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沉下山坡的黃昏,一條曲徑通幽的山道上,兩人一前一後,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

 胡車兒在前麵帶路,呂布跟在後頭。

 此處距長安城有些遠,兩人先是騎馬到了山腳,由於山路崎嶇,馬匹難行,故而下了馬,改為步行登山。

 走至半山腰處,前方領路的胡車兒忽地頓下腳步。

 “走不動了?”

 見到胡車兒停下,呂布問上一聲。

 胡車兒搖頭,隻是道:“大王,我們到了。”

 到了?

 呂布為之狐疑,他舉目四顧,前方仍舊是不見盡頭的山道,道路兩旁皆是樹木、灌叢和雜草,根本不見墓地。

 “先生的墓呢?”呂布問。

 胡車兒向旁邊跨了過去,在一處極不起眼的地方,道了聲:“這裏便是。”

 呂布看去,哪有什麽墓地,胡車兒所指的地方,隻有稍微隆起的小土包,上麵還長滿了深深野草。若不是胡車兒特意指出,幾乎可以忽略。

 沒有墓碑,沒有陵地,甚至連塊靈牌都沒有,墓主人的身份無從可知。

 他的先生,就這樣埋在了荒山野嶺。

 “胡車兒,你是不是記錯了地方?”

 這樣荒蕪的地方,一看就是窮凶險惡之地,先生熟知陰陽,怎麽可能將自己葬於此處?

 呂布打心底不願相信。

 “當初先生出殮下葬,我是抬棺人之一,不會有錯的。”胡車兒找了處空地,將手上祭奠用的東西放下,很是確信的說著。

 “這兩年,都沒人來打理的麽?”

 看著雜草叢生的墓地,呂布心中為之一酸。

 胡車兒搖頭,先生說不能走漏風聲,為防被人懷疑,一直都沒人來此掃墓祭奠。即使是忌日,胡車兒也隻是在深夜裏出來,悄悄的放些祭品,不敢有太大舉動。

 獲悉緣由之後,呂布更是麵帶愧疚,先生這輩子為他付出了太多,生前如此,死後依然如此。

 “先生,布來看你了。”

 站在小土包前,呂布鄭重無比的躬身彎腰,帶有無限的感慨和緬懷。

 回答他的,除了山間清風,就隻剩下深林裏布穀鳥的咕咕回**。

 山野間,安靜得無聲。

 呂布將袖袍纏上兩圈,擼卷起袖子,露出略顯黑黝的小臂,親自動手拔起墳頭四周的雜草,想要給墳地營造出一片幹淨的環境。

 胡車兒過來幫忙,卻被呂布製止,先生不在了,他想自己一個人為先生做些事情。

 拔完時,已是夜幕降臨。

 拜祭用的香燭點燃,照亮了墳前的很小一片。

 隨後,呂布砍斷大樹,去其外皮,將中間一截削成長方形的墓牌。

 坐在墳前,呂布將祭品擺好,一邊用匕首小心翼翼的刻字,一邊同土包講著:“先生,布這次帶了豬頭和羊肉,以及你生前愛吃的小吃點心。還有,從冀、徐兩地帶回的美酒。”

 也不管長眠地下的人能否聽見,呂布隻是自顧的言語不停。

 時間流走,戊時將盡,此時的月色已高掛天際,山間刮來的清風,都帶有陣陣寒意。

 戲策的墓牌總算做好。

 吾之摯友,戲策諱誌才之墓。

 看著拿在手裏的墓牌,呂布輕輕撫摸,心中悲傷之情,油然而生,將其立在了墳頭。

 “大王,時候不早,咱們該回去了。”胡車兒看了眼天色,低聲同呂布說起。

 畢竟這裏離長安還有好一陣子的路途。

 “你走吧,我今夜不走了,就留在這裏,陪著先生。”

 呂布說得很是淡然。

 “這怎麽行,大王,這山間多猛獸,你留在這裏,叫我怎能放心!”胡車兒連連搖頭,表示呂布若是不走,他也一定要留下。

 “人且不懼,何懼猛獸哉?”

 呂布略顯霸氣,這些年廝殺過的猛將,哪個不比猛獸厲害!

 “胡車兒,你走吧,我有許多話想對先生說,你留下來,反倒徒增尷尬。明天來時,再多帶些酒來,還有,知會我府上一聲,這些時日,我不見任何人……”

 呂布吩咐幾聲,胡車兒點頭應下:“大王,那您自個兒多加小心,我明日再來。”

 之後,胡車兒拜別了呂布,朝著山下走去。

 整個山野,隻剩下呂布一人。

 他也不怕,先是將燃完的燭火和清香續上,然後拎過一壇酒,倒上滿滿兩碗,一碗灑在墳頭,一碗大口飲下。

 “先生,你這一走,留下布一個人,實在好生寂寞。得知你撒手而去,我起初是不信的,如今卻不得不信……”

 呂布又給自己倒上滿滿一碗,敬向墳頭:“來,先生,布敬你!”

 又一碗灌下,呂布接著道來:“先生你知道的,我是個粗人,更沒多少學問。我這一生,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打仗的路上。這些年東征西討,打鮮卑、打黃巾、打董卓、打諸侯。現在整個大漢都臣服在我的腳下,我想著,咱們終於可以能夠和先生共享太平盛世。可先生,你怎麽就走了呢!”

 說到這裏,呂布眼中泛起了幾許淚花。

 他伸手抹去眼角,又仰頭悶下一碗,酒水冰涼,卻燙得他心口和嗓子尤為灼烈。

 “先生你說,值得嗎?”

 呂布陡然大吼了一聲,依舊無人作答。

 他自嘲一笑,自問自答:“我猜,你肯定會說,值得。”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呂布拎起酒壇,這回連碗都省了,酒水順著張合的嘴,就這樣直接的往喉嚨裏灌去。

 咳咳、咳咳咳。

 直到嗆得連連咳嗽,呂布才將空去大半的酒壇放下。

 他站起身來,衝著天空,像是宣泄情緒般的大吼:“可我今天就是要說,值得,值得個屁!”

 “去他娘的宏圖霸業!去他娘的天下蒼生!”

 “要是可以,老子寧願回到當年,那時候的我們,雖然沒有權位,但至少,大家夥兒都聚在一起。現在呢,曹性、魏木生、薛蘭、李封……

 當初的兄弟們啊,一個個戰死疆場。”

 先生你,也因此長眠地下。

 “你們都不在了,我要這天下,又有何用!”

 呂布怒吼向天,渾身氣勢激**。

 山野間的野獸聽見,無不退回各自洞穴,再也不敢出來。

 那一夜,呂布喝光了所有的酒。

 醉酒之後的他趴在隆起的小土包上,像是擁抱著最為親密的老友知己。

 在半醉半醒間,他隱隱看到有無數的熒光織成了一道白色的身影,那人朝他走來,如是春風。

 “先生,我好想你。”

 呂布喃喃,咧嘴笑著,仿佛回到了當年。

 之後,便沉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