之後,思鬱成疾,竟然一命嗚呼了!”小夏子擠出兩滴眼淚。
“思鬱成疾嗎?”我死死盯著小夏子的眼睛。
他愣了一下,知道我不好糊弄,壓低聲音說:“聽宮裏的傳聞,說琳琅是被人掐死的。但沒人知道是誰幹的!兩年前太後薨逝,皇上還秘密查過海棠夫人一案,好像所有的線索都指向太後,皇上也沒辦法啊!”
好縝密的心思,好狠毒的心腸!
我一瞬間,我真的懷疑,我是這個女人的對手嗎?也許某天,我也會無聲無息地被掐死在某個角落裏。皇上雖然會護著我,但皇上不是無處不在的,也不是無所不能的。他連公子都保不住,何況我呢?
我陰鬱地盯著眼前的小夏子,如果衛子夫是我,小夏子的命也就到此為止了。她不會給自己留下一絲破綻。如果要與她周旋,我必須比她更謹慎,更狠毒。
我的手緊緊握起,掌心裏一支銳利的金釵,幾乎刺入了我的皮膚。
“哎喲,公子,您可別傷著。”小夏子握住我的手,擔心地看著我掌心裏深深的印痕。
我把麵前剩下的幾件首飾,往他麵前一推:“都是你的了。”
他驚喜地語無倫次:“這……這……”
“金子是你的了,你有沒有命花出去,就看你這張嘴嚴不嚴實了!”我半軟不硬地說。
他唰地跪下,搗頭如蒜:“公子盡管放心,小夏子即使不擔心公子的腦袋,也擔心自己的腦袋啊!皇上何等嚴苛,若知道我在這兒散布謠言,豈能饒我!小夏子就算是割了舌頭,也不敢說啊!”
“起來吧。”
他把賺得的金銀塞進袖筒,起身往外走,快到門口的時候,又轉過身:“小夏子還有一言相勸。”
“說。”
“公子,您可能不知,自韓大人死後,皇上忌諱白衣服。這宮裏的男男女女,上至妃嬪,下至奴才,沒有一個人敢著白衣。一年前,有個孌童恃寵而驕,無端端穿了一套雪白衣衫,想討皇上歡心。哪知,皇帝見了,一記窩心腳把他踢到台子下,大聲嗬斥說,你也配穿這身白衣!讓人扒了他的衣服,當場杖斃!所以公子,您可記住了,千萬不要穿白衣服啊。”
我心頭黯然,是啊,除了公子,誰還襯得起那一身如雪白衣?思念成狂的皇帝,無處安放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