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情是最苦

我把彎刀掛在臥室的正中,退後幾步坐在榻上,呆呆望著它。微弱的燭光中,它散發出古舊又厚重的光芒,充滿年代感和某種低沉的情緒。它的前任主人,應該是匈奴的貴族或王族。

打開抽屜,拿出繡了一半的荷包,我想把它送給霍去病,當做彎刀的回禮。我選了藏藍的底布,以黑紅兩色絲線壓邊,中間用青線密密地繡了祁連山和山尖上的一彎孤月。我的手指滑過一排彩線,一條一條在荷包上比過,最後挑了黑絲,在底角一針一針繡上“霍”字。

這輩子隻給兩個人繡過東西。

公子的香囊和霍去病的荷包。他們,一個是我最愛的人,一個是最愛我的人。

火焰跳的厲害。我拿起銀剪,剪落燭花。卻在那枚小小的火焰裏看見了霍去病的臉。我不由得微笑,不知道是怎麽了,做任何事情的時候都能想起他。好像他無處不在。

外麵響起敲門的聲音,我咬落線頭,應了聲:“進來。”

父親推門而入。他披了一身輕薄長衫,沒有穿外罩,應該是要休息了,不知怎麽的到我這裏來了。

“父親……”我要起身。

他擺了擺手,坐到桌旁,看了看我手裏的荷包:“好精致,是繡給皇上的嗎?”

我含糊一笑,沒有說什麽。

“都這個時辰了,你大哥還沒回來,也不知道到哪裏撒野去了!”父親有些沒話找話地說。

“大哥也該收收心了。”我說。

“是啊,你母親說明年就給他娶親。”父親歎息一聲。

“父親找我有什麽事嗎?”

父親欲言又止地沉吟片刻,還是忍不住問:“趙丞相最近沒有上朝嗎?”

我搖頭:“很多天沒有看到他了,聽說是病了。”

父親的眉頭一跳:“嚴重嗎?”

我搖搖頭:“如果父親掛念,明日我可以陪您去趙府走一趟。”

父親沉重地搖了搖頭:“他身體向來很好,想也不會是什麽大病。我回房了,你也早點休息。”

“父親慢走。”我微微頷首。

待看不見他的背影了,我撫摸著尚未繡成的荷包,深深地歎息一聲。放不下又能怎樣?人生一世,豈能事事如願?然而在所有的不如意裏,情算最苦。

門轟地一聲被撞開了,我嚇了一跳,荷包掉到地上。

我彎腰撿起荷包,抬頭去看,就見李廣利一蹦三跳地跑了過來,跳到炕桌旁,拿起我的茶就喝。

我也不理睬他,換了一根絲線,繼續繡那“霍”字。

“二弟,霍去病好久沒來了!”

大哥突然提起霍去病,我的手抖了一下,針尖入肉,冒出一個小小的血珠。

“你不是不喜歡他嗎?”我不動聲色。

“誰說我不喜歡他啦?”李廣利歪著腦袋湊近我,“明天讓他來吧,啊?”

“幹嘛?”我頭也不抬。

“我跟我那般狐朋狗友說霍去病是我們府上的常客,他們都不信!”

“少跟哪些紈絝子弟來往!”我冷聲說。

“讓他來吧,二弟。讓咱也沾沾戰神的光!”

我不吭聲兒。

“二弟……”他涎著臉靠過來,看樣子要耍賴。

“出去!”我怒喝一聲。

他嚇得縮了一下脖子,撇撇嘴,沒趣地走了。

不一會兒又從門邊探出頭來:“我說你幹脆從了他吧,二弟。反正你已去勢,也生不了兒子,皇上喜怒無常,天恩難料,跟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霍去病倒是個長久之計!”

不待我還口,他已一溜煙兒跑了。

我隻能粗喘一口氣,想著明天要好好收拾他這張臭嘴。

第二天一早,我還在房中梳洗,便聽管家來報:“大人,霍將軍來訪!”

“霍將軍?”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待反應過來刷得站起來,“霍去病?”

管家笑嗬嗬地;“正是,還帶了一位小公子呢!”

我愈加納悶,道:“快請!”

我挽了發髻,換了家常衣服,快步走去前廳。

果然是霍去病。他穿了一身暗紅色的箭袖禪衣,坐在幾旁,正端起茶杯。俊逸的側影落在我眼睛裏,心頭掠過一絲麻沙沙的刺痛。在他旁邊站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身量不高,然而膚色白皙,麵容沉靜,有股子花落不驚的淡定氣質。

我正要舉步入內,隻聽身後一聲驚呼:“戰神!”

李廣利幾步跳入廳中,抱住霍去病的胳膊:“我可逮到你了,今兒可不許走啊,在我家吃飯!”

霍無病雖被李廣利揉搓,手裏的茶卻紋絲不動,看得出過人的功力。

“李公子,別來無恙?”霍去病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

李廣利在霍去病手畔蹲下來,就像小狗看著主人似地看著霍去病,柔腸百轉地叫了聲:“戰神……”

霍去病眨巴了下眼睛:“有什麽事兒,說。”

李廣利驚喜過望:“你怎麽看出我有事兒?”

霍去病:“眼睛裏寫著呢。”

李廣利搖晃著霍去病的胳膊:“今晚跟我去赴宴,給我那般兄、弟瞅瞅,霍大將軍是我哥們兒!”

霍去病搖頭淺笑:“去不了。”

李廣利:“為嘛?”

霍去病但笑不語。

我實在看不下去,斷喝一聲:“大哥!”

李廣利看見我,頓時矮了三分氣焰,垂頭喪氣地從懷裏掏出一把扇子,打開放在霍去病麵前:“那你給我題個字!”

“我的字不好。”霍去病推開扇麵。

“題一個!題一個吧!”李廣利不依不饒。

我走過去抓過扇子,甩手丟了出去:“別再鬧了。”

“你怎麽丟我的扇子!”李廣利梗起脖子,瞪大眼睛,剛要動手揪我的衣領,頭往一邊偏去,嘴裏尖叫著,“娘,娘,輕點兒,輕點兒……”

“我兒魯莽,霍將軍見笑了!”我娘扯著李廣利的耳朵大步走了出去。

大廳裏頓時安靜下來,不覺生出幾分微妙和尷尬。

我輕咳一聲:“霍將軍來訪,是為何事?”

霍去病將身邊的少年輕輕推到我麵前:“這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霍光,光兒,見過李大人!”

霍光雖然年幼,舉止卻老成穩健,有模有樣地給我行了一禮:“霍光見過都尉大人。”

“免禮。”我伸手請他們入座。

“這孩子想學宮廷禮儀,我便帶他來找你了。”霍去病開門見山地說。

“霍氏子弟應該交給中宮調,教吧?”我淡淡說。

不待霍去病開口,霍光作揖道:“回李大人,兄長教誨,水滿則溢,月圓則虧,潔身自好方可長保。霍光不願過分親近衛氏。”

我隱隱驚訝,這孩子真是驚人的敏銳和聰慧,然而又內斂自製,他日必是國之棟梁。一介小吏霍仲孺,怎麽就生得出霍去病和霍光這樣的兒子?這一武一文,朝堂再也沒有別姓插足的地方。

我看一眼霍去病:“我看光兒彬彬有禮,落落大方,也不需要學習什麽禮儀了!”

“我剛將他從鄉野帶來,還有許多不足之處。希望李大人可以不吝賜教,點石成金。”

這時,外麵響起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季兒跑進來:“二哥哥,我帶韓說哥哥來玩了!”

小公子興高采烈地:“皇帝哥哥給他放了假。”

“這是誰?”季兒指著霍光。

“我叫霍光。”

“你要跟我們一起玩嗎?我們正要去打鳥。”韓說問霍光。

霍光看看霍去病,霍去病點頭。

季兒和韓說一邊一個牽著霍光的手走了。

“小心點兒,不許爬樹!”我扶住門框,大聲叮囑。

“男孩子嘛,磕磕碰碰有什麽?”霍去病不以為然。

我回頭看他,他也正凝視我,四目相對,情愫流動,難言的尷尬和沉默。我別過頭,快步走回座位。

他也慢步走回來,扶膝坐下,半響,淡淡說了句:“不論多久,我等你。”

我瞟他一眼:“等我做什麽?”

他說:“等你回心轉意。”

“不可能!”我斷然說。

“即使不可能!”他的語氣同樣決絕。

我頭向後,重重抵在椅背上:“這是個錯誤,霍去病。別再讓它繼續錯下去。”

霍去病雙手交握,垂頭看著地麵:“你隻需記得,無論任何時候想回頭,我都在這裏。”

“如果我一輩子都不回頭呢?”

“你活著,我等你;你死了,我陪你。”

“霍去病!”我咬牙怒吼一聲,眼淚迸出了眼睛。

他偏頭看我:“你再哭我就要親你了……”

我捂住眼睛,將哭聲壓抑在喉嚨裏。

“啟稟大人——”外麵傳來管家的聲音,我連忙抹幹眼淚。

“什麽事?”我的嗓子有點沙啞。

“大夫給您送藥來了。”管家將老者引了進來。

老者名叫石溪,每日出入我府送藥,已與我相熟。談起醫道,引經據典,頭頭是道,確是位世外高人。我都尊他一聲先生。

“啊,霍嫖姚,不,霍將軍!”石溪為霍去病行禮。

霍去病點頭:“老先生不必多禮,倒是去病該感謝您才是!他吃了你的藥,臉色好多了。”

石溪:“多謝將軍讚譽!”

霍去病拍了下膝蓋站起來:“我也該走了,光兒就交給你了。”

“將軍放心。”我送他出去。

回來的時候,石溪已經將食盒裏的藥端出來,送至我麵前。

我接過來,喝一口,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問:“先生行醫多年,對一些疑難雜症定有獨到的見解。家妹抱恙多時,可否請先生過去看看?”

“大人的妹妹可是皇帝的愛妃,老朽豈能得見?”

“這點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

“承蒙大人抬愛,老朽從命。”

我昂首將藥喝光,略帶苦澀的**流過我的喉嚨,心裏暖融融的。那個時候,當我品味著湯藥裏竹葉的清香,怎麽也不會想到,石溪這一看,就葬送了未來所有的可能,以及霍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