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先生(上)

“伯服先生為人深沉,才學見識絕非尋常之輩可比。三年前他遊學邯鄲時曾在老朽家中住了多日,老朽與他心意相投,幾番徹夜長談,當真是佩服之至。當時老朽本想把他引薦給肥相邦,誰想偏偏趕上他家中傳來噩耗,隻好放他回鄉守孝了……唉,伯服之能遠勝老朽,拳拳體國之義更令老朽欽佩。隻可惜沙丘宮變時他沒在邯鄲,不然即便難阻長公子手足相殘,但肥相邦也絕不至於赴死……”

……

轔轔的車輪聲中,趙勝依然挺立如故。他現在其實已經很累了,但是卻不能表現出一絲一毫,以免富丁他們看出端倪。

趙勝並不是不知道愛惜自己,但是他現在必須堅持,因為喬蘅和許曆尋找那位伯服先生去了,趙勝至少需要給他們爭取半個時辰的時間。

按照喬端的安排,他自己留在邯鄲靜觀其變,根據大梁那邊的變化隨機應變為趙勝解除後顧之憂。而喬蘅則以使女的身份跟隨趙勝南行,尋機將喬端的親筆信交給那位剛剛除孝、還來不及離家的伯服先生。這個任務必須由喬蘅來完成,這一方麵是趙勝身邊到處都是眼線,行動不便,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事涉機密,見過伯服先生並且完全可以放心的隻有喬蘅一個人。

喬端提這件事的時候,趙勝其實並不是非常放心,畢竟他並沒有見過伯服先生,不了解其人,況且喬蘅見到伯服先生的時候隻有十二歲,所謂女大十八變,這三年正是喬蘅相貌身材變化最快的時候,伯服先生能不能認出她是個問題,即便能認出來,這樣潑天的大事伯服先生有沒有勇氣擔當,甚至於會不會退縮告密更是個問題。

不過喬端對此絲毫不在意,他完全相信他的那位至交好友,也相信喬蘅能絲毫不漏的完成這個任務,但是當趙勝表現出一絲疑慮時,喬端卻毫不猶豫地說出了兩個字——“殺掉”。

殺掉!這兩個字當時讓趙勝的心髒狂跳了好幾下,他清楚這兩個字後麵所包含的深層意味:許曆此次跟隨赴魏,除了擔當趙勝的護衛,另一個秘密的任務就是殺手,隻要伯服先生有一丁點的猶豫,許曆就會在悄無聲息間拿下他的命,整個過程連他的家人都不會驚動。

至於伯服先生那裏怎樣算猶豫,怎樣算意誌不堅,則完全由喬蘅主觀判斷,可以說從趙勝聽到“伯服先生”這四個字開始,伯服先生就已經九死一生了。到時候隻需要喬蘅一個眼神,許曆就會短匕相送,絲毫不會眨一眨眼。這種事許曆做得出來,三年前當他隨敗軍回到邯鄲看到妻兒盡皆餓死時,他的血就已經冷了。

亂世廟堂鬥爭的殘酷絕非現代和平環境下四平八穩的人所能想象,趙勝現在一腳踏了進來,如果不想給曆史留下一條“平原君十七而疾隕”的“正常”死亡記錄,那麽就需要狠下心來漠視別人的生命,同時也要漠視自己的生命。

“公子,許護衛他們追上來了。”

還沒有超過半個時辰,當趙勝他們載著幾大車獵物繼續向離平陽城更遠的地方趕去時,一名武士回頭看見許曆駕著戰車追了上來,連忙高聲向趙勝回報。

富丁一路上正在琢磨喬蘅的事,聽見武士的話,不覺和趙勝他們一起轉回頭看了過去,隻見那輛快馬加鞭追趕上來的戰車車廂中,喬蘅雖然還帶著一些有氣無力的怏怏病態,但是踞身正坐,很顯然已經好多了。

“停車。”

“籲,籲——”

幾十輛戰車逐次停在了路上,等許曆驅馬趕到,趙勝看了看喬蘅的臉色,扶欄問道:“怎麽樣了?”

“沒事了,公子。”

喬蘅微低著頭聲音小的像是隻蚊子,回完了話眼神不覺掃了掃富丁。

“有門兒!”

富丁心中一喜,不知怎麽的突然替喬蘅抱起了不平:平原君年少輕狂,哪裏懂什麽憐香惜玉。這麽一個嬌俏窈窕、溫柔可人的小美人兒落在他的手裏算是糟蹋了,要是自己先遇上,還不得天天捧在手掌心兒裏。

不過這些話富丁也就心裏想想,現在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不是見美豔羨,而是怎麽才能博得喬蘅的好感又不引起趙勝的注意,以便在神不知鬼不覺中與她搭上線,使她心甘情願的作內應向自己匯報趙勝暗中的言行。

富丁這裏正想辦法找話空,許曆卻已經接上了喬蘅的話音:“公子,喬姑娘路上就好些了,說是快些回來侍奉公子。小人不敢擅作主張,又臨近找了處人家討些熱水歇息了片刻才趕了回來。

這馬屁拍的……

富丁暗暗撇了撇嘴,見趙勝滿意地點點頭說了聲“好了那就跟上趕路”,趕忙接上話茬道:“公子,您看咱們出來時辰也不少了,大家都還空著肚子,再說喬姑娘貴體初愈,還是多歇息歇息的好。以下官之見不如先吃些東西在趕路不遲。”

“那也好。”

趙勝抬頭看了看高掛的豔陽,用袍袖在額頭上一抹,終於開了大恩。

就算不用向喬蘅示好,富丁也早就盼著休息了,登時精神大振,四下裏高聲吩咐了起來。

“還不快服侍公子歇息,你們幾個快去埋鍋造飯,生火炙鹿,快快……”

“諾!”

一眾人轟然應答,根本沒用富丁多吩咐,頓作鳥獸散。

趙勝也跳下了馬車,獨自一個人走到一棵不大的槐樹下坐了下來;喬蘅揉著發麻的腿腳站起了身,在戰車廂中跺了兩下腳,便下車婷婷娜娜的走過去跪坐在趙勝身後替他捶起了肩膀;至於蘇齊和許曆兩個貼身跟班肩負公子安全重任,自然更是須臾不能離,大馬弓刀的往那棵樹旁一站,樹蔭下基本上就沒什麽地方了。富丁本來也是想湊過去的,但一看這情形,知道過去純屬自討沒趣,也就不願去看這個白臉了。

此時剛逢立秋,暑熱依然沒退,樹上蟬鳴燥人,天然的成了一道隔音的屏障。趙勝見富丁帶著幾個親近的陪臣躲到了略遠處的一棵樹下,便頭也不回的悄聲問道:“見到人了?”

“嗯。”

喬蘅粉拳不停,很簡潔的回了一聲。這聲“嗯”卸下了趙勝一半以上的擔心,不管是伯服先生答應幫忙還是被殺,至少喬蘅和許曆這一趟任務完成得很順利。

喬端不會看錯人。剩下的事就順理成章了:魏國某個負責接待趙使的上卿大夫府中將多一位門客。這位門客很有能力,得到主人的賞識而參與到接待趙國使者的活動中去……趙勝暗暗的點了點頭,又輕聲問道:“先生怎麽說的?”

“伯服先生說……”喬蘅輕輕擊打趙勝肩膀的拳頭突然停了一停,過了片刻才道,“容他考慮考慮。”

“什麽!”

趙勝這回沉不住氣了,急轉回頭不相信的向喬蘅看了過去:什麽叫“考慮考慮”,聽喬蘅的意思,伯服先生並沒有答應下來,而許曆應該也沒有動手。這是怎麽回事?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全盤計劃豈不是全亂了麽!

“公子轉回頭去。”

喬蘅表情沒有一絲變化,雙拳繼續敲打著趙勝的肩膀,低著臉一五一十地將剛才的事輕聲說了出來。

這一行完全出乎了趙勝的意料,喬蘅憑著喬端的詳細介紹以及趙勝昨天從平陽郡守嘴裏套出來的話,很順利的便找到了伯服先生家所在的村莊。天幸伯服先生確實在家,並且也在第一時間認出了喬蘅。

然而整件事從此時便出現了急轉直下,當伯服先生看到一身軟甲的許曆跟在喬蘅身後進了家門時,臉色接著一沉,沒再多說話便把他們領到了一間僻靜的屋子裏,開口第一句話竟然是“可是平原君公子勝讓你們來的”,從此以後整個局麵便全部處在了他的掌控之中。

伯服先生說的很清楚:他雖然與喬端相處時日不多,但對喬端卻是了如指掌。肥相一死,喬端必然對大趙的局麵徹底死心,絕不可能再為權貴所用。今天正逢平原君使魏行經平陽,喬端的孫女便出現在了他的家門口,並且身邊還跟著個武士,唯一的解釋隻能是喬端投奔了平原君公子勝。

如今大趙權相攬政,欺君罔上,國勢日衰。如果喬端投奔趙勝,那麽隻可能是趙勝欲與李兌爭權,並有興複大趙之誌,亦有能為喬端看得上眼的能力。伯服先生並不清楚趙勝和喬端具體要做什麽,但是有一點很肯定,喬端對他完全信任,不避危險遣派親孫女前來是要讓他同去輔佐趙勝,並且事涉機密,喬端有此舉必然是慎之又慎的。那個武士的出現完全可以印證這一點,隻要他稍有一點猶豫,明年的今日隻能是他的忌日。

然而伯服先生並不懼怕即將架在脖子上的利刃,他也不會這麽容易便接受喬端的邀請。士為知己者死,他可以為喬端去赴死,但並不等於情願為趙勝赴死。畢竟大趙並不是單靠一個平原君就能興複的,他需要根據自己的判斷來確定是否死得其所,如若不值得,他情願死在那名武士的匕首之下。

好恐怖的俞鍾之交,好妖孽的伯服先生……趙勝緊緊地鎖起了眉頭,他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一個結果。這算是接受還是拒絕?而且他說考慮考慮,那麽結果就在兩可之間,這已經是明白無誤的猶豫了,那麽按照喬端的吩咐,許曆應當已經動手,然而喬蘅的話聽上去卻並不像是如此……

“蘅兒,喬公的信……你交給他了?”

“嗯。伯服先生說,目下隻有兩條路徑可選:要麽將爺爺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他,要麽便殺了他,以免謀劃泄露……奴婢擅自做主,將爺爺的信交給他了。伯服先生看了信,隻說再考慮考慮。”

交給伯服先生了,果然沒出所料。趙勝的眉頭鎖得更緊,漸漸陷入了沉思,他知道喬蘅必然會走這條路,但如果今天去見伯服先生的人是自己又會如何……

依然是同樣地決定!

趙勝緊緊的捏了捏拳頭,對他來說,這次赴魏本來就是一場豪賭,而這場豪賭的第一把牌就是他那次去見喬端。開弓已無回頭箭,他必須繼續走下去,而且他相信自己這次一定會押對牌,幾天以後,魏國那裏必然會有一個某大夫的門客在等著他。

“蘅兒……你做得很好,辛苦你了。”

趙勝低下聲音誇獎了喬蘅一句,緊接著在他肩頭上輕輕敲打的拳頭便停了片刻,趙勝並沒有回頭,不可能看到他身後那雙眸子裏閃過的一線彩暈。

……

畋獵並沒有因為這個不為人注意的小插曲而停止,就算演戲也要演成真的,到了天擦黑的時候狩獵大軍才回到了驛館,還沒等趙勝跳下車,早就在大門口等的心焦不已的一名驛卒趕忙迎了上來。

“公子您可算回來了,趙郡守已經在驛館等候了多時。”

平陽郡守來了?這個老家夥可是個滑頭,今天早上趙勝找他借馬車,他看著趙勝興致頗高,生怕把他拉去陪著受罪,說了沒幾句話就借公務遁了,看那模樣真是個事必躬親的好官,一天到晚忙得個四腳朝天,恐怕除了吃飯睡覺就沒有一點空閑。他老人家這會兒怎麽有工夫來拜見了?

趙勝帶著疑惑向富丁看了一眼,富丁也是一臉茫然,他和平陽郡守趙祧不是一天的相熟了,遠比趙勝了解趙祧,今天趙祧“放下公務”來等平原君,這是搞什麽鬼?不過趙祧既然來了,見總是要見的,趙勝和富丁相互點了點頭,一前一後舉步走進了正廳。

“公子,富大夫今日畋獵必是大獲豐收,可喜可賀,可喜可賀。下官送了些作料過來,還望公子笑納。”

趙祧是宗室遠親,已經五十多歲年紀,笑起來一臉橫肉亂顫,他笑容可掬的拱著手將趙勝和富丁讓進廳去,還未及讓座,已然將侍立在一旁的一個黑瘦中年人招呼了過來。

“藺先生,您口口聲聲地要見平原君公子,如今公子就在麵前,還不快點來拜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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