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蓬萬裏
我與赫連蒼鸞在墓前,一坐就是半宿。我的酒量向來一般,坐著的時候尚不覺什麽,可是一站起來,夜風拂過,頓感天旋地轉,腳下不由踉蹌了一步。
赫連蒼鸞扶住我:“你喝多了,延年。今晚就住下吧,明天一早再走。”
我昏昏沉沉地點頭。
他把我扶至樓上,我醉醺醺地笑著,指了指走廊盡頭的房間:“這是我的房間……”
“現在我住那裏,你就到韓兄房間湊合一夜吧。”赫連蒼鸞說。
赫連蒼鸞將我放在公子榻上,拉過被子蓋住腰腹,便轉身離開。我抱著柔軟的錦被,把臉深深埋進被褶子裏,用力呼吸著公子的味道。赫連蒼鸞一定經常把被褥拿出去晾曬,經過這麽多年,棉絮依然溫暖鬆軟。眼淚不期然地落了下來,借著酒意,我竟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一直哭到睡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模模糊糊看到個人影坐在榻邊,用手輕輕揩著我臉上的淚痕。他一襲如雪白衣,星眸瀲灩,垂鼻如玉,唇畔漾著一縷翩若驚鴻的笑意。
“公子……”我顫抖著抓住他的手,“公子啊……公子……”
“延年!”
有人叫了我一聲。
我驀然睜開眼睛,耳邊還回**著自己淒絕的呼喊。
我就像傻了似地瞪著天花板,胸膛劇烈起伏,是個夢。
“延年……”那個將我拉出夢境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我偏過頭,看到麵有憂色的霍去病。他的一隻手撫在我臉上,另一隻手緊緊攥住我的手。
“做噩夢了嗎?我聽到你一連迭聲地叫著公子……”
我從他掌中輕輕抽出我的手,有些無力地坐起來,看了看窗外:“天亮了?”
他點頭:“我去你府裏找你,想同你一起入宮。管家卻說你徹夜未歸。我就想,你可能來了這裏。”
“你怎麽知道這裏的?”我挪動著身子,垂腿坐在榻邊,低頭找鞋子。
“你知道的地方,我都知道。”霍去病笑笑,滑下身子,蹲到地上,撿起一隻鞋子,扶住我的腳。
我製止地按住他的肩膀:“不敢有勞,我自己來。”
他就像沒聽見似的,輕輕握了握我的腳:“這麽熱的天,腳心卻是涼的,應該好好調養。”他把鞋子一隻一隻,仔細套在我腳上。
“多謝。”我站起身,腳下還是有些虛浮。
早餐已經擺在餐桌上,旁邊用茶杯壓著一張字條,是赫連蒼鸞留下的。告訴我,他去南山砍柴,我吃過早飯可自行離開。
我把字條折了兩折,放至一邊。拉開椅子,在餐桌旁坐了下來。我瞅著小米粥和幾碟小菜,有些發呆。雖然胃裏空空的,卻一點也提不起食欲。
霍去病在對麵坐了下來,陡然冒出一句:“自己吃,還是我喂你?”
我愣了一下,連忙拿起筷子。
他看著我,笑裏掩藏不住小小的滿足。
“一起吃吧?”我問。
他搖頭:“我吃過。”
我也不再勉強,噙了一口粥:“你昨晚灌醉皇上,你舅舅說你了吧?”
他有些無所謂地笑了一下:“他不搭理我。”
“他很疼你。”我食不知味地咽了下去。
“我知道。”霍去病不動聲色,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他身上,他有些懶洋洋地眯起眼睛。
他今天做貴公子的打扮,一身淡藍色絲綢華服,袖口用銀線密密地繡了一層鬆紋,白色寬衣帶上鑲著大粒的海東珠,襯得他高貴雍容,與往日的素淨相比,味道又是不同。
“好看。”我淡淡吐出兩個字。
“彼此。”他唇角旋起,看起來神采飛揚。
吃過早餐,我把碗筷洗了,一一放好。又打來一盆水,屋裏屋外擦洗一番。霍去病默默看著我,眼神有些深不可測。
七月中旬,一切準備就緒,大軍開拔。
那天早上,下著大雨。
十萬大軍站在重重雨幕中,仰望著他們的帝王。皇上一身黑色正裝,高高站在拜將台上,慷慨陳詞。他雄渾有力的聲音伴著電閃雷鳴,字字敲打著將士們的心胸,熱血沸騰。
這是永銘史冊的一刻。
公子用他的死,成就了這個雄霸天下的男人。不知道,當他拔出寶劍,指向蒼穹,千軍萬馬都為他狂呼的時候,他是否想到了長眠地下的公子。那個傾斜了世間的絕美男子,那個傲笑了凡塵的白衣少年。
我揮起手中的鼓棒,擊向戰鼓。隨著我的擊落,方圓幾裏的鼓陣,應聲而起,響聲震天。我編排了很久的鼓曲,《出征序》。從這個大雨傾盆的早上開始,它將一直回**在戰士們的心田。它將鼓舞著他們,腳踏敵人的枯骨,一往無前。
鼓曲演練完畢,我渾身已被雨水澆得透濕。
大軍一列列,整齊掉頭,鏗鏘開去。
我站在雨中,情緒激昂,不能自已。我多麽希望我也是一名戰士,可以灑熱血於戰場。可以幫公子實現他不能完成的夢想。然而,我隻是一個閹人。除了美貌,別無所有。我將用我唯一的武器,去贏得另外一場戰爭。
有人從扯天扯地的雨幕中向我走來。
即使隻是看著那一抹影子,我也能知道他是誰。他有一種奇怪的熱力,隻要靠近,眼前就會變得明亮。
我們在雨中,默默相對。霍去病摘下頭盔,抱在手中。
我走上前去,伸出雙手,幫他理平盔甲下麵,被風雨揉皺了的衣領。
他靠近我的耳朵,在肆虐的暴雨中,他的聲線是那樣沉靜,那樣清晰:“延年,如果我不幸戰死,隻能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為什麽?”我問。
他凝望著我,深深微笑。然後戴上頭盔,毅然轉身,消失在雨幕裏。
我的嘴唇動了動,用隻有我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喃喃說了句:“活著回來……”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
第四日清晨,太陽出來了。我沿著濕津津的花格石子路悠悠漫步,準備回府。沾滿雨珠的花木,散發出淡淡的香氣。我彎下腰,湊近一朵滴露的芍藥,深深一嗅。
不遠處傳來孩童的笑聲,隱約能分辨出季兒和小公子。
我走近幾步,看到兩個孩子正趴在欄杆上,深長了胳膊,用柳條逗弄湖裏大紅的鯉魚。
我心頭一驚,連忙快走幾步,一把一個把他們撈在懷裏。
“二哥哥!”季兒很是驚喜地看著我。
我把他們抱離岸邊,厲色說:“這樣頑皮,掉下去怎麽辦!”
跟隨的小太監連忙跪下訴苦:“大人,兩位小公子偏要逗那鯉魚,奴才怎麽說也不肯聽呢!”
“沒用的東西!”我怒斥一聲,“來人,拉下去杖責三十!”
看我動了真格兒的,兩人都安靜了,呆呆望著我。小公子韓說湊近季兒耳邊:“你哥哥好凶哦!”
季兒心有餘悸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在亭中的石凳上坐了下來,季兒磨磨蹭蹭走過來,蜜糖似地在我懷裏扭來扭去:“二哥哥不要生氣嘛,季兒不敢啦……”
小公子也湊過來:“李大人,你不要罰季兒哦,是我帶他玩的!”
我再也繃不住臉色,撈過小公子,讓他坐在我腿上:“什麽時候來的呀?”
“我都在宮裏三天了!”他對我伸出三個手指頭,“大軍出征的那天我跟大哥來看熱鬧的,皇帝哥哥怕我淋了雨,就把我留下來了。”
“那這幾天我怎麽沒見你呢?”我一直在未央宮,並未見過小公子。
小公子看著季兒,兩人吃吃地笑。
季兒說:“這幾天韓說哥哥都是和我一起睡的,他給我講故事。”
“怎麽?你不用教美人們跳舞了嗎?”
“我求了皇帝哥哥,讓季兒陪我。”小公子搶著說。
“原來如此!”我微笑道,“你們這麽頑皮,皇上也不找幾個得力的人跟著!”
季兒貼在我耳朵上,小手籠著,細聲說:“我看到他的小雞雞了。”
小公子不屑地哼了一聲:“我的比他的大!”
季兒還一個勁兒點頭,表示讚同。
“怎麽,你們比過?”我好笑地問。
“聽說你沒有小雞雞。”小公子快人快語。
我一時語塞,臉都微微地紅了。
季兒氣得鼓起腮幫子:“你胡說!”他指著小公子,“你哥哥才沒有小雞雞呢!”
“我哥哥有!”小公子大聲說。
“沒有——”季兒扯著脖子嚷。
“有——”小公子掐起腰。
我哄哄這個,又哄哄那個,誰也不聽。季兒臉皮薄,哇得一聲哭了。
小公子麵有難色地看了季兒一會兒,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季兒用力抖開他。
小公子嘟囔著:“好好好,沒有沒有,沒有就沒有唄……”
“你哥哥才沒有!”季兒哭著喊。
“我哥哥沒有,我哥哥沒有還不行嗎?”小公子討好著。
季兒哭得更用力。
“我全家都沒有!”小公子大聲說。
季兒不哭了,吸著鼻子看他:“真,真的嗎?”
小公子歎口氣,用力點了點頭。
季兒終於破涕為笑:“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小公子無精打采地點點頭。
“你別傷心了,我跳舞給你看吧?”季兒牽起他的手。
小公子又愁眉苦臉地點了點頭。
季兒揚起嫩藕般的手臂,繞著小公子,且歌且舞。近來,他個子長高了,身板兒卻顯得更加單薄。舞動起來,輕盈曼妙。微風吹拂,整個人要飄起來一般。
小公子看得出神,當季兒踢腿折腰的時候,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他的衣帶,好像怕他乘風飛去似的。
“季兒,季兒,你真漂亮……”小公子追著他的舞步。
“韓說哥哥,我以後隻給你一個人跳舞……”
“你說話算話麽?”
“嗯……”
兩個人一邊跳舞,一邊嬉戲著走遠了。
我有些失神地看著他們,不知道公子和皇上小時候,是不是也這般天真爛漫,兩小無猜?
人如果不會長大就好了。
忽然,肩膀被人緊緊摟住。
我大驚回頭,看到丞相趙周一臉嚴肅地摟著我的肩膀,大刺刺問:“今日府上做什麽飯啊?”
“關你什麽事兒?”我肩上用力,卻無法抖開他。
“怎麽不關我的事兒?我要去吃!”
“我不歡迎!”
“你敢犯上?”
“你……”
“趙某乃首輔大臣,位列三公!敢問李都尉呢?”
“……”
“現在,本相可以去你家吃飯嗎?”他拖腔帶調兒的問。
“下官恭候大駕!”我咬咬牙,隻得伏小。
“走!”他拖了我就走。
我被他摟著肩膀,隻能隨著他的腳步,氣鼓鼓的一語不發。
他卻在我耳邊喋喋不休:“你爹小時候喜歡吃甜的,不知道他現在還喜歡不?要不,我們去買甑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