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如死
我不知道那會是怎樣的痛楚,桀驁堅強如霍去病也被折磨地生不如死。
我在竹影婆娑的黑暗中,看著他一次次想扶著竹竿站起,又一次次地跌倒在地,痛苦翻滾。我知道他不想讓我看到這一幕,所以他才會一個人悄悄地躲進竹林深處。也許這並不是第一次發作,隻是我第一次發現而已。
一切已成定局。
所有僥幸的預期都不會出現,我這一生一次也沒有遇到奇跡。
我艱難地轉過身,踉蹌著回到竹屋裏。站在空****的廳堂裏,我愣了許久,不知道要做些什麽。耳朵裏充斥著霍去病低沉隱忍的□□,那麽遙遠又那麽清晰,緊緊咬進心頭,痛到無法呼吸。
很奇怪,這種時候,我竟然一滴淚也流不出來。眼眶火辣辣地,就像站在一場大火的中央,能感覺到自己一點一點化成灰燼。
我走進灶屋,從瓦罐裏倒出泡好的綠豆和大米,放進煎藥的砂鍋裏,用細火燉上。又往大鍋裏加滿清水,燒開,倒進浴桶。
看著灶膛裏跳動的火光,我心裏一片空茫。四年前的春天,公子也曾像我一樣,守在灶前,等待著命中注定的訣別。此時,我終於懂得,這是怎樣的煎熬和折磨。
外麵傳來沉重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
我回過頭,看到筋疲力盡的霍去病,扶著門框,站在門口。他臉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頭發淩亂,衣服全被汗水濕透。
大概沒有想到我會醒來,看到我的一瞬間,他臉上閃過一絲不安和惶惑。
我站起來,快步走過去,扶住他的肩膀:“這麽晚還去練劍嗎?看你累的……”
他有些艱難地擠出一個模糊的微笑:“你醒了……”
“感覺有些涼,就醒了。”我將他扶進浴室:“洗洗吧,熱了一身汗。”
他無力地點了點頭,把手放到腰帶上,手指卻顫抖著從腰帶上滑過,他連這一點點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忍過一陣刺骨的心痛,不動聲色地彎下腰去,幫他解開衣帶,一件一件脫下沾滿泥土和草屑的長衫。
他按著我的肩膀,跨進浴桶,沉下身子,頭枕在桶沿上,疲憊地閉上眼睛。
我浸濕毛巾,輕輕拂過他的額頭,臉頰,脖子,胸膛。常年練武,他骨骼修長勻稱,肌肉矯健,沒有一絲多餘的脂肪。這樣的身體,也許可以撐過去吧?我依然抱著渺茫的希望,就像牢牢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想放也不能放。
我把涼了的毛巾再次浸濕,擰幹,掠過他寬厚的肩膀。我的目光停留在他的手臂上。從手腕往上,印滿了深可見骨的齒痕,鮮血淋淋,觸目驚心。也許連他都沒有注意,在劇痛中竟把自己傷成這樣。
火辣辣的眼睛,終於湧出淚水。在它們流下來之前,我轉身而去,一會兒拿來剪好的幹淨布條,一圈圈纏上他手臂的傷處。
他的頭在桶沿上微微轉動一下,目光掠向我,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他沒有說話,我也沒有說話。我托著他受傷的胳膊,緊緊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他抬手輕輕撫摸我的臉龐,我緊緊貼住他的手背,眼淚落下來,一滴一滴流進他的掌心裏。
“有吃的嗎,我餓了……”他的嗓音異常沙啞。
“有,有的……”我匆忙站起來,走進灶屋,一邊將綠豆粥盛進碗裏,一邊低聲痛哭。
盛好粥,我用力呼吸兩下,止住哭聲,抹幹眼淚,端進浴室。
“粥好了,去病……”我跪下身子,舀起一勺,吹去熱氣,送到他嘴邊。
他的頭歪在一邊,雙目輕闔,濃密的睫毛垂在眼底,一動不動,已經睡著了。
我不忍心叫醒他,又怕凍著他,便燒了一大鍋開水。不斷地把浴桶裏的涼水舀出來,把熱水添進去,讓桶裏的水始終保持適宜的溫度。直到東方現出曙光。
我走出竹屋,看著天邊的朝霞,第五天了。
我跪下去,深深叩首,祈求太陽不要再落下。祈求時間永遠不要過去。就停留在此刻,哪怕他一輩子在我身邊熟睡,隻要他的心髒還會跳動,隻要他的胸膛還有溫度,我寧願就這樣守著他,直到老去。
祭拜完畢,我回到屋裏換好水,趁著溫度一時半會兒不會降下去,便拿了他的髒衣服到門前的小溪去洗。
也許我不是為了洗衣服,我隻是想找一個可以痛哭的地方。我臥倒在河岸上,雙手揪緊地上的青草,在撕心裂肺的劇痛裏,一把一把把它們全部拔光。
救救他吧,公子。如果您在天有靈就救救他吧!救救他吧!……
哭得累了,我爬起來,捧起溪水洗了兩把臉,拿起洗好的衣服,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去。
走到門口,看到霍去病隻穿了一身雪白褻衣,往餐桌上擺飯。
“去病!”我驚叫一聲,“你怎麽起來了?”
他笑微微地看我一眼,把湯匙放進粥裏:“難道要我一直躺著嗎?”
我呆呆地站著看他:“你,你沒事嗎?”
他從我手裏接過濕衣服,用力擰了兩把,晾在屋前架起的竹竿上。然後雙手推著我的肩膀:“一大早就洗衣服,餓了吧?過來吃飯。”
“霍大將軍還會做飯……”我拉開椅子,瞅著桌上的清粥和鹹菜。
霍去病在我對麵坐下:“我不會做,隻是把你昨晚做的熱了熱。”
我微笑一下,剛要端起飯碗。霍去病伸手抓住我的手腕,低頭用牙齒和另一隻手協作,撕下身上的一縷白布,輕輕纏上我的掌心。
我這才發現,痛哭的時候揪光了溪邊的草,手掌被勒出道道血痕。我抬頭看霍去病,他專注而輕柔地纏著布條,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什麽,隻是手有些顫抖。
我一下就明白了。
他醒來的時候,去河邊找過我。他看到我伏在岸上痛哭,他什麽都知道。
我輕輕地抽回手,端起粥碗,熱氣迷糊了我的眼睛。我喝了一口,嗓子刀割般地疼。
霍去病掰下一小塊饅頭,遞到我嘴邊,我張口含住,慢慢咀嚼。眼淚不爭氣地淌落下來。
看到我的淚水,霍去病的眼淚也決堤似地滾出眼眶。
我們都沒有哭出聲音。
就著眼淚,沉默地吃完了那頓早餐。
把洗好的碗筷一一放好,我回過頭,看著正在衝茶的霍去病,試探著說:“我們回去吧,去病。應該找宮裏的禦醫看看……”
他嚐了一口茶,頗覺滿意地點了點頭:“好茶。”
我走過去,從背後環住他的腰身:“聽我的話,好麽?”
他端起一杯茶,舉向後:“嚐嚐。”
我從他肩膀上伸出嘴去,喝了一口:“香氣纏綿,餘韻不絕,確是好茶。”
他要再倒,我歪身倒進他懷裏,看著他的臉:“回去吧,去病。讓皇上召集天下名醫為你解毒!”
“沒用的,延年。毒在我身上,我比誰都清楚。”他像抱著一個嬰孩一般抱著我,愛不釋手地撫摸我的臉蛋兒。
我用纏了布條的手握住他受傷的手腕:“也好,你死了我陪你就是。”
“那你就不是我愛的李延年了。”他絲毫不為所動地說,“我所愛慕的李延年,在任何時候,都會像一株小草一樣頑強地活下去。如果不是為了讓你好好活出人的樣子,我又為什麽要選擇死呢?”
“你是大漢朝的英雄,為了一個小小的優伶,值得嗎?”
“你不是小小的優伶,延年。你是舉世無雙的歌者,即使千百年的塵埃可以掩埋一個鐵打的王朝,也掩埋不住你的芳華絕代。你的歌賦會永久地流傳下去,讓世世代代的人們都知道這世上曾有一個叫李延年的人來過。而這個人,是霍去病的心頭至愛!”
“去病……”
霍去病摟緊我:“好好活著,延年。你的歌聲比我手中的劍,更有力量。不論我的靈魂飄往何處,我都會看著你的。”
“不要離開我……”我哭泣著摟緊他的脖子。
他心酸又無奈地閉上眼睛,隻能更緊地抱住我。
不論我如何祈禱,時間還是流水般無情地逝去。
晌午過後,他撿起幾塊石子,用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棋盤狀的東西,說是要教我玩一個小時候的遊戲。
如果我輸了,我要舞劍給他看。如果他輸了,他便唱歌給我聽。
我饒有興致地坐在地上,聽他細細解說遊戲規則。突然,他身子一僵,石子從他手中嘩啦啦掉落下去。
他掙紮著爬起來,想要避開我,我撲過去抱住他的身體:“沒關係的,去病!我不怕的,我不怕的!讓我陪著你!請讓我陪著你!”
他在我懷裏掙紮輾轉,豆大的汗珠從額角和脖子淌落下去,不一會兒就濕透了褻衣。
他又要咬自己的手臂。
我把我的手腕送到他嘴邊:“咬我吧!咬我吧!”
他別過頭去,咬緊牙頭,不肯咬我,也不肯□□。
他的身子在我懷裏猛烈地**了幾下,張口吐出大灘鮮血。血裏沾滿了細碎的肉末般的東西,我知道那是腐蝕破碎了的腸胃。我終於明白,他為什麽說毒在他身上,他比誰都清楚。
這都是我造的孽!這都是我造的孽!
我扭過身去,把頭瘋狂地撞向石砌的井沿。
他情急之中,一把揪住我的頭發,強迫我昂起臉來,我接觸到他有些凶狠的目光,一下子便清醒過來,叫了聲:“去病……”
他晃了晃,一頭栽倒在地,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