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事之秋

光祿勳丞趙福和廷尉右承李長生在未央宮裏逗留多時了。

皇上不在的時候,每日來訪的大小官吏絡繹不絕。

有感謝我提拔的,有請我辦事兒的,有套關係的,也有專程趕來拍馬屁的。

窗外,春意漸濃。那一場薄雪之後,天氣陡然回暖,楊柳枝在風中柔軟起來,綠盈盈的芽孢鼓滿了枝條。

耳邊是兩人無關痛癢的寒暄,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心裏細數著離公子的祭日還有幾天。

自公子去世之後,每年的春天都是我的噩夢。我會沒來由的發燒,咳嗽,伴隨漫長的沉悶和憂鬱。

見我隻是望著窗外,半天不吐一言,趙福輕歎一句,細聲說:“趙丞相也太不識抬舉了,要不是李大人從中斡旋,這丞相一職早就是衛家的了,哪有他的份兒!竟然也不過來走動走動!”

“趙大人此言差矣!”我呷了一口茶,“誰做丞相,那是皇上說了算的。與本官何幹?”

李長生用胳膊肘拐了趙福一下,趙福自知失言,臉上訕訕的。不多一會兒,便找了個借口,起身告辭。

我打發太監送他們出去,伸了個懶腰,想回寢室小憩片刻,卻突然聞得宮人通傳,趙丞相求見。

丞相趙周大刺刺地走進來,就像走進自家書房似的大方和自在。他三十七八歲的年紀,因為保養得宜,看起來也隻有三十出頭的樣子。輪廓分明的臉上沒有蓄須,微笑起來,唇角上揚,有股子耐人尋味的痞氣。

我上前兩步,拱手參拜。

他卻腳下一轉,跌入旁邊的椅中坐定,讓我拜了個空。

他微昂著頭看我,眼裏含笑,慵散不羈,就像在青樓看一個頗有姿色的□□。

我迎著他的目光,鎮定自若地吩咐宮女上茶。

“許多人說,我應該來謝謝你。”他倒是開門見山,中氣十足的聲音竟十分動聽。

“他們說笑了。”我不動聲色地擋回去。

“沒錯,我也覺得是。”他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拿起茶杯,咕咚一口,下去半杯,頗為誇張地咂咂嘴。

“既然如此,大人找下官何事?”我問。

“以前也看過李大人殿前起舞,隻是離得遠,沒看清楚。今天特意湊近點看看。”他靠近我,當真十分認真地看起來。

我不禁失笑:“想必這次看清楚了?”

他點頭,目光依然沒離開我的臉:“你很像一個人。”

“誰?”

“你不必知道。”

“哦。”我兩手扶在膝上,傻坐半天,見他沒有談話的意思,便要起身送客。

剛欠起屁股,又聽他說:“尤其是眼睛,那種刀光劍影般鋒利的嫵媚……”

我再次失笑,這人真有意思。不告訴我是誰,又徑自說個不停,感情他今兒個來就是睹物思人的。

我長揖道:“趙丞相,下官讓你看了這半天著實累得慌,請容下官先行告退。”

“你退到哪兒去?”他左右看了一下,“你不就住這兒嗎?”

“那就請大人體諒下情,改日再來看吧。”我伸手向外。

他咦了一聲:“我這看人的都不累,你個被看的累什麽?”

他說話的語氣總是那麽不著調兒,偏偏神色又十分無辜認真,讓我一次次麵黑無語。

“趙丞相,此處是皇上的未央宮,你是不是應該自重些!”我神色微慍。

“為什麽?”依然是那種坦率的無恥,“皇上又不在。”

“皇上還需要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嗎?”我放柔了聲音,了解我的人都知道,這是種威脅。然而,趙丞相不知道。

他抬手挖了挖耳朵,眼睛斜覷著我,咕噥道:“聲音還挺好聽的。”

我徹底泄了氣,隻能咬牙笑道:“承蒙誇獎!”

“牙也很白!”他又說,“真挺像他的!”

我騰地站起來,無可奈何,拂袖而去。

聽說這廝任職丞相之前,是太子劉據的老師,太子太傅。可瞧瞧他那山大王本色,哪有半分為人師者的樣子?我沒見過這樣的讀書人,何況還是皇上親選的帝王師,他哪裏配得上呢!……

我躺在幃中,為一個不相幹的趙周,竟生了滿肚子的悶氣。

一炷香功夫,流年撲撲踏踏跑進來,手忙腳亂地掛起芙蓉帳子:“快更衣吧,公子。皇上聖駕回朝了!”

“什麽?不是要在平陽公主的灞河別苑小住兩天,後天回來嗎?”我一邊更衣,一邊問。

“皇上的性子你還不知道麽?想起一陣兒是一陣兒的,可能想公子想得緊了,就回來了。”流年為我纏著腰帶,打趣兒說。

我笑笑:“行了,出去接駕吧。”

我穿了黑紅相間的官服,頭上挽髻,束起玉冠,竟也是翩翩公子,風姿卓然。

“你長高了,延年。”流年感慨地說,“韓大人過世的那年,你才隻有這麽高……”她拿手比劃了一下,“而今,應該和韓大人一般高了吧?”

我的神色瞬間變得暗淡,打起簾子,走了出去。

其實我不想長高。

他日奈何橋邊相見,公子會認不出的。

他曾說在奈何橋邊等著皇上。他是不是也會偶爾想起我呢?十天一次,或者一個月一次,他總會想起的吧?

公子是喜歡我的。縱然不是愛,那喜歡已經讓我滿滿的了。

延年長高了,公子。

你可要記著延年的樣子啊……

我失魂落魄地走到了前殿,腦子裏轟然一聲,那趙周竟然還在,此時正窩在椅子裏大模大樣地喝茶吃點心。

“你怎麽還沒走?”我大步上前,質問。

“嗯。”他很認真地點頭。

聽不出是反問句嗎?我正要與他理論,這時外麵傳來禦前詹事高宣:“皇上駕到!”

我慌忙跪下接駕,趙周拍拍手上的點心渣子,不緊不慢地走到我身旁跪下。

皇上春風滿麵地走了進來,心情很好地扶起我:“愛卿平身!”

“皇上一路辛苦了!”我說。

“辛苦的明明是抬轎子的……”趙周小聲嘀咕。

皇上好像才看見他似的,皺眉道:“趙丞相怎麽也在這裏?”

“恰好在。”他笑眯眯地說。

皇上拿手指淩空點了點他:“你來得正好,不看見你朕還沒想起來呢!你是怎麽給太子做老師的?你看看那太子,讓你教得越來越木訥了!”

“其稟皇上,太子那不叫木訥,那叫老實!”趙周一板一眼地說。

“大漢朝不需要一個老實的太子!”皇上似怒不怒的。

“不不不,皇上。一個英明神武的皇帝就需要一個老實本分的太子。”趙周小聲說。

皇上哼笑一聲:“有些人看似是大智慧,有的不過是小聰明。趙周,你恰恰相反。”

“謝皇上誇獎!”

“退下吧。”

“諾。”

趙周彎著腰退後,竟還不忘衝我眨眨眼睛,我頓時氣結。

待人都退下以後,我一邊服侍皇上沐浴更衣,一邊抱怨:“趙丞相也太吊兒郎當了吧?那麽一大把年紀了,竟然像個小孩子!”

“那正是他的可貴之處。”皇上微微昂起下巴,我尖著手指,小心折過衣領子。

“聽皇上這話,還挺賞識他呢!”我鬱悶著。

皇上一把撈過我的腰,讓我坐到他腿上:“怎麽,他惹你不高興了?”

“那倒沒有!”我囁嚅著,“我隻是覺得他有點沒禮貌!”

“他那人就那樣兒,恃才傲物,**不羈,卻是個情種!”

“哦?”我大吃一驚。

皇上抬起我的下巴,我以為他要親吻我,結果也隻是用大拇指碾磨著我的嘴唇:“算了,不說他,朕這次回來,有個驚喜要給你!”

“什麽驚喜?”我問。

“自己去看。”

“在哪兒?”

“明光宮。”

“哼,住在明光宮裏的都是美人,還說給我的驚喜呢,明明是給皇上自己的驚喜!”

“怎麽,不信啊?那朕就親自帶你去看好了!”

他抓起我的手腕,我隻得隨他往外走去。

明光宮,朱華殿。

宮女輕輕打開房門,我卻猶豫著,止步不前。

“進去啊。”皇上在一旁催促。

皇上的美人,卻讓我進去看。他根本沒把我當男人吧?也是,現在的我,算什麽男人。

我一賭氣,大步走了進去。

一個遍體綾羅的美人正踏在繡墩上,欠著身子,踮著腳尖,要去摘那懸在窗下的薔薇骨朵。

“小心!”我不由得叫了一聲。

那美人輕盈地跳落在地:“誰啊,嚇我一跳!”

她轉過身來,我不由得神魂俱震:“夢妍?”

“二哥!”她驚喜地跑過來,摟住我的脖子。

“你怎麽……你……你怎麽……”

“我在平陽公主府上跳舞,被皇上看中,將我帶了回來!”她頑皮地拿手中的花骨朵敲著我的頭,“哼,你以為你不引薦我,本姑娘就進不來嗎!你個壞哥哥!壞哥哥!壞哥哥!……”

我抓住她的手,千絲萬縷的情緒,一齊擁堵在胸口,我渾身發抖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你不至於吧,二哥?激動成這樣!”

“跟我走!快,跟我走!”我厲聲說著,拖了她就往門外闖。

皇上挪步進來,擋住我們的去路。他似是有些不解:“怎麽了,延年?”

我撲通跪下,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皇上開恩!請皇上開恩!”

皇上一時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