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勢,以漸而成;天下之事,以積而故。”

講完這裏,顧長留將書卷一收,“皇上,今天的授課到此為止,臣明日再來為您授課。”

“顧師。”

小皇帝叫住了顧長留,“聽說您最近又因為驛站一事,跟內閣的閣老們吵了起來?”

“是跟他們有了一些爭執。”

顧長留說著,頓了頓,“皇上,他們都讚同裁撤驛站,不知道您是什麽想法?”

“我也聽他們說了,說是驛站機構龐雜,每年消耗過大,而且每次朝廷運送貨物,都給周圍的百姓們,帶來了麻煩,若是從這點來看,驛站的確是勞民傷財,不過……”

小皇帝說著,看向了顧長留,“顧師您肯定有不一樣的看法吧?”

“皇上,是臣在問您。”顧長留說道:“您認為,驛站的積極作用是什麽?”

小皇帝沉思了一下,說道:“連通天下。”

“沒錯,它不單單讓陛下您的旨意得以更快速地傳達到天下各地,同時一些欽差巡遊天下,也算是有了個落腳點。”

顧長留說道:“除此之外,驛站還能給官員們傳遞奏章跟書信,每年朝廷賑災,也多虧了驛站,才能將賑災糧食運往全國各地。”

“可是,大月朝驛站多不勝數,哪怕是一些偏荒之地,一年也不見得有幾次商客經過的地方,卻也設有驛站,這是否不妥?

每年維護這些驛站的銀錢足有好幾十萬兩,戶部尚書裘文柏算過一筆賬,若是裁撤驛站,一年可以為朝廷剩下好幾十萬兩銀子,還不至於勞民傷財。”

“看來,裘文柏是來您這說過了。”顧長留淡笑著說道。

“他是單獨朕上過一道折子。”

不知道為何,說這話的時候,小皇帝感到一些心虛,畢竟以往,這些折子都是經過內閣的,也就是說,它們都經過顧長留的手,但是現在,裘文柏他們,卻單獨給他上了折子。

“顧師,您別誤會,裘大人原本是通州知府,他見過驛站周圍的那些民夫,為了驛站而服役的場景,他們赤腳運送貨物,忍饑挨餓,行走數千裏,卻不得半點好處,平常也就算了,甚至在農忙時刻,驛丞也逼迫他們過來驛站押運貨物,耽誤他們春耕秋收。

裘大人曾說,由通州一地,可知天下驛站的情況,我想起這些,心中也憂慮。”

小皇帝說著,將裘文柏的奏章拿給他看,“之前在朝堂上,您是反對裁撤驛站的,所以,他才單獨找到了我。”

顧長留將這折子打開,將上麵所寫的看完,然後才看向小皇帝,“您留我下來,是想要說服我?”

“顧師,您為何不肯裁撤驛站?”小皇帝板起臉來,正色問道。

“之前他們說裁撤驛站的時候,我隻是反對,沒有多言其他,因為,我想要您好好想想,驛站設立的初衷是什麽?

若是裁撤了驛站,以後,您的旨意該如何傳達?發往各地的邸報,又由何人派送?至於那些官員們回鄉、就任,倒是小事了。”

“若僅僅是因為區區邸報跟朕的旨意,朕寧願派專人送達,亦或者是,以後朝堂少發邸報。”

小皇帝雖然小小年紀,卻是心憂天下,“朕不想讓朕治下的百姓,無端端受這份苦。”

“是啊,然後您被蒙蔽了眼睛,也被堵住了耳朵。”

顧長留說道:“為什麽說皇權不下鄉?您雖然貴為皇帝,但是您的旨意出了京城,就會被人曲解一通,等再下一級,會被人曲解的更加厲害。

若是沒了驛站,以後各地若是發生了什麽事情,消息傳到您這,會更加的緩慢,如今上瞞下欺的情況數不勝數,以後怕是會更加嚴重。

在有驛站的情況下,您還能時不時還能派出欽差巡視天下,若是沒有驛站,您派出的欽差,這一路將是何等艱難?”

“可是朕看到裘大人遞來的帖子,實在是夜不能寐,那些官員用驛站來壓榨百姓,給百姓增添了很多苛捐雜稅,但最後,這些報應,卻都得落在朕的身上,朕心中冤。”

“頭疼醫頭,腳痛醫腳,這種做法算不上錯,但是高明的大夫,往往會從表麵看出它本來的病症,您憑心而論,驛站有錯嗎?”

不待小皇帝回答,顧長留便繼續說道:“驛站沒有錯,錯得是那些妄圖用驛站來謀利的人,您與其想著裁撤驛站,為何不想想,重新設立使用驛站的規矩呢?”

“驛站,官員用得、世家用得,天下百姓也合該用得,假若讓驛站來為天下百姓服務,為他們傳遞家書以及冬衣給遠方的親人,百姓們豈不是對您感激涕零?

若再收取少量銀錢,如此,驛站不但不會額外花費錢糧,反而還能賺錢。

之前,驛站都屬於地方管理,假若,驛站也如同鹽司、鐵司一般,設立專門的驛站司,由專人管理,那些官員們,再想要公器私用,就要掂量掂量了。”

見到小皇帝眼中的神采,顧長留繼續說道:“以往那些官員,走到哪裏,便借用當地的驛站,不但自個免費使用,讓驛站提供食宿,有時候還拖家帶口,更有甚者,還得讓驛站的人為其運送物資,如此一來,驛站自然是不堪重負。

以後,官員行走某地,想要免費食宿,必須拿到驛站司長官發放的手令,並且,手令上還得規定人數,比如說,一個官員,最多能攜帶兩個家眷以及仆人入住,再多者,得交一定的食宿費。

再一個,若要驛站運送貨物,每一石,都得收一定的運輸費,如此規定下去,若官員違背規矩,威脅驛丞,驛丞可告知其長官,彈劾他,朝堂也當派刑部調查,若屬實,當罰沒一定的財產,嚴重者,甚至貶官,如此,驛站既能賺錢,彌補自身需用,甚至還能做一些諸如押鏢的生意,為朝廷賺錢,豈不是一舉兩得?”

“顧師您的想法果然是異於常人,經過您這麽一說,朕感覺茅塞頓開。”小皇帝緊蹙的眉頭鬆開了來,“隻是這種製度想要推廣下去,怕是也沒那麽簡單。”

“隻要您開口,再不簡單的事,臣也會為您辦妥。”

“顧師,方才我還險些誤會了顧師,如今想來,真是不該。”

“夫妻之間也有理念不合的時候,更何況是君臣呢?您有了自己的想法,這是好事,隻是您作為天子,有些事情,難免要比別人多想一些,切不可人雲亦雲。”顧長留告誡道。

“顧師教訓的是。”小皇帝應了聲,“那這驛站的事情,還交由顧師你處理吧。”

“好。”

顧長留應下,相對於他們對驛站的不重視,顧長留卻是非常重視,若能自己成立驛站司,那以後驛站司都是他的人,以後驛站可開放給尋常、百姓使用,那他相當於在全國各地,多了無數雙眼睛。

……

驛站司的成立,在朝堂當然也受到了阻撓,不過對於這些小事,顧長留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而且,如今敢於大膽諫言的人,在朝堂上已經不多了,至少,在顧長留這裏,那些禦史大夫便是對他不滿,他們也就是象征性的上個帖子、在朝堂上跟他爭論兩句,展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罷了。

反正他們知道,他們就是說了,顧長留也不會聽,他是個一意孤行的人。

再說多了,他便開始詭辯了,哪怕是他們要在朝堂上撞梁自盡,他也是絲毫不慌的。

且不說前有甘唯道,一個一生不貪不搶不偷不盜的君子,被顧長留罵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小人。

後麵又有個禦史大夫,打算在朝堂上殉節,結果,顧長留說了,若是他敢真撞死了,他就派專人寫話本,然後在市井之間大肆宣傳,說他是因為扒灰,被同僚舉報,羞惱之下,憤而自盡!

到那時,他名留青史不一定,遺臭萬年是必定的了。

畢竟,比起那些史書上記載的清正之名來,還是這種茶樓酒肆的小道消息,更為讓人津津樂道,就好像,大家更樂於看野史,而對正史抱有懷疑。

所以,被顧長留威脅之後,以往各位言官們無往不利的撞牆殉節,就失效了,在顧長留的麵前,他們壓根就不敢撞牆,因為撞牆的後果是,不但沒人拉,還有可能被他大肆抹黑。

因而這段時間,往日裏唇槍舌劍,以言語為武器,無往不利的言官們,都快要變啞巴了,以往裏在朝中有多威風,如今,便有多落魄,除了極少部分立身正派的人還敢跟顧長留駁兩句,其他的人,全都縮著頭,如同鵪鶉。

驛站不但沒有被裁撤,反而成立了驛站司,這事讓裘文柏有些擔憂,總怕顧長留知道了他越過他向皇帝上折子的事,而來找他麻煩。

可事實上,顧長留壓根就沒空來理會他,他是個大度的人,隻要手下差事辦得好,他犯點小錯誤沒大事,但,他若是一而再、再而三犯錯,那可就怪不得他了。

裘文柏擔憂了好幾天,朝中跟他一樣,生活在憂慮中的人不在少數,大家心中都繃著一根弦,大部分都是擔心自己的差事沒辦好,而被顧長留找麻煩。

這其中,就包括了刑部尚書溫朝。

畢竟,以前跟他一個時代的六部尚書都沒剩幾個了,剩一個他,本來就是顧長留的眼中釘、肉中刺,這一次,顧長留讓他抓刺客,可大半個月過去了,他還一點頭緒都沒有。

像這種調查刺客的案子,是最難辦的,尤其是,顧長留得罪的人太多了,朝中許多官員都有疑點,包括一些皇親貴胄,他們之中想要殺掉顧長留的,也不在少數。

可問題是,這些人,他一個都惹不起!

他可不是顧長留,沒有證據,他根本就不敢去人家府中搜查,所以,別說是抓刺客了,他讓人在城門處蹲守了一個星期,連一根毛都沒找到,至於當初顧長留他們看儺戲的那條街上麵的商鋪,已經被他們搜查了八百遍了,可還是一無所獲。

其實他心中清楚,當初這些刺客刺殺他們之時,都戴著麵具,如今,指不定這些刺客,正脫了麵具,在陽光下,活得好好的呢。

可發生這麽大的事,作為刑部尚書的他,必須給顧長留、給皇帝一個交代!

若是按照以往辦案的規矩,從朝中找一批死囚,冒充刺客,就說刺客畏罪自殺就行了。

但是,溫朝知道顧長留素來聰明,他壓根就不敢弄這些小手段。

可是,他也不想就這樣等著顧長留的屠刀砍到他身上來,便隻能硬著頭皮,去找顧長留。

“顧大人。”

這天,顧長留從皇宮回來,剛到家門前時,已是黑夜,他剛下馬車,一個聲音就在不遠處,幽幽地響了起來。

“何人在外?”顧長留問了聲。

“顧大人,在下溫朝,冒昧前來,還請贖罪。”溫朝連忙走近,同顧長留行了個禮,說道。

“溫大人,大晚上的,你來顧某府邸外做什麽?”顧長留冷著臉,說了句。

“顧大人,您不要誤會。”溫朝連忙說道:“這幾天,下官曾讓人給府中仆人遞了帖子,但仆人說您不見外客,下官也隻能出此下策,在此等候了。”

“原來如此,你找我有什麽事嗎?”顧長留便說道:“若單單是為了朝廷的事,你大可以來內閣找我。”

“顧大人。”溫朝麵帶懇求,目光真摯,“還請顧大人給下官指一條明路,下官實在是抓不到刺客。”

“你倒是實誠。”聽到他的話,顧長留淡笑一下,邁步走進屋子,“進來吧。”

溫朝連忙跟了進來,跟顧長留做了這麽多年的同僚,這還是他第一次進來他家院子,他不由得有幾分好奇。

“不必多看了,來我家院裏的人,除了我的家眷好友之外,你還是第一個。”

顧長留說著,同一旁的梁叔低聲說道:“跟夫人說一聲,我今晚有客人,讓她自己先睡了。”

說罷,便帶著溫朝來到了待客花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