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末路
歌舞繼續。
樂班和舞姬像潮水一般從我麵前褪去,退成我眼睛裏無聲的布景。
我看著霍去病坐回席上,抬手抹去唇邊的酒漬,神色如常地與左右交談。就在這一刻,我突然有種強烈的預感。他知道酒中有毒!他知道這一切!
我就像被猛然抽了一鞭子似地,忽的站起來,所有人都詫異地望向我。
“陛下,延年不勝酒力,請容臣先行告退!”我盡量讓聲音保持平穩。
皇上點頭:“你臉色蒼白得像紙一樣,快回去休息吧。”
我故作鎮定地還禮,退出大殿。
在馬上狂奔了半個時辰,終於趕到李長生的府邸。我來不及等通傳,便往裏麵闖去。李長生已經抖著長袖迎了出來,恰好趙福也在。
見我神色有異,他們也不多問,直接將我引向內室,屏退侍從。
“大人,這個時候兒,您應該還在宴會上,怎麽到這裏來了?”李長生不解地問。
我一把揪起他的前襟:“解藥!”
李長生更不解了,瞪大眼睛:“啊?”
我用力晃了他一下,咬牙說:“快把解藥給我!”
趙福臉上漸漸露出驚喜的神色:“難道大人已經得手了?”
“少廢話,解藥呢!”我一把將李長生甩了出去,又揪住趙福。
趙福被我的樣子嚇壞了,往後抻著脖子:“噬魂散是無藥可解的,大人!哪有什麽解藥!”
“我不信!”我怒吼,“我不信!!”
李長生小心翼翼地湊過來,攔住幾欲發狂的我:“大人,這種毒隻要沾上一星半點兒,就是太上老君的仙丹也救不得了!這個節骨眼兒上,您就是再後悔也來不及了,靜觀其變吧!”
就像渾身的骨頭都被抽離了,那麽無力那麽痛。
“不會的……不會的……絕不會的……”我喃喃著,丟開趙福,踉踉蹌蹌地奔出李府,往石溪的藥鋪趕去。
藥鋪已經打烊了,但屋裏仍透出一點燈光。
石溪看到我麵無人色的樣子,大為吃驚,連忙過來扶我。我的身子晃了幾晃,慢慢跪倒在他麵前,兩手緊緊揪住他的衣襟:“救他!救救他!救救他,先生!”
“怎麽回事兒?救誰?”
我抬起淚漬斑斑的臉龐:“噬魂散……”
石溪輕輕“啊”了一聲,後退一步,跌在椅子裏,許久沉重地搖了搖頭:“七日斷魂,無藥可解……”
我飛快地挪動著雙膝爬過去:“就一點點……就那麽一點點……”
石溪歎息:“這種毒,入口即隨血液彌散,一點還是半點,根本沒有區別,從中毒之日起,到最後毒發身亡,不多不少整整七天……”
我再也支撐不住身子,癱坐在地,整個人傻了一般。
“是誰中毒了?”石溪問。
我茫然無知地搖搖頭,說不出一個字。
石溪雙手重重拍在膝上:“這種毒,會慢慢腐蝕腸胃,過程極為痛苦,最後腸穿肚爛而死。在蠻夷之地,通常用這種毒藥來處置那些罪大惡極的凶犯,就像我們大漢刑律中的魚鱗剮一樣,是一種極其慘烈的酷刑。”
我捂住耳朵,心如刀絞地搖頭:“別說了,求您別說了……”
我不知道是怎樣離開石溪家的。
踟躕在闃寂無人的長街上,越來越猛烈的風撩起我的大紅衣袂,眼前一片漆黑。我仰天怒吼幾聲,又狂笑起來,最後躺在地上痛哭失聲。
我究竟做錯了什麽,要這樣懲罰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麽?!
一聲驚雷,閃電劃破黑暗的天幕,大雨傾盆而下。
我的哭聲淹沒在嘩嘩的雨聲裏,好像整個世界,隻剩下我自己。
喉頭升起一抹腥甜,我俯身吐出大口鮮血。濃重的血腥味,在無與倫比的黑暗中緩緩漫延……
也許一切很快就會結束了。
我爬起來,在無動於衷的大雨中,一步一步走進了皇城。
未央宮的燈火依然燦爛著。
我沒有換衣服,就那麽濕淋淋地進了皇帝的寢宮。
皇上夜宴剛回,正背對著我換睡袍。聽到宮女驚訝低語:“李都尉……”
他才有些遲疑地回過頭來,臉色立刻不好看了:“你沒回去休息嗎?怎麽淋得這樣濕?”
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起頭來,直磕到額角流血。
皇上麵色漸漸凝重,揮手屏退宮女太監。
他往前走了兩步,居高臨下地望著我,許久吐出一個字:“說……”
我驀然抬起頭,眼淚從頰邊淌落:“臣有罪!”
皇上緩緩蹲下身子,定定地凝視我的雙眸:“什麽罪?”
“延年愛上了霍去病……”我木然地說,“請皇上準我出宮……”
皇上一下子捏緊了我的下巴:“再說一次!”
“您的孌童,自不量力,愛上了大漢朝曠古爍今的英雄。請皇上成全!”
“嫣兒呢?”皇上冷笑,“你不愛你的公子了嗎?”
“我愛公子,亦愛將軍!”
“荒謬!”皇上甩手給我一記耳光。
我抹著唇邊的血跡,從地上爬起來:“皇上,愛一個人是那麽痛苦,被一個人愛又是那麽幸福……我無法拒絕任何一種感覺,我隻是個凡夫俗子,請皇上放了我,好麽?”
皇上後退了幾步,在榻邊緩緩坐下,輕聲說:“優伶就是優伶,水性楊花的東西……朕不稀罕,朕可以放了你!但是你聽好了,李延年。從你踏出未央宮的這一刻起,咱們之間的情分就算斷了……”
我匍匐在地,重重磕了一個響頭,哽咽說:“延年去了,皇上保重!”
我行至門口,皇上叫了一聲:“李延年。”
我回頭。
“既然不惜違逆朕,也要和霍去病在一起,那就拚了命幸福下去吧,別讓朕日後有理由笑話你!”皇上冷冷說。
我含淚莞爾:“謝皇上!”
我回過頭的時候,皇上無力地靠在床柱上,其實我知道他有那麽寂寞……
我搖頭甩落紛雜的念頭,大步走出未央宮。七天,隻有七天……
天亮的時候,雨停了。
我已回府中換下被雨水淋濕的大紅舞衣,穿上一身煙柳色的飄逸長衫。被淚水洗過的眼睛,分外明亮,水色瀲灩,清豔無方。
我站在冠軍侯府門前,掠過頭發稍微遮了遮臉頰上的青色指印,舉步向前。
“什麽人?”守在門外的侍衛伸手攔住我。
我剛要表明身份,霍去病的弟弟霍光從裏麵走出來,拱手說:“李大人請進!”
“光兒?”我很驚訝,“你不是在我府上嗎,怎麽回來了?”
他也沒怎麽解釋,隻“嗯”了一聲,便接著說:“我大哥昨夜在席上喝多了,還沒有起床。”
“我可以去看看他嗎?”
“請便。”霍光引我走向內室,便轉身離去。
我邊往裏麵走,邊四下打量著冠軍侯府的陳設和格局。
皇上愛才,尤其是天縱英才的霍去病。他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愛重,所以才為他建起如此恢弘的府第。霍去病是簡樸慣了的,幾次上表謝辭,但皇上還是堅持讓他入住。
拐過兩道檀木格子的拱門,輕輕打起簾櫳,霍去病的臉便映入眼簾。他穿著一身雪白褻衣,被子踢在腰下,似是睡得不太安穩。頭在枕上微微轉過,眉頭緊皺,輕輕說了句:“水……”
我拿起桌上的茶壺,茶香撲鼻,應該是新沏上的,便倒了一杯,走至榻邊,在他枕邊坐下。
“侯爺,喝茶。”我輕聲說。
他閉著眼睛欠起身來,我連忙伸手攬住他的肩膀,將茶盅吹了幾吹,湊到他唇邊,喂他徐徐喝下。
將他的身子慢慢放平,我滑下身子,跪在榻邊,凝神看著他生動的眉眼。
一股熱烈湧向眼眶,我絕不相信!我絕不相信他的生命隻剩下七天!他的皮膚是那麽光潔,充滿生命的彈性。他的氣息是那麽勻稱,充滿青春的蓬勃;他是大漢朝的英雄,是將所向無敵的大匈奴一夜踏平的奇偉男子,他怎麽會折損於小小的毒藥?他不會的!他不會!……
我失控地撲過去,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他掙紮了一下,立刻就從睡夢中清醒了。唰地坐直身子,抓住我的肩膀。
眼神迷蒙了片刻,他認出是我,驚喜地叫:“延年!”
我再次緊緊摟住他的脖子,一接觸到他溫暖的體溫,我便無法製止哭出聲的衝動。他總是能瓦解我所有的偽裝。
“為什麽?霍去病!為什麽!”淚水流進我嘴裏,我捏緊了拳頭,用力捶著他的後背,泣不成聲。
霍去病輕輕歎息了一聲,緊緊抱住我,滾燙的嘴唇安慰地親吻著我的耳鬢:“因為我想結束這場戰爭,延年。我想將你從這場戰爭中拯救出來!”
痛徹心扉!
真正是痛徹心扉!
我揪住胸口的衣服,半天喘不過氣。
霍去病撫摸著我的後背,啞聲說:“我知道在你心裏,你的公子無可替代。但已經發生的事情,誰也無法扭轉。縱然生命償還不了生命,還是到此為止吧,延年。就讓我的血,來結束這一切……”
“你怎麽可以!”我暴怒的拳頭落在他胸前,“你知道你是誰嗎!你是霍去病!你是霍去病啊!你應該死在戰場上,馬革裹屍而還!你怎麽可以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你怎麽可以!”
他抓住我的拳頭,埋頭吻上我的嘴唇,喘息著說:“為了你,沒有什麽不可以!”
我摟緊他的脖子,瘋狂地回應他。我們的舌尖糾纏在一起,啃噬,撕扯,碾磨,輾轉,直到嘴裏有了血的味道。
一起死吧,霍去病。
我再也不想被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