譽滿長安
次日,皇上在禦花園中設宴,隻請了江都王一人。盡管他完全不能相信我的話,但卻不能不被那些話影響。江都王未到之前,他一直坐在果案前,斂眉沉思,麵色陰沉。我則掩身於一株茂盛的紫薇樹後,靜心觀望。天氣越來越熱,我鼻尖上微微沁出一層薄汗。
黃門令小步趨前,通報:“啟稟聖上,江都王到。”
皇上抬起頭,陰沉冷厲的神色瞬間煙消雲散,玉色的麵龐上一派祥和。
江都王穿了一身覲見正裝,黑色的衣袖上用金線滾著團龍密紋的花邊。陽光從他背後照射下來,映得他挺拔的身形異常生動。
“你們全都下去吧,朕要與江都王好好敘敘。”皇上一揮手。
太監宮女侍從全都退出數丈以外。
而我藏身的地方十分隱秘,不必擔心會被發現,所以一動不動。
江都王對皇上的舉動有幾分訝異,他左右看看,目光掠向皇帝:“皇上是有什麽話對臣說嗎?”
皇上端起酒杯一口飲進,拿起酒壺。江都王連忙起身從皇上手中接過酒壺,為皇上斟酒。
皇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深不可測的目光不緊不慢地逡巡他斯文沉靜的麵容,似是想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麽來。
“皇上……”江都王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了。
皇上將臉湊得更近,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聽說你愛慕朕?”
酒壺從江都王手中跌落下去,他麵白如紙,連手指尖都微微發抖。但他並沒有移開目光,就那麽怔怔地望著皇帝。
我不禁微微一笑,這個表現已經太過明顯,想必皇上也是了然於心了。
但皇上畢竟是皇上,到了此刻依然是喜怒難辨,不動聲色,隻追問了一句:“是,還是不是?”
江都王的臉色更加慘然,嘴唇顫抖了片刻,露出一絲頹然苦笑。他點了下頭,說:“是。”
皇上反手一巴掌將他抽倒在地。
江都王默默爬起來,抹去嘴角的血痕:“是要殺還是要剮呢?”
“你倒明白!”皇上冷笑。
江都王彈去衣襟上沾染的一絲灰塵,非常從容地掠袍坐下,拿起桌上的酒壺,痛飲幾口。即使是在這樣狼狽慌亂的情形之下,他的儀態依然十分優雅,有令人心折的鎮定和高貴,著實襯地起他天潢貴胄的身份。
酒讓他的臉色稍稍和緩,他抬起臉靜靜地望著皇上:“徹兒,哥哥喜歡你……”
皇上忍耐了許久的憤怒,一觸即發,一把掐住他的咽喉,麵容扭曲地說:“我是你親弟弟,你這個變態!”
江都王握住皇上捏緊他喉管的手,那完全不是掙紮,而是一種淒涼的輕撫:“沒錯,我是!我很開心,徹兒。我們終於到了這一天,我可以看著你的臉,親口告訴你,我愛你!愛了很多年!愛得生不如死,如履針氈!……”
皇上手上用力,江都王痛苦地皺緊了眉頭。但他依然用幾乎窒息的聲音,顫抖著說:“除此之外,我還得告訴你,不論你多麽惡心和憤怒,我都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占有過你的人,在你十六歲的那一年……”
“你說什麽??”皇上不可置信的聲音就像從冰窖裏發出來。
“你不會說你已經忘記了吧,徹兒?”江都王臉上是破釜沉舟的微笑,“你的韓嫣從來沒跟你說過,那天晚上與你醉赴巫山的那個人並不是他嗎?若不是他年齡小,力氣不足,本王早已死在他的劍下……不過也是,他怎麽會跟你說呢?他舍不得你心裏難受,也舍不得你卷入兄弟**的醜聞……”
皇上已氣得渾身發抖,咣當一聲拔出腰間的佩劍……就在這時,一道灰色的身影手持三尺利劍突然襲向皇帝後背。我在花叢中看得真切,跳起來大喊一聲:“有刺客!”
皇上想回頭已經來不及,江都王情急之下,揪起皇上的肩膀將他整個人甩了出去。
隻聽噗嗤一聲悶響,利劍直直插入江都王左腹。刺客想拔劍再次襲擊皇帝,江都王卻以雙掌死死抓住劍身不放。刺客抽了幾次無法抽出,轉身想逃,被隨後趕到的羽林軍團團圍住。刺客見已是窮途末路,大喊一聲:“劉陵郡主,郭解不能為你報仇了!”說罷,便咬破齒縫間藏著的毒藥自盡身亡了。
皇上顧不得刺客,一把抱起江都王,怒吼一聲:“快,宣禦醫!”
太醫們從早上一直忙活到傍晚,江都王的命暫時保住了。
刺客的身份也查明了,他以前是淮南王劉安府上的食客,愛慕淮南王的女兒劉陵。淮南王陰謀敗露,劉陵也自殺於獄中。郭解此次是為她報仇而來。
皇上站在窗口,長時間沉默不語。
但他已從最初的憤怒和混亂中清醒過來,看起來沉著而陰鬱。
“喝點湯吧,陛下?一天沒吃東西了。”我端起禦膳房送來的珍珠燕窩。
他接過來一飲而盡,緩步踱到桌旁坐下。
“皇上打算怎樣處置江都王呢?”
“朕想殺他,可他偏偏救了朕的命。”
“所以皇上心軟了嗎?”
皇上抬頭看我,眼神冰冷:“那依延年之見呢?”
“延年怎敢妄議皇上的家事?”
皇上的臉色稍有緩和,將我摟在腿上,握起我的手在唇邊輕輕親吻:“傳朕旨意,讓江都王傷愈便啟程滾回他的藩國,有生之年永遠不許再踏入長安半步!”
“皇上仁慈,江都王真該感恩戴德了。”我柔聲說。
事實上,江都王沒有等到傷愈,便啟程了。
我在城外,與他的車隊相遇。或者說,我有意再送他一程。
看到我形單影隻地騎在馬上,他捂著傷口,步履蹣跚地下了馬車。
“想不到本王竟折在你手裏,李延年。”他開門見山地說。
我不語,看著他。
“你為何不再加把火,讓徹兒幹脆殺了我?”他很平靜地問。
“有時候,活著比死更痛苦。”我說。
他苦笑點頭:“你倒是個知己。”
我亦苦笑。
“韓嫣是個君子,你是個小人。”他淡淡地下了結論,轉身蹬車。
我也翻身上馬:“所以,你們為什麽要害死韓嫣那樣的君子,而造就我這樣的小人呢?”
我抖起韁繩,策馬而去。
這是我與江都王最後一次見麵。
回到藩國之後,他便閉門謝客,常有宮女驚聞他一個人深夜痛哭。不久之後,江都王便一病不起,同年十二月病故。
他的死訊傳來的時候,我正在溫室殿陪皇上下棋。白色棋子在皇上指尖停留許久,重重落在棋盤上。皇上抬頭看看外麵飛舞的雪花,淡淡說了句:“追諡江都王為易王,讓他的長子繼承藩位。”
一年的辛苦,我已在樂坊和後宮裏站穩腳跟。張樂官雖然是樂坊的掌事,但握有實權的卻是我。宮裏的歌舞曲目都由我親自作曲編排,我不僅歌舞雙絕,而且在作曲上技法新穎,才思精妙,許多有名的文人墨客都拿著他們寫就的詩詞,托我譜曲。那些曲子很快就在民間和坊間流傳開來,我的名字在長安城裏乃至整個大漢朝也日益響亮起來。上達官貴人,下至貧民百姓,嘴裏哼唱的,耳朵裏聽聞的,都是李延年的曲辭。更有許多身份貴重之人,贈以萬金,隻為求得我在他們府裏的宴席上謳歌一曲。
但我實在沒多少興趣出宮獻藝,若非他們求到皇上麵前,我是不肯去的。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那些天潢貴胄們都以能請到我親臨謳曲為莫大的榮幸。
而隻要我宴中謳曲,必是高朋滿座,大廳外的走廊裏也擠滿了侍從仆役,百姓們聽到風聲也會在巷子裏長時間駐足觀望,隻為親眼見識一下我的模樣。
我將樂府收集到的大量民間樂曲加以整理,並編配新區,推廣到民間,以娛百姓。在那些烽火連天的歲月裏,我的歌聲也許多少給他們帶來了心靈的撫慰。每次回家省親,都會被圍觀歡呼的人流擁堵,皇上不得不派大隊的羽林軍護進護出。
前不久,皇上又將張騫從西域帶回來的《摩訶兜勒》交給我,我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將它們編纂成二十八首《鼓吹新聲》,用來作為宮中儀仗之樂,開辟了古來音樂史上一個新的紀元。皇上龍心大悅,命史官將我的名字和曲名載入史冊,流傳後世。我也由此有幸成為曆史上第一個明確標有姓名和曲名的大樂師。
當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我的時候,皇上也感到了極大的滿足和驕傲。他總是當著人前誇讚我說:“延年那登峰造極的音樂才能,即使是大樂師師曠複生,也莫過於此了!”
我的名望和皇帝對我的寵愛,讓很多人的嗅覺靈敏起來。有些掌事太監,為了討好我,本應請示皇後的事宜,都直接跳過皇後,拿來請我的示下。皇後也在皇上麵前隱晦地表示過不滿,但皇上不過哈哈一笑,並不曾責備我,這更是讓一些人有恃無恐。我雖無一官半職,也不是什麽寵妾妃嬪,但每天都有大批的士人,以各種各樣的名義,請求投入我的門下。
我也由此知道,如果公子肯落入俗流,他會是怎樣的眾星捧月!但公子從來就不是那種人,那些人詆毀他嫉恨他,是因為他從不肯給他們半分機會。他們不能親近他,便要毀掉他。
而我不同。我需要培植自己的力量,這樣才能製衡衛氏。跟隨公子多年,我也有了幾分識人之明。瞅著皇上高興的時候,為他舉薦的幾個人,也確確實實有些真才實學,很得皇上賞識。漸漸的,有越來越多的人站在我的身後。衛子夫看我的眼神已經由最初的不屑變成了謹慎。
每個深夜,坐在廊下,遙望著越來越幽深的夜空,我常常想,我是不是走得太遠了。遠到自己已經無法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