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六合天下第一政

推恩必然會帶來收權,收權也必然會帶來人事變動,趙王勝五年冬天到六年春天這一段時間內,趙國的政治結構正在以溫水煮青蛙的方式發生著悄悄的變化。

說起來自古變革從來沒有不伴隨著血腥的,至少也得有激烈的鬥爭,總少不了幾顆人頭落地,比如商鞅變法的時候每天都要砍好幾百顆腦袋,後來實在不夠湊數的了,幹脆連商鞅自己的腦袋也算了進去;與此相同的自然就是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也沒什麽必要細述。再比如宋朝的王安石變法,雖然宋朝有不殺士大夫的祖訓,但新舊黨之爭依然讓數不清的人命喪嶺南煙瘴之地,最後還活生生的覆滅了一個王朝。

古古今今的教訓很多,似乎已經成為了定律,趙勝也沒指望自己假借繼承趙武靈王遺誌的變革能從這條“定律繩索”上脫出身來,隻不過他很幸運,掉腦袋以血相洗的事已經在全麵推開變革之前進行過了,雖然同樣掉了無數腦袋,但先掉總比後掉好,至少如今圍繞在趙勝身邊實掌庶務大權的人都已經是鐵杆的變法派了。

既然大家都已經是一派,心往一處想了,那麽人事變動似乎有些不合常情,至少是有些不近人情。然而趙勝並不這樣認為,他看得見庶務長官們之外的三公六卿那些老資格、守舊派對朝廷的影響力,雖然他們在強權君王的壓製之下無法插手庶務。但萬一哪天當真憋急了吼上那麽一嗓子或者抬抬手、動動腳。造成的影響卻是不會太小的。

這方麵的事必須要改,必須徹底消除他們的影響。可是在先秦這個依然開化不足的時代,雖然孔老夫子早已經替世人說出了“敬鬼神而遠之”的世俗調侃,已經表明此時的華夏早已不再像西方人那樣惟鬼神論,但同時也說明華夏人依然還是對鬼神頗為敬畏的。

那麽與此相應的,以宗室為主要力量的三公六卿這些超脫庶務的大人在很大程度上所代表的恰恰就是說不清道不明、不想信卻又不敢不信,到最後隻得妥協成“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鬼神思想,而正是因為這種說不清道不明,這些超越庶務的行政存在在某種程度上是超越王權的,而且在民間也具有很大的市場。要想輕而易舉的將他們拿下根本連想都別想。

這麽多年了,趙勝早已學會在妥協中前進,這一次同樣是如此,既然來硬的不符合成本概算。那麽不妨來軟的,反正兩千年積累起來的曆史經驗不用也是白瞎,用在這上頭又有何妨?

謀定而後動是趙勝一向的行事原則,既然想清楚了,那麽接下來的就是具體去做。

首先,既然不能硬摔,那麽不妨先捧一捧為好,所以在宗室親貴們五味雜陳的接收了推恩令之後,趙勝先是大肆褒獎了他們一番,接著借題發揮明詔強調宗族宗法的重要性。並將學宮祭酒荀況正式提升為上卿,任命他為禮教署大司成,督導憑借錢莊資源已經在趙國境內逐漸推開的平民教育,並強調不論是何種程度的教育還是何種門類的教育,都必須將宗學禮法以及孔子家國天下思想、墨子“興天下大利,除天下之害”的兼愛思想作為必學必過的科目。

發展教育與宗室貴族以及他們所掌握的三公六卿之位似乎沒什麽關係,但隻要仔細琢磨琢磨就能發現這根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三公六卿也好,宗室貴族也好,他們之所以能掌握超越庶務的權力,根源就在於他們是統治趙國的這個家族中的一份子。隻有自覺維護這個家族維護這個國家才能保證他們長久的權力和利益,雖然人上一百各有不同,不可能人人都有這個覺悟,但這一思想卻是公開的主流,每一個人自小都會被父母和師傅們有意無意地往這方麵引導。以致形成潛意識裏的思想。

宗室貴族們是這樣,普通的家族同樣是這樣。家族與家族之間相互交集形成一張關係複雜、無法拆分,別人既是我、我既是別人的大網,這才是一個國家得以擰成一股繩的根本原因所在。

趙勝宗學禮法、家國天下思想教育的原因正在於此,他要想讓所有趙國人團結起來,必須通過灌輸這種思想才能做到。事實上趙勝這樣做也並非違心而為,如果前世時他隻是生活在八九十年代那個思想大碰撞,整個社會都處於迷茫期的時代,那麽他或許會覺著什麽“禮”、什麽“宗”完全是扯淡,完全是束縛個性的有毒物質,但他很幸運的在那個世界裏生活到了二十一世紀,並且親眼見證了恐怖天災之下的中外對比以及其餘種種,這就讓他不免對這個世界產生新的思考,再也沒有了對某種思想的盲從,對某種社會架構的向往,同時也讓他真正看明白了秦國商鞅變法為什麽能使國家強盛,卻不能讓國家長存的原因所在。

出於本心方能成事,反之就算騙得了自己也騙不了別人。於是這場本來另有目的卻事實上符合趙國人想法的治學大政普一推開便得到了交口稱讚、群情景從,宗室貴族們更是合不攏嘴了。

大家都高興了,但緊接著趙勝又推出了其次——敬天而不畏天。什麽叫敬天而不畏天呢?明詔洋洋灑灑舉了許多例子,什麽大水傾世,禹王相治;十九年得退水而存兆民等等等等。整篇明詔就像講故事一樣,但歸根結底其實就一句話,隻要尊崇道德,老天爺就滅不了我們。

這些話很符合大家的想法,好像趙勝發這些明詔就是為了勸善似的,還有誰會不點頭?於是接下來又到了再次——為敬天而不畏天計。為宗法禮製鞏固人心道德計。為家國長盛不衰計……準備調整朝廷各司職權,亦即新政。

人心都是思安而不願變的,但當所有人在一道道明詔推波助亂下已經形成了趙勝要在強國的同時維護傳統秩序的潛意識之後,抵觸卻是少之又少,大家沒有了心理負擔,全都在饒有興致的看著趙勝準備弄出什麽幺蛾子。於是在萬眾矚目之中,被後世稱為“六合天下第一政”的趙勝新政終於在六年春社之前的幾天裏隆重推出了。

趙王勝六年春正月二十九,朝廷明詔調整規範各官各司職權,除昔日已有司士(吏)、司徒(戶)、司馬(兵)、司寇(刑)、司空(工)五署之外,另以六卿之太祝署劃歸庶務。改稱司禮(禮),以此形成六司之製,並分立左右相邦,左相邦分管司士、司寇、司禮三署、右相邦分管司徒、司馬、司空三署。以此達到分權目的。同時定職左右相邦為上卿,六司命及佐官為亞卿。

正月三十再次明詔,合並掌管教育的學宮、官學為“學司”,改掌管典籍製度的六卿太宰署為“典司”,一並置於司禮署管轄;改管理宗室貴族牒譜的太宗署為“宗司”,置於司士署管轄。新設三司及六署原下屬司職官定為下卿,因原學宮祭酒、太宰公、太宗公俱為上卿,故保留其上卿位,除祭酒荀況以司禮佐貳官職兼任“學司命”,越製享上卿位。今後除職,繼任者以司禮佐貳兼任“學司命”為定製之外,原太宰與太宗皆調任新設官署任職,其司命之職由原佐貳代任。

二月初一日續發明詔,在庶務六司之外另設司卿署,司命為上卿,與左右丞相平級直歸君王管轄,將原六卿之中掌管祭祀的太祝署改為“司祭”,掌管史書記載的太史署改為“司史”,掌管占筮卜卦的太卜署改為“司卦”。掌管觀察天象已定四時的太士署為“司運”,並稱四卿,司命官定為亞卿下銜,因四司原長官為上卿,除將原太宰、太宗調任正副司卿以外。四卿皆已原任為上卿,待去職後司命官定為亞卿下銜。

這一係列變動看似眼花繚亂。其實還是趙勝一向抱定的溫水煮青蛙之法,雖然降低了六卿署的地位和作用,卻保留了原掌權者的身份。這六位老爺子如今都已經七老八十了,還能再圖什麽?大王雖然對他們手中的官署該降的降,該合的合,而且將主要權利都並入了庶務官係統,致使宗室貴族們今後很難再借不受庶務官係統管轄的六卿署對朝政施加影響,但是既然保留了他們的名位,這就足以讓他們老懷彌慰了。

二月初二春社日再次發下的明詔已經與宗室貴族們沒什麽關係了,而是正兒八經的職權調整。命上卿範雎領銜建資政署,不受左右相邦管轄直達君王,入署官員為谘政,高可為上卿、低可為下大夫,供君王谘詢政務及臨時差遣各項事務所用;另從“學司”中分軍庠歸大將軍府轄製,提雲台署為上卿,原禦史署改禦史台,主官提為上卿,監管六司特別是司寇署,諫達君王。除此外又有多項命令並提。

二月初三日,在朝廷結構調整妥善之後,明詔共有兩份,其一涉及經濟,明文規定此前所實行諸般政策決不可變,並且再次強調朝廷以錢莊調控經濟平衡發展的重要性。

其二則是涉及軍隊,明令趙軍調整為主軍、輔軍和鄉軍三等。

主軍就是常備軍,包括邯鄲郡軍及各地諸軍,由各軍考校現任軍職及軍士,合格者留,不合格者退,並令各郡縣每年選拔適齡壯士充入軍中,定下十五萬員額,除特別優異者升任軍職以外,其餘軍士五年而退,還鄉為輔兵。

輔兵也就是預備役,除了從軍中退下來的人以外,凡年滿十八、未滿三十的男丁全數在役。各人平常務農務商務工聽其便,不過每三個月必須入營集訓二十天,並且登記在冊,取憑遠行,隨時聽從朝廷征調戍守,保持半軍事化管理。

除了主軍和輔軍之外,剩下的就是鄉軍,鄉軍是年滿三十退出輔軍役又沒有年滿五十歲的所有男丁。這些人相對輔軍來說。管理的就鬆了許多,不過每三個月也必須集訓十天,以充做最後的武裝力量,

這樣一來整個趙國就變成了與秦國一樣全民皆兵的國家,而且由於實行五年輪兵製和分年齡不同訓練和征調等級的製度,始終保持著常備軍的年輕鬥誌以及預備役的齊整,即便不算三十歲到五十歲的那些鄉軍以及超過五十歲,比別國要早退出兵役十年以上的那些鄉民男丁,單單這兩樣完全軍事化和半軍事化管理和訓練的人數加起來就已經接近百萬。

與此同時,趙勝還在舍棄秦國經濟和政治政策的同時全麵吸納了他們的軍製。毫不掩飾的將二十等軍爵製度原封不動的拿來為己所用。並且在加強各方麵控製的基礎上提高常備軍的待遇,提高他們的社會地位。

在軍隊之中大肆折騰自然是為了即將發生的戰爭,在戰國時代,別看所有的強國都動不動就聲稱帶甲百萬。其實以這時候的人口是根本不可能的,所謂的帶甲百萬不過是戰時為兵、平時為民的所用男丁的總稱,即便這樣還有許多國家純屬虛構,根本到不了這個數字,真正的常備軍,也就是完全脫離了生產隻當兵吃糧的人數就算秦國也就是十餘萬罷了,要是再多就會直接影響到農業生產了。秦國尚且如此,就更不要說人口遠比他少的齊魏韓楚各國了。而趙國由於人口遠遠大於各國,甚至遠在秦國之上,多年大力發展原始性的科學技術率先提高了生產力以後。十五萬常備軍完全是輕輕鬆鬆的事。

嚴格訓練的軍隊數量是上去了,但戰爭沒有爆發之前的這些間空裏,趙勝總覺得在軍事訓練之外還有必要提高一下他們信念。這個念頭來源於現代網絡時代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的兩句話——“兄弟們跟我上”和“兄弟們給我上”,雖然在戰國這個時代並不缺大無畏的英雄主義精神,但歸根結底人性都是一樣的,如果沒有某種近乎於心理暗示的教導,絕大多數人真正會選擇的依然是“兄弟們給我上”。

“兄弟們給我上”這句話讓趙勝很反感,雖然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所有人都免不了自私的想法,但在明白道理的情況下他卻覺得有必要像建立理想國一樣去構築屬於他的軍隊理念。於是乎,沒過多久。一道極具劃時代意義的明詔便從邯鄲傳向了趙國各地軍中。

詔書上說的很明白:為軍者沙場立功是為本職,但同時也要想明白是在為誰征戰沙場。所為者有三:君王社稷,本身功名,另外還有父老安寧。

為君王社稷是因為君王社稷製定正確的製度並對家國予以合理的管理,可以保證所有人過上好日子。如若不保,家國不安。外寇入侵之下人人危若完卵,誰都不會有好日子過。

為本身功名就不必細說了,各國、特別是秦國軍隊如狼似虎,軍卒們想的不就是這些麽?

而為父老安寧就大有講究了,為人在世並不是隻為自己生活,往小了說人人有父母妻子,往大了說更有宗族親戚,再往大了說全國上下一盤棋,向上論說五百年,誰和誰能沒有一點牽連?這正是家國的真意所在。

為軍者戍邊衛國,衛的是家,衛的是父老鄉親。父老鄉親耕作農桑我才可以有衣食,不至於饑寒;父老鄉親工冶商行,我才可以有盾矛護體殺敵,不至於徒手而被屠戮。所以軍既是民,民既是軍。身邊行過一人即便不是我的親朋,也會是我同袍的親朋,同袍即為兄弟,將既是兵,兵既是將,所以他們即便不是我的親朋也當視為親朋。

人於饑寒之時如何對待自己的父母妻兒?自然是忍饑而度食,寧寒而推衣,此為人之善處。視國如家,人人皆為我父老親朋,自當同樣忍饑而度食,寧寒而推衣,此是為為人之大善。

視國為家,以人為己,此誠為君子,諸君皆為君子,即使戍守的不是自己的家鄉,善待戍處之人豈不正是戍我家鄉之君子善待我之親朋,救戍處之人於危難豈不正是戍我家鄉之君子救我之親朋於危難?

莫說方今軍供充足,即便偶有不足,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搶糧,軍民一心,這才是真正的為人為己、為家為國。

故此,為大趙雄軍強於世,朝廷特別頒下軍法嚴令:

其一,華夏本為一家,周製崩而天下裂,諸國爭戰實為無奈,故沙場當赴命,戍時當惜名,奪人財貨即為奪我財貨,焚人所居即為焚我所居,毆人父兄即為毆我父兄,**人妻女即為**我妻女,此四罪罪不容赦,傳名於各邑,諸軍諸民皆以為恥。縱使罪不及殺亦不容其於世。

其二,同澤為兄弟,為親眷,將昔日莫非不為兵,兵他日莫非必定不為將?為將者當嚴令軍法,亦當惜兵愛兵;為兵者當惟命是從,亦當尊將愛將。兵將同體,沙場之時為將者身先於卒,諸同袍何幹不爭先,兄弟同此一心,何往而不利,何爭而不勝?我至剛則敵必怯,此誠大勝之法。

其三,兵將一家,兵民亦當為一家,救人於難即為救己於難,諸般天災當如迎敵一般赴命,救民於苦既救社稷於苦,救社稷於苦即救百業於苦,救百業於苦既救衣食於苦,救衣食於苦既就己身於苦,望諸君詳察慎思。

……

詔書擬了出來自然有人有人潤色傳發,然而趙勝知道這些還遠遠不夠,他通過努力能做到的事或許連自己所想的百分之一都達不到。但是就因為不可能完全如願便什麽都不做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