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我於雪

昨晚,我夢到公子。他睡在我身邊,臉頰輕觸著我的額頭,那種鮮活柔軟的觸感,一整天留在我的肌膚,如最深沉的情懷和愁緒一般無法消散。

思念會讓一個人無比安靜地消沉下去,在安靜和消沉中默默癲狂。有時候我也會想,這樣殘酷的日子會以什麽樣的方式結束呢?

皇上的病好好壞壞拖了三個多月,直到六月初,人才有了幾分生氣。

大病初起,人異常的憔悴消瘦。眼底的冷漠一層一層暈開,化作野火般孤絕的荒蕪。他是雄才大略的帝王,他也是殘酷無情的君主。在他的強硬鐵腕下,遠至匈奴王庭,近至黎民百姓,沒有人不怕他。我不得不說,他是不太關心天下太平的,多年征戰,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全都來源於民間。大漢的百姓,貧窮潦倒,家家戶戶都有魂斷沙場的男子。

窮則思變,各地盜匪四起。皇上任用酷吏,一次次血腥鎮壓。有的官員,為了抓一個草寇,血洗村落,不留一個活口。皇上半句斥責的話都不說。人命在他眼裏,實在算不得什麽。監獄裏人滿為患,實在裝不下了,就揪出來砍掉一批。光是被族誅的首輔大臣,就不下十幾個。

皇上不能容忍別人犯錯,一千件功勞也無法抵消一個過錯。戰場之上,哪怕自知不敵,也必須血戰至全軍覆沒。若後退一步,便會滿族盡誅。他曾說過,終有一天,朕要那些自命不凡的朝臣見了朕連氣都不敢大聲喘!而今,他真的做到了。有時候,撫摸著他的胸口,感覺他連心跳都是沉著冰冷的。

他誰都不愛。

公子死了,他的世界隻剩下霸業和征服。我時常看到他帶著金丸坐在未央宮後麵的山坡。一人一狗,兩個孤獨的背影,遙望著夕陽沉落。

衛皇後見皇上日久鬱鬱,宮中人心惶惶,遂於紫薇盛放的六月,以賞花為由在禦花園中設宴。因是家宴,出席的無非皇親國戚。幾個重要的大臣作陪。我妹妹李夫人寵冠後宮,自然全家都在受邀之列。

皇上的太子和公主們也都齊齊整整地坐在那裏,個個憨態可掬,粉雕玉琢,引得嬪妃們爭相逗弄嗬哄,但皇上卻隻是低頭飲酒,一眼都不曾瞟過。

我妹妹坐在皇上下首,不斷為皇上斟酒。她已經有了五個月的身孕,一身寬大的藍袍將她襯托得沉靜而美麗。她愛皇上。那種濃烈的情緒,讓她精靈般的美目溢滿了纏綿的愁緒。她曾對我說,皇上是她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即使他不是皇帝,她也會對他一見傾心。我有些同情地告訴她,皇帝是用來敬畏的,不是用來愛的。

愛上皇帝,注定是一個悲劇。

皇帝是任何人都愛不起的,隻因他是皇帝。

夢妍當然不懂我的話。等她懂得的時候,一切都已晚了。

舞曲都是我精心編排的,禦花園裏衣香鬢影,觥籌交錯。幾番歌舞之後,隻聽丞相趙周高聲歎道:“看慣了李都尉的妙影仙姿,再看這些庸脂俗粉,真是提不起勁頭。”

在座的朝臣也都竊竊私語,點頭附和。

衛皇後轉向我:“看來要辛苦國舅大人了,除了你,別的舞姿已經入不了各位卿家的眼了。”

夢妍哼笑一聲:“這裏的國舅大人可不隻臣妾的哥哥一個,皇後娘娘的弟弟衛青衛大將軍不也是嗎?聽說大將軍劍術精絕,何不舞來,讓大家也開開眼界?”

衛青低頭還禮,淡淡說:“微臣劍術平庸,不值一看。何況今日是皇家家宴,刀光劍影,未免有失祥和。”

夢妍一時接不上話頭兒,小嘴一嘟,扭過頭去。

衛皇後得意微笑:“李大人,請吧。”

我起身還禮,微笑說:“啟稟皇後,當年您入宮之前在平陽公主府中,曾被皇上讚為歌舞雙絕。有娘娘在此,微臣不敢獻醜!”

衛子夫臉色變了變。

夢妍撒嬌地搖了搖皇上:“陛下,您素日隻誇臣妾舞姿曼妙,卻不知衛皇後也是個中翹楚。臣妾想向衛娘娘討教,不知可否?”

皇上有些微醉地攔住夢妍的肩膀:“愛妃,皇後已是四個孩子的母親,年歲漸長,哪裏還跳得舞呢?”

這番話,明褒暗貶,把衛皇後說得臉都紅了。近年來,在我的巧妙斡旋下,皇上越來越忌諱衛家不斷增長的勢力,有心滅他衛氏一族的威風,連大將軍衛青都冷落了。眼下,又公開諷刺皇後年老色衰,看來衛氏的恩寵是到頭了。

也難怪那些見風使舵的朝臣都要把我李家的門坎踏破了。

不過,趙周卻不是個按常理出牌的。他就像聽不懂皇上的意思似的,偏要往刀刃上撞。此時,大聲笑道:“皇上,臣聽說李都尉的父親國丈大人,也是舞技超群,何不讓臣等也一飽眼福?”

我聞言一愣,看向父親。父親臉色發白,卻凝眸不語,唇角露出微微苦笑。

皇上一拍金扶手:“趙周,你大膽!”

趙周有些無所謂地跪下身去,吊兒郎當地說:“臣魯莽,願領責罰!”

皇上心緒本就不佳,冷笑說:“看來不罰你,你是難知輕重了!來人!”

“陛下!”我父親突然站起身,朗聲道,“陛下請息怒,趙丞相是臣的舊識,平時說笑慣了!臣不在意,也請皇上莫要動怒!眾所周知,臣出身娼門,自幼便習得一番曲藝,今日有幸能為皇上皇後和各位大人助興,是臣的榮幸。承蒙不棄,臣願獻醜!”

言畢,早有宮女呈上一張梓桐合精的古琴,置於父親案前。父親端然靜坐,慢慢噓出一口氣來,抬手撫上琴弦,按琴而歌。

葬吾於雪

在春天,長出綠葉

等待你的腳步

用我千年不枯的骨

若你不能來

莫要哭泣

下輩子

我還在這裏等你

葬吾於水

在春天,開出睡蓮

等待你的微笑

用我永不瞑目的雙眼

若你不能來

莫要哭泣

下輩子

我還在這裏等你

……

父親的歌聲蒼然悲惋,禦花園裏一片寧靜,隻有風吹落花,洋洋灑灑,沾滿衣襟。

趙周看著他,向來輕浮的臉上,神情漸漸凝重。收斂了玩世不恭,他竟也是如此標致的男子。劍眉星目,神色間有無語凝噎的落寞和淒楚。

我看向皇上,他情有所動,眼角微紅。我知道他又想起了公子,這世間的風吹草動,無不讓他想起那個白衣傲雪的男子。

我端起麵前的酒杯,以袖掩麵,一飲而盡。

宴席在午後結束。

母親陪夢妍回寢宮,對於懷了龍子的女兒,她有囑咐不盡的千言萬語。皇上趁著酒興,與我大哥李廣利、幼弟李季和小公子韓說在馳道上揚鞭賽馬,把宮女們驚得花容失色,遠遠躲避。父親有些不勝酒力,我便陪著他在禦花園裏漫步,散散酒意。

“父親今天受委屈了。”我說。

“謳曲侍宴原也是我的本分,又有什麽?”父親不在意地說著,停下腳步看了看盛開的合歡,又繼續往前走去。

“可是如今咱們身份不同了。”我說。

“記著那個,隻會讓自己更痛苦,何必?”

我點頭稱是。

順著小徑,轉過一座假山,一個桃核冷不防飛過來,正打在父親的發髻上。

父親歪了歪身子,舉目望去。

趙周靠在假山上,從侍從手裏接過一方錦帕,擦了擦手,嘴裏大嚼不止,想必這桃核正是他的傑作。還真是見一次打一次,這無賴!

“下去。”趙周把錦帕拋給侍從,向我們走來。

侍從收起錦帕,後退幾步,轉身走開。

“趙丞相,你什麽意思,把我父親的發髻都打亂了。”我氣呼呼地說。

“他還是散著頭發更好看。”他看著我父親,陽光讓他微微眯起眼睛,“把頭發放下來把,反正都亂了。”

父親回敬一句:“你若光著身子,我便散著頭發。”

趙周雙臂環胸,靠近父親的臉,很認真地:“當真?”

父親的氣勢立刻被他壓了下去,嘟囔一句:“無聊!”大步往前走去。

趙周慢條斯理地跟上去,長臂一伸攔住我父親的肩膀:“李雲白,你就是膽子小!難不成你散下頭發,我就真敢光著身子嗎?”

“你有什麽做不出來?”我父親想掙紮,被他更緊地摟住。

“這我就做不出來!”他調笑著,垂下頭看我父親的側臉,“要不要試試?”

“去你的!”我父親推他一把,他退開幾步,嘻嘻哈哈大笑不止。

“父親,別理他!”我快步跟上去。

“這麽大孩子,整天跟著爹爹,害不害臊!”他抬腿往後用力一蹬,我被蹬了個趔趄,後退幾步,坐倒在地。

“趙丞相才不害臊吧!”我麵紅耳赤地說。

“嗯,我不害臊。”他心安理得地回我一句,抓住父親的手腕就跑。

我連忙爬起來,追了半天,才在一條小溪流邊看到他們。我父親坐在一株漫垂的柳樹下,趙周卻坐在一根粗大的樹枝上,一條腿垂下來,一晃一晃地拂觸著我父親的肩膀。

我父親抖了幾下,抖不開他,也就作罷了。

“趙公子,我們倆都這麽大年紀了,別再鬧笑話了。放過我吧。當年我對不起你,我錯了。就這樣好嗎?”我父親凝視著涓涓流水,安安靜靜地說。

趙周倚在樹枝上,漫不經心地說:“這麽大年紀?多大?我不記得我有多大。從你離開我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停留在十八歲。你看,李雲白。沒有你,我連長大都做不到。”

父親失笑,眼神更加蒼茫:“你心結就那麽重嗎?我不過是個為了幾兩銀子就可以拋棄你的□□罷了,你至於這麽耿耿於懷嗎?沒聽說過□□無情嗎?”

趙周足尖一點,踩在父親肩頭上:“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嗎?”

“不想知道。”

“必須想知道。”

“不想。”

“必須想。”

“不。”

“必須。”

“那為什麽呀?”父親撿起一粒石子拋入河中。

“我不知道。”

“你……”父親惱怒回頭。

趙周哈哈笑著從樹上跳下來,攀在父親背上,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背我回去,喝多了,走不動了。”

“滾下來。”父親掰著他的手。

趙周緊緊抱著,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突然,他兩手一鬆,倒在一邊,不動了。

我父親急得搖晃著他,大叫。

我連忙跑過去,見趙周鼾聲微起,不像有什麽事兒。

父親用足尖踢了他一下,無奈地看看我:“真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