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者為寇
我被押至廷尉府。
廷尉杜周站在簾後,細細地審視我。我見過他幾次,卻並不相熟。隻知道他是有名的酷吏,善於察言觀色,逢迎上意,深得皇上賞識。
不多一會兒,他掀開簾櫳,緩步而出。他麵皮白淨,一雙細長眼睛,飄搖不定。顴骨高高聳起,麵相裏帶了幾分刻薄和猙獰。
“委屈李大人了 。”他很客氣地衝我拱手行禮。
我雖是五花大綁,卻也站得筆直,微微點了下頭。
他走上前來,親手鬆開我身上的麻繩。我活動了一下勒疼的手腕,就近坐進一張椅子裏,端起木幾上的茶盅。
杜周眼神閃爍地望著我,他的官職在我之上,卻表現得極為謙卑,始終縮著肩膀說話。
“李某待罪之臣,杜大人不必如此客氣。“我用杯蓋刮了刮杯沿,輕吮一口。
“都尉大人請寬心。杜周說句大不敬的話,就憑您的國色天香,皇上怎忍舍卻?隻不過一時在氣頭上,發落了李家。”
我隱笑一下,心裏明白。當年廷尉府夜審公子,相關人等一律被誅。他這是嚇怕了。
隻是他不知道,皇帝對我的情,如何與公子相比?當年公子九死一生,我卻未必有這樣的運氣。
“麻煩你稟報皇上,延年求見。”我淡淡說。
他彎下腰去,拱手說:“卑職已經稟報過了,大人稍待。”
一盞茶的功夫,小吏來報:“大人,皇上口諭,宣李延年覲見!”
杜周滿麵堆笑,就像下對了一盤棋:“恭喜大人,請!”
我的心狠狠縮了一下,五指顫抖著握緊。成與不成,就在此一舉了。我站起身,才發現腳步沉得提不起來。
“大人要先梳洗一下嗎?”杜周周到地問。
我知道我此時的樣子,必定十分不堪。消瘦憔悴,長發淩亂。衣服上也沾染了咳出的血漬,恐怕會有侮聖顏。但我實在沒什麽心情梳妝打扮,隻正了正衣襟,便隨通傳小吏走出去。
未央宮在夜色裏顯得異常沉寂。
門前的玉蘭樹已經過了綻放季節,長滿了青翠綠葉。我輕輕撫過樹幹,不知道此生還能不能看見它開花的樣子?
宮門打開,流年和雪袖走出來,神情緊張又痛切。她們望著我,似有很多話要說,又不知從何說起。我微笑一下,安慰地拍拍她們的臂膊:“沒事兒,進去吧。”
流年尾隨在我身後,不斷用手梳理著我淩亂的長發。雪袖也上上下下拍打著我衣服上的蒙塵。這件衣服多久沒換過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寢殿裏,燭火瑩瑩。
披著浴袍的皇上靠在榻上,映著燭光,讀一卷《法言》。他身旁睡著一個人。長長的黑發垂在枕邊,麵容清雅絕俗,朱紅的小嘴微微嘟起,好像在夢裏生著誰的氣。我恍恍惚惚似是看見公子,一時怔在原地,有些呆了。許久才回味過來,這可不是小公子韓說?
好平靜的氣氛。好平靜。
我心裏似是透進那麽一點點光芒,也許一切還有希望。
我緩步走過去,長揖在地,沒有起身。
皇上從竹簡上抬起臉,不鹹不淡地說了句:“回來了?”
“延年對不起皇上!”我依然沒有起身。
皇上伸長手臂,用竹簡抬起我的下巴:“瘦得隻剩一雙眼睛了,過來。”
我膝行著蹭過去,把臉埋在皇上的衣褶裏,眼淚不期然地滾落下來:“陛下開恩……請陛下開恩……”
皇上溫熱的手掌撫過我的頭頂,緩聲說:“因為兵敗,朕誅過多少大將?不誅李家,怎能服眾?”
“殺我!”我抬起淚跡斑斑的臉,祈求地望著他,“殺我,皇上!讓我代替我的父親母親!求皇上殺了我!”
皇上搖頭:“你代替不了……”
我揪緊了皇上的衣服,泣不成聲。我隻希望我的眼淚能有一點點打動他的力量。
他向下看著我,許久微微歎息:“去病的死,你很傷心吧?”
我胸間窒息了一下,那種鈍重的痛楚再次襲來,我咬破了嘴唇,一痕鮮血順著唇角淌落下來。
皇上輕輕抹去我唇邊的血跡:“你也算經曆過了,延年。朕心裏的痛,現在你懂了。”
我無力地靠在他腿上,嘴裏喃喃著:“求皇上開恩,饒了延年的家人……求皇上開恩……”
“說兒為了給李季求情,在朕這裏哭鬧了幾天。”皇上的目光移向小公子,唇邊綻開一絲夢寐的笑容,“他睡著的樣子像極了嫣兒……你們這一個一個的,讓朕拿你們怎麽辦?”
我驀然抬起頭:“季兒是冤枉的,皇上!他雖然已經十五歲,但是他生來便異於常人,心智發育遲緩,跟一個十歲的孩子沒有什麽區別。他怎麽可能幹出那種事?求您明察,皇上!求您明察!”
皇上有些頭痛地向後仰靠在床柱上,抬手捏了捏鼻梁:“這兩天朕仔細想了想,也確有蹊蹺。李廣利的事,朕也要擔一部分責任。明知他不是那塊料兒……你先別哭,容朕好好想一想。就算要給你們李家翻案,朕也得先找個台階下……”
驚喜瞬間照亮了我的臉龐,我激動地揪緊了皇上的衣袖,嘴唇顫抖著,剛要吐出一個字,隻聽一個威嚴犀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請陛下為臣妾做主!”
我渾身激靈了一下,回過頭。
衛子夫一身素色宮裝,大步走了進來,跪倒在皇上腳下。
皇上坐正身子:“子夫?怎麽回事兒?這麽晚到朕宮裏來了?”
衛子夫抬起眼淚流轉的赤紅雙目:“陛下,救救臣妾!救救臣妾的兒子!”
皇上眉頭皺緊:“起來說話!”
衛皇後顫巍巍地站起來,雙掌拍了幾下,一個衣衫破布,渾身血跡的男子被推了進來,匍匐在地:“趙福有罪!皇上開恩!”
“趙福?”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裏。
“光祿勳丞趙福?”皇上疑惑卻非常鎮定,沉聲問了句,“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皇上!”趙福膝行幾步,眼睛看著皇上卻伸手指向我,“是李大人指使我們趁太子壽宴之時,謀害太子。他把毒藥塗在頭發上,浸入太子杯中。沒想到……沒想到霍將軍卻代替太子喝了那杯酒……”
皇上的臉色唰地一下變了,他的目光利劍一般刺向我,我癱坐在地,頭腦中一片空白。
“這是真的嗎?”皇上一把揪起我的頭發,“這是真的嗎,李延年?你要毒害朕的兒子,卻陰差陽錯害死朕的大將?”
“陛下……”我看著他,說不出任何話,一聲重似一聲的呼吸裏結滿了冰霜。
“皇上,請恕臣妾僭越。去病從小離開母親,跟在臣妾身邊,就像臣妾的兒子一樣。他吐血而亡,與其他身患瘟疫的士卒情狀大為不同,所以臣妾疑惑,暗中查證。陛下,您一定要為去病做主,他才十八歲啊,不能就這樣死得不明不白!陛下,求您!”
皇上眼睛裏醞釀著越來越濃重的陰影,咬牙切齒地喃了句:“蒼天無眼,折了朕的霍將軍……”
“皇上,趙福已經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寫成供狀,另有一同謀李長生已經畏罪自殺!”衛皇後將案卷呈上,唇齒顫抖地說,“請皇上為臣妾的外甥伸冤!”
皇上一把抓過供狀,一目十行地看下去,五指驀然緊縮,寫滿字的絹帛在他手裏揉成一團,狠狠摔在我臉上,怒吼道:“這是真的嗎?這都是真的嗎?!”
我張口結舌地搖頭:“不,不是的,皇上……不是這樣……”
“朕隻問你,霍去病是不是你殺的?”他湊近我的臉,英俊的麵容變得無比獰厲。
我呆呆地,百口莫辯。
他一拳重重地捶在榻上,彎腰喘息了很久,咬牙說:“傳朕旨意,明日午時,將李氏一族統統斬首棄市!李季,奸、亂後宮,處以淩遲。將李延年交廷尉,嚴加審問!朕倒要看看,都有誰想謀害朕的兒子!”
“皇上!……”我肝膽俱裂地撲上前,抱住他的腿,“請容臣申辯,皇上!是衛皇後謀害夢妍和髆兒在先,臣是不得已的,皇上!請將臣淩遲,饒過臣的家人吧,皇上!”
“死到臨頭,竟然還敢誣陷本宮!求皇上明鑒!”衛皇後跪下。
皇上狂怒地一揮手:“帶下去!”
兩個侍衛拖起我。
“陛下!——”我淒厲地嘶吼一聲,雙手緊緊扳住門邊,“您可以用天下最殘忍的方法殺死我,但請你饒過我的家人!他們是無辜的,陛下!他們是無辜的!”
“虧朕還想看在嫣兒的份兒上饒了你!你這賤人!給朕拖下去,嚴刑拷問!”皇上怒吼。
侍衛們一根一根掰開我的手指,我雙目圓瞪,仰天發出一聲絕望的哀嚎:“衛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