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趙秦之別
荀況那番明顯是在推崇並勸說趙勝學習商鞅變法的言論實在驚人,在場的人裏麵至少有近半政治嗅覺極是靈敏的各類巨商,不論趙勝會用什麽態度對待荀況的話,單單荀況這番言論也足以讓他們心驚不已了,若不是如今已界秋末冬初,即便響晴的天麗日也不過是煦暖而已,隻怕大家都得一身泥汗了。
荀況較真兒歸較真兒,但隻要進入正題接著就是石破天驚,這些話已經涉及到基本的路線問題,可趙勝卻又遲遲不肯開口,緊張之中的商賈和已經被荀況提起了極大興趣的各派名士們更是懸起了心,深知今天這場會果然大有說道,沒有白來,於是乎所有的目光再次齊刷刷的投向了足以一言興廢的趙勝。
“兵農為本……”
在萬眾期待之中,笑微微望著荀況尋思良久的趙勝終於緩緩地開了尊口,
“荀祭酒此論其實正是秦國商君之法。嗯……單以商鞅變法而論,不知荀祭酒有何看法?”
怎麽又是“以守為攻”?說了半天了這位爺還沒有任何明確的態度,這就讓荀況頗有些費思量了。荀況低頭“嗯”了一聲,接著抬頭高聲說道:
“以臣愚見,秦國方今之興恰在商鞅變法,昔日魏文、魏武之時,魏國雄霸於世。吳起用兵無敵於天下,十數年間武卒東征西討,秦國連失河西之地,隻得沿洛水建長城相抗,大有失國之危。
是時商君應時而起。四見秦孝公,一二皆言王道,三言霸道,四言強國之術。廢井田、興農桑、賞軍功、立郡縣。秦國一時而興。雖隻言霸道大有偏頗,變法之時也殺戮過重,商君亦因此身敗名裂,受五馬之刑。然秦惠文王未舍其道,以強兵合並巴蜀,秦國大興,淩弱山東豈非仰仗商君之功歟?是以商君之行是為亂一時而興一國,大善。
方今大趙興而複衰、衰而複興。臣以諂媚之言相論實情,兩次得興乃是因社稷之福,能得先王與大王二世明君也,然以臣之愚見。此福亦是禍源,無有長興家國之策,縱有一二明君在世,莫非世世皆可為明君?一朝一政,皆在君王之念。也就難免興廢交替了。
興廢交替之下,外又有長興難衰、虎視眈眈之強敵窺視,豈非自毀社稷乎?故此臣以為大趙若要長興,當學秦國之術。然秦國之術乃行霸道。五行屬火,缺水相劑。易焚,故此其術可行。其道卻不可行。大趙若要長興當水火相濟,王霸並參,禮法並重方可。
大王如今勸桑麻、興農事其實正是行秦國之法,然勵百工、助商賈卻是分力之行,國之力難聚,民雖眾卻分散百業,四處乏人可用,何談興兵?兵不興則隻可為富,難稱其強。他日君不在,若所繼非賢,富可長富乎?即使依然可稱富庶,強敵一至,萬事皆為雲煙。
更何況大王興商尚可稱富國之道,官家參與其事卻是自毀社稷,其一,商賈如雁,冬去春來,朝廷行其事爭其利,商賈何堪?實非興商之道。其二,君子秉政,家國得安,政商絕非一途,官員參與商道,久之必會沾染商家之惡習,逐利而行之下貪墨之風豈非十倍百倍於今?何談家國之安,倉廩之豐?家國不安,倉廩乏用實為自毀之道。臣狂悖之言,望大王以齊國為戒!”
說著話荀況堪堪起身莊重的向趙勝拂下了禮去,半天都沒有直起身來,始終保持著九十度的大禮形象。他這番話比剛才更加露骨也更加讓人感覺不可思議了,一席連改動都不用改動就能寫在簡牘上的一番長篇大論實在是……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
趙國興商是一向的習俗,早就不知道多少年了,荀況這番話大談趙勝興辦官營錢莊不對好歹還有那麽一兩分為商賈們爭利的感覺,但明言應該向秦國那樣抑商,商人們怎麽可能答應?一時間滿廣場之中議論聲大起,不少人已經下定決心,如果趙勝當真被荀況說動了,他們就得跳出來大加反對和抵製,反正趙國和伱荀況理想中的秦國不是一回事,商賈影響力極大,隻要大家眾誌成城,大王都得好好考慮考慮,伱荀況算老幾?
不過趙勝沒有吭聲,這些議論暫時就隻能在私下,總不能莫名其妙的跳出來對他大家笞伐,人家大王什麽都沒說,伱們就去惹他,要是當真把這個好脾氣惹急了,就在這學宮小小的一畝三分地上,難道都不想活了?於是乎雖然議論聲依然大作,但眾人的目光卻又再次集中在了趙勝身上。
“荀祭酒這些話實為誠言,不過……趙國和秦國終究不一樣。”
在萬眾矚目中,趙勝終於再次開了尊口。這句話讓在場的商人們緊張起來的心弦多少放鬆了許多,可還沒來得及暗呼慶幸呢,荀況卻微微起了起身,笑嗬嗬的說道:
“不過以臣愚見,興國之道卻是相同的。”
這番話一出,滿場之中頓時又是一陣大嘩,不少人暗自想道:荀況這家夥難道活膩歪了?伱說什麽商人重利,難道不知道為了得利,商人什麽手段都使得出來麽。別看大王對伱禮敬有加,別人不敢明著收拾伱,但伱也要小心些家裏的窗戶。
在紛亂的吵雜聲中,趙勝笑吟吟的盯著荀況看了許久,卻沒有接著回答什麽,而是抬頭向周圍撒目四望了起來,他目光所及處,紛亂的人群頓時安靜了下來,半晌過後等整個廣場再次寂靜,趙勝才重又望向荀況笑道:
“想家國之事而不顧己身,荀祭酒實為君子也。隻是荀祭酒看到了麽……”
說著話趙勝抬手向四周的人群指了指,這才又笑道。
“這就是趙秦最大的不同之處。當年秦國商君變法為何得以推行,並非如荀祭酒想的那麽簡單,除了秦孝公支持以外,還有一個‘勢’字相助。如果沒有這個字。不論秦孝公如何支持,商鞅變法也難以成事。
商鞅變法之時,魏國為大,但當時魏惠王東侵西奪為各國所恨,向北欺淩大趙,向南威懾楚國,其東又與齊國爭勝,雖然強大。魏惠王卻非明主,先失了商鞅、後失了孫臏,已成強弩之末。故此桂陵之戰、馬陵之戰之後國勢大衰。
那時候魏國陷於山東各國紛亂之中,無暇西顧秦國。所以秦國並無外患,秦孝公才能一門心思變法強國,後來趁魏國大敗於齊國,趁機奪回河西之地,重又占據崤函險阻護國。即便如荀祭酒所說那樣殺戮過重,引起混亂,也不必擔心他國相伐。此正是勢,荀祭酒想過沒有?”
“就是呀。強秦在外,伱有種亂一個看看。”
“大王把話挑明了。還不是說咱們商賈……”
“唉,別提了。大王這些並非什麽好聽話。”
……
趙勝的話頓時引來了再一次的紛亂議論,不過這一次大家還真沒什麽膽量高聲喧嘩出來。彼此都不是傻子,誰還能聽不出趙勝這些話還是在附合荀況“商人逐利”的意思,說好聽點是為了家國的穩定,說不好聽點那就是在現在的天下形勢之下拿商人們沒辦法,這些當真不是好話了,既然趙勝已經挑明了是在為穩定而向商賈妥協,大家得了便宜還能不賣乖?
紛亂之中荀況怎麽聽怎麽覺得趙勝的話不是個味兒,他秉承孔子之道,雖然沒有孔子那種為天下謀的想法,但作為趙人,為趙國興盛而謀的君子之想還是有的,陡然見趙勝露出了無奈,而四周又是一片大嘩,書生意氣之下心中頓起崢嶸,猛地一起身,高聲說道:
“如今大趙威服諸邦,若大趙不動,何人敢於覬覦?臣願做大趙之……”
“荀祭酒誤會寡人的意思了。”
這人當真是個務虛的理論家,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是個君子,隻可惜教書育人是足夠了,但到了具體事兒上終究還是差了那麽一點……趙勝聽見荀況說“大趙威服諸邦”什麽的馬屁話就已經知道他後邊想說什麽,連忙揮袖止住了他,笑道,
“寡人頗不認同荀祭酒所謂‘興國之道相同’這句話,世易時移,具體的情形不同,為何興國之道一定要相同,秦國商君變法順應時勢能夠成功,先王胡服騎射興我大趙也能成功……雖說後來遇上了些麻煩。荀祭酒自己說說,這兩件事可是完全相同的?”
趙勝笑嗬嗬的笑望了荀況片刻,沒等他接話就繼續笑道,
“興國之道應當應其時應其勢才能成功。大趙如今的‘時’是什麽?是強秦虎視在西,大趙隻有與山東各國合同一心才能無憂,若是國內稍有變亂,強秦就會趁隙,山東各國也必然四分五裂,再難合力對秦。‘勢’又是什麽?乃是大趙一向有興商習俗,公廩稅賦之中商賈所奉之重就算是秦國未行商君變法之前也是比不上的,若是照搬秦國那一套,農未興賦稅便少了一半,又拿什麽興農興兵?”
趙勝這些話算是說到眾商賈的心裏去了,大家就差眼淚嘩嘩的了。大王果然是明白事兒啊,知道習俗不可輕易,利益不可輕奪的道理,那大家還求什麽?
就在眾人紛紛想振臂相支持的時候,趙勝已經將目光從荀況臉上挪開,向四周環顧一圈後高聲笑道:
“諸位,寡人今日雖說是與荀祭酒論學,其實也是想趁此機會向諸位宣說國之大政以安眾心。大趙與秦國不同之處頗多,行秦國之道絕非上上之選,隻能按大趙實情從事。
大趙當下實情是什麽呢?乃是工商之道興盛,辟土之廣遠超昔日之倍。國境開拓,黎民倍增,當興農以固家國根本。至於工商之道更不可或缺,無有,則財貨難以大豐。隻不過正如荀祭酒所說,家國之民有數,從工商之人多,務本之人必然會少。所以寡人雖然絕不會抑商,卻必須‘控商’。
大家不要害怕這兩個字,所謂控並非加重稅賦使經商之人不敢放開手腳,而是調節各業。以免眾商賈競相擁塞一業而百業廢。而寡人控商的手段正是官設錢莊。
官設錢莊已經實行有些時日了,諸位應該都知道錢莊在做什麽,其一麽自然是為大家守財外加異地行商方便,其二麽,則是出貸以助各業。這出貸可不是什麽人都可以貸的,借貸之人必須說明貸了何用,若是拿去賭錢,那可是絕對不行的。”
“哈哈哈哈……”
當趙勝說到這裏時。頓時引來了四周一片哄笑,剛才多少有些緊張的氛圍也隨著趙勝這番玩笑煙消雲散了。等笑聲漸漸停了下來,趙勝這才笑嗬嗬的續道:
“讓借貸之人說明借貸之因正是朝廷控商之法。朝廷把這些錢借出去就不希望連本兒也收不回來,所以隻準興業之人借貸。為了讓伱當真能興業,而不至於賠了本錢,錢莊平日裏就會時時監控各業發展情況,比如哪一行從業之人太多,利薄難行。哪一行又是別人所知甚少,卻又利厚並且與國有益,再比如哪一地鹽鐵缺乏,前往販貨必可利厚。哪一地鹽鐵又太多,運過去隻能折本等等等等。
為了做到這些事。朝廷已經籌措在各地開設專門的有司予以監控和管理,並以快馬將消息匯集朝廷及各地以備錢莊查知以及有意行商之人相詢。此為朝廷興國之法,絕不是普通商賈可以做到的,所以所謂朝廷與民爭利實在說不上,而是護民之道。若是朝廷當真想與民爭利,何必做這錢莊,隻要重征豈不是來錢更快?
朝廷以錢莊之法調整各業,就可在助商的同時避免那些不懂商道卻隻想這從商利厚之人不至於胡亂棄了本業而踏入商途,最後落一個血本無歸的下場,所以這也是護農之道。護了農便不怕缺兵,故此官設錢莊之法乃是護本興商之道,而且其實質與司徒署實為一途,都是與錢打交道,若是錢莊會助長貪墨之風,那麽司徒署豈不是也會一樣?若是不去想辦法懲貪罰墨,反而去反對錢莊,何不連司徒署也一並撤了呢?”
“若是當真建立這樣的有司,豈不是我們也不需費力費人四處去打探行市了麽?”
“沒錯,省錢也省大了。”
“哦,老夫突然明白大王這個‘控’字的意思了,豈不正是朝廷添一人而省百商千人之用麽?”
“差不多,差不多應當是這麽個意思吧。大王說的以此護農護兵果然不差,咱們也可以不必招募那麽多人了。確實是兩全其美之法。”
“吳兄可還謀劃私營錢莊之事?”
“咳咳,老弟別笑話愚兄了,此乃官署,愚兄有幾個腦袋敢拿出來讓朝廷砍。再說就算建了又如何競爭得過朝廷?隻怕也隻有空著房舍打發時辰的命,哪會有人來呀。”
“哼,這些商賈隻知道一個錢字,哪裏懂得朝廷嘔心瀝血所為何事。”
“唉,當真是舉世皆濁呀。”
……
趙勝的話頓時引來了眾人的興趣,眾多商賈紛紛打起了小九九,當然也少不了道德君子義憤填膺。
別人怎麽想怎麽說沒人能管得到,反正荀況是沒詞兒了,雖然他聽得出來趙勝言未盡意,但卻知道趙勝說出來的這些話是有道理的。荀況自負學識,然而終究沒有預測未來的能力,在這些新鮮的東西麵前也隻能選擇閉嘴了。
不過荀況閉嘴歸閉嘴,但他所想的並沒有錯:趙勝確實言未盡意。這是沒辦法的事,有許多東西他不能明說,隻能點到為止或者將一些表層的意思說出來。比如說用錢莊調控市場固然是其作用,可以光明正大的說出來,但通過這種手段控製住商賈的財源,使他們隻能以趙國為核心進行發展,不至於像荀況說的那樣“商賈如雁,冬去春來”,今天依傍趙國,明天看看楚國更有發展前途卻又以楚國為重,致使趙國忽興互衰之類的話題又怎麽能明說呢?
更何況更多的東西關乎到趙國發展的機密,在未做成之前不能泄露,以免別國學去或者借此反製,那就更不能提了。
對趙勝來說,趙國確實不能全麵去學秦國之法,這不但是因為趙國現在已經不具備商鞅變法那個時候的天下格局條件,根本經不起絲毫變亂,更重要的則是因為作為一個來自於未來的人,再加上這些年的親身體驗,趙勝並不認為秦國重農抑商的方式是最好的強國之道。
在各業興旺,財稅豐盈的基礎上擴大各方麵的教育,以此提過趙國人的素質和凝聚力,並且增加各類人才進一步推動各業發展,使財稅更加豐盈,從而有錢發展軍備難道不是強國之道?
在國家富裕的基礎上以客卿的名義實行文武考試之法吸引各國人才難道不是強國之道?
在工商農各業旺盛的基礎上吸引更多的他國百姓前來趙國,使趙國人口更多,勞動力和軍力更多難道不是強國之道?
通過富裕吸引更多的科學人才,進一步改進發展農具、兵器、工具,從而提高勞動效率,解放更多勞動力,一方麵將多餘人口用於繼續推動各業發展,另一方麵也可以有更多的兵源組成更強大的正規軍,而不僅僅隻是像秦國那樣戰時為兵,平時為農難道不是強國之道?
發展畜牧業,一方麵增加農耕畜力,繼續解放勞動力,另一方麵讓更多的人可以享受到肉食蛋奶,以此增強趙國人的身體素質,同時通過賦稅豐盈養殖並購買更多的戰馬,進一步強大軍隊難道不是強國之道?
通過行政和金融方式規範商賈經營模式,節省更多人力,以此更進一步發展各方麵事業,並且在財稅和兵員上繼續推動軍隊發展難道不是強國之道?
總之強國之道很多,誰說一定要學秦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