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不會新方法,那就老規矩

“趙勝欺人太甚!”

明光殿高高幾許,然而終究還是以丈計,在羋太後獅虎一般的怒吼過後,殿柱、牆壁都有些瑟瑟戰栗了,更勿論當殿無措而立的魏冉、羋戎他們。

氣氛異常緊張,重臣們連頭都不敢抬,又哪還有人敢去接羋太後的話。坐在一旁的秦王抿著嘴唇、鐵青著臉一聲不吭,微微抬起眼皮偷偷覷了覷母親,最終還是暗自歎了口氣,又將眼簾垂了下去。

沒有人接話茬,這是讓羋太後最無法接受的情形,憤怒之下急火攻心登時捂住嘴吭吭的劇烈咳嗽了起來,然而平常忠誠一片的兒子們、重臣們卻沒有一個人敢發出哪怕一絲的聲息。

大秦難道真的就要這樣衰敗下去了麽?難道就因為那個趙勝幾句不鹹不淡的話就拋卻以血肉為食的虎狼之性,拋卻列祖列祖的宏圖大願,重回被關東各國自以為道貌岸然者視若夷狄、不足以語的昔日麽……

羋太後有著與秦孝公、秦惠文王一樣的驕傲,一樣的雄心,她要將自己的兒子培養成大秦的鐵血雄主,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大秦幾十年的順風順水卻會在短短的幾年間變成這般模樣。難道當真時不在我麽?

羋太後不甘心,她怎麽能甘心,這比殺了她還讓她難受,於是片刻過後她終於再次爆發了。

“魏冉,你不是說趙勝有與大秦並分天下之意嗎?你去了趟邯鄲就帶回來這些話!你的辯才呢?計謀呢!啊,都上哪去了!”

“臣……”

魏冉佝僂著身站在羋太後麵前。隨著羋太後每一句話都會矮一矮身,實在無從躲了,方才頹然地一鞠到底道,

“臣老了。這些年每感力不從心,想求太後……”

未等他話說完,羋太後早已經火急,拍案勃然大怒道:“想滾蛋?!你魏冉想得美!大秦是在哀家手裏敗落的不假,可也是在你手裏敗落的!哀家沒臉去見惠文王,你呢?你呢!”

“太後。”

就在這時候,跟在魏冉身後的重臣群裏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羋太後正在氣頭上,哪有那麽容易說收就收。氣哼哼的循聲瞥了一眼,緊接著又將目光拉回了魏冉臉上。不過雖然隻是一瞥,倒也看清是誰在接話了。見是身上沒幾兩肉,名聲卻能嚇破人膽的白起在接話茬。雖然依然氣憤難平,倒是接著就住了聲,想聽聽白起到底想說什麽。

太後雖然依然是氣得渾身亂顫,但總算不說話了。白起沉了沉氣,待擋在前麵的臣僚們都識趣地往兩邊退了退。給他讓出了地方,這才猛地一抬眼皮迅速的掃了掃羋太後和秦王,鏗然地抱拳說道:

“大王、太後恕罪,臣無識。不知大秦如今何來敗落二字?大秦兵精糧足猶勝惠文王在世,難道隻是出了個未必可勝其父的趙王勝。大秦便如此不堪不成?”

“大良造!”

此時的羋太後絕不可能有什麽好心情去聽別人提氣的話,煩躁的打斷白起的話道。

“哀家不想聽這些沒用的話,你若是有什麽對策趕緊說,若是沒有就給哀家閉嘴!”

“諾,還請太後平心靜氣聽臣剖析當下情形。”

白起豁出去了,向前跨了一步,再次抱拳道,

“所謂趙強,不過是積弱而乍起之虛勢紮眼罷了。六年前六國伐齊,趙國趁勢滅燕依靠的乃是五萬騎軍。其時燕國精銳十九皆在齊國,留守燕國軍卒雖多,不過是烏合之眾而已。燕國本來就比趙國為弱,精銳又不在,拿什麽阻擋突起的五萬趙國騎軍?所以此一役當稱趙國勝之不武,未必能看出趙國真實實力。

後來大秦以胡陽為將伐趙,所率部眾不過八萬,趙國以趙奢為將相拒,所舉之軍亦不過八萬,即便拋開胡陽著了趙奢的道,被奇兵擊破不算,以帶甲百萬之大國來論,這麽一點人馬對抗,如何便是趙強的根據?

這些年來各國息兵,趙國所持不過是虛張聲勢,何曾動過刀兵,如何可以以此為趙國強盛之由?兵之勝在為將者設謀,在兵卒士氣,在軍糧充盈與否,除此以外,縱使富足堪抗天下也是毫無用處的,當年齊國富冠於天下卻不堪六國一擊便是實證。

臣倒不是說趙國這幾年發奮之勢不可為懼,隻是刀兵未動便先言怯實非持國之道,還請大王、太後明察。”

這個時代的臣僚們可不想後世的臣子那樣懼怕君主,有什麽就說什麽,不給君主留顏麵也是正常的事,重要的在於你說的對不對,對家國有沒有用處。

白起這些話一出口,羋太後和秦王都沒吭聲,倒是羋戎偷偷地瞥了瞥兩邊的同僚,連忙跟著白起向前走了一步。羋戎不往前走也不行了,雖然他孫女是被羋太後送到趙國去的,但在既定事實已成的情況下,誰送的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顆棋子已經起不到作用了,羋太後會不會懷疑他對秦國有二心,這時候要是再不扛著順風旗表表態,今後還想不想在朝堂上混下去?須知天家無親啊,誰管你是不是親弟弟……

“臣附議白將軍之議。以臣愚見,大秦如今有些被趙國虛張之勢牽住了,兩國尚未交兵,何來盛衰之說?韓魏楚三國之所以副貳趙國,固然是為利所驅,何嚐不是迷惑於趙國虛張之勢?

虛張終究隻是虛張,不觸之時難免頗有些令人生懼,但隻有當真觸碰觸碰才能知強弱。觸碰之下若是趙國當真極強,非我大秦可敵,即便退守函穀也怨不得別人,但若是名不符實,我大秦一舉擊破的不但是趙國虛張之聲勢,更是韓魏楚齊各國對趙國的奢望。彼時趙國無有憑持。這天下依然是我大秦的天下。還請大王、太後明鑒。”

白起和羋戎的話頓時引起了一片嗡嗡嚶嚶的議論聲,大家一琢磨還真是這個理兒,之前以為趙國迅速滅掉燕國和擊敗胡陽,確實在眾人的心裏留下了陰影。但是當真仔細琢磨琢磨,這些事說不準當真就是歪打正著,未必就一定是趙國有多強。

再說趙勝向來以狡詐著稱,彎彎繞太多,而且他在趙國實行的變法怎麽看都是在求富,雖然具體舉措不同,但實質卻與滕文公當年相同,明顯有些想以富而強的意味。以秦國人的傳統思維來看並非紮紮實實的正途,如果當真是被趙勝布下的假象迷惑了,何不戳一戳他的“虎皮”,也好看看底下到底是什麽。

群臣的積極性漸漸被調動了起來。然而剛才已經萌生了退意的魏冉卻並不這麽看,斜著眼在白起、羋戎他們臉上掃了一圈,微歎口氣道:

“諸位還請聽我一言。固然如大良造所言,趙國之勢未必當真比得上大秦,然而即便不知他能比楚國強多少。但其力冠於山東卻是事實,而且韓魏楚齊皆是如此認為。我大秦與趙國單獨交兵或許勝麵極大,但韓魏楚齊莫非會給大秦這個機會不成?

如今趙國提的是小合縱,也就是趙韓魏楚分兵奪我河東、上庸之地。我大秦就算再強,但力合心散之一軍易破。雙拳對四麵之八手卻難,要想在河東、上庸各地分兵相拒毫無勝算。又如何試探趙國虛實。又如何打破韓魏楚齊奢想?

我知道大王、太後和諸位都不甘白白丟掉河東、上庸進取之地,但形勢已然迫於此,諸君有何計可破小合縱?若是沒有,隻為一時意氣而折損十萬、數十萬精銳之師,卻依然難保河東、上庸,乃至於因此而使大秦疲弱,敢問諸位,可劃算麽?”

大臣們大多是“牆頭草”,提點具體建議辦點具體事務絕對沒問題,但真正能從戰略層麵提出見解看法的又能有幾個人?要是都有這個本事,都能輕輕鬆鬆的說出什麽連橫合縱、遠交近攻之類的道理,那還怎麽可能顯得出張儀、蘇秦、範雎這些人來?

魏冉這些話在大家看來也頗為有道理,於是乎議論的風向頓時又轉了,多半人舍了對白起和羋戎的支持,轉過來又支持上了魏冉。

大開朝堂議政,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之下往往拿不出什麽準主意,所以真正出主意的地方都是所謂寥寥幾人的政事堂。今天的事實在事關重大,羋太後、秦王不得不將所有夠格的人都找了過來,卻不曾想依然還是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全沒有個準主意,這可就實在讓人無語了。

羋太後也算是看透了這些朝堂上的弊政,再經過白起、羋戎、魏冉他們針鋒相對的分析,心裏的氣總算多多少少消了一些。無奈的歎口氣對魏冉道:

“老成持重是應當的,但不爭一下便退,今後還有何不可退?唉——魏冉,此事你必然想了一路了。可有周全的主意麽?”

要是真有周全主意,魏冉剛才還能清退麽?聽羋太後這麽一問,他的臉頓時灰了幾分,輕輕地搖了搖頭道:

“臣實在想不出什麽萬全的對策,隻能……太後,家國之事以社稷長存為本,霸業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當年襄公護王東遷始封為侯,披荊斬棘始有尺寸基業時是一樣過,穆公受製於晉國之時也是一樣過,孝公行商君之法,惠文王始霸於天下之前同樣是這樣過,為何如今興霸不過幾十年便非得抓住霸業不放呢?”

魏冉說道這裏瞥眼間看見羋太後又要動怒,連忙接道,

“興霸業也不是不行,不過還要看一個時勢是否在我,如今擺明了小合縱難破,大秦若是在函穀關之東死撐,必然要大折精兵良將,戰事一開,河東、上庸是十九難保的,而且若是大秦若是敗的太易,必然會使趙韓魏楚更加氣盛,今後如何臣實在不敢去想。

倒不如學一學趙國虛虛實實之法,就順了他們的意思退出河東、上庸,隻以函穀關為憑。到時候他們不知大秦底細如何,又沒了共利,想不內鬥都不行,大秦隻需繼續連橫之策將山東各國分化。坐等時機對趙國這個所謂山東至強雷霆一擊,他們想不俯首聽命都不行。此為穩妥之計,還請大王、太後詳察。”

羋太後倒是耐住性子把魏冉的話聽完了,然而心裏的火同樣越積越深,頓時忍不住怒道:

“你說的輕巧!莫非你忘了趙勝在濮陽時的所做所為?趙勝此人莫非隻是一計之人?莫非沒考慮到大秦當真被迫退地不成?那時他說的很清楚,弭兵,今後誰若是敢動兵,諸國就要合力相對。如今山東各國對我大秦早已生懼多年,你退回來還想再尋機出兵?你想的什麽好事!

若是能尋到那個機會,若是等各國不再懼怕大秦之時,誰知是幾十年之後的事?到那時是什麽情形。你我還還能不能看得見都不知道,你還有臉在這裏勸哀家。哀家隻問你一句,當年孝公和先王在河東開辟尺寸立足之地時何其艱難,你一句話便要棄掉,死後可敢去見先王?”

“這……唉——”

魏冉實實在在的是為秦國社稷考慮。可也實實在在沒法回答這個問題,然而羋太後不纏死不罷休的女人脾氣卻被他這副不敢吭聲的模樣激發出來了,不依不饒的繼續怒道:

“哀家再問你,若當真如你說的那般從河東退出來。你魏冉便能保證趙勝便不再得寸進尺不成?到那時他隻需鼓動各國一句‘秦國不過如此’,然後再讓楚國從南邊攻我黔中。他趙國從北邊攻我上郡,另外韓魏齊攻我函穀。即便不能成事,隻要將我大秦兵將分於各處,形成兵散力弱之勢,從而以助楚趙拿下黔中和上郡之後便可分一杯羹,他們是答應還是不答應。你又退還是不退?你若是不退,河東之地盡失,大秦屏護盡沒,你拿什麽守黔中和上郡?你……哼,你給我說!”

還說什麽說。魏冉現在完全裏外不是人了。如果他不是羋太後的親弟弟,以羋太後的脾氣,恐怕說他投靠趙國,在替趙勝造勢的可能性都有,魏冉……魏冉能怎麽辦?他緊緊的閉了閉眼,終於決定最後再仁至義盡一回了:

“太後所言臣不認同,太後所說的依然是合縱之法,若當真如此,楚國莫非不會惜力,韓魏齊莫非不會觀望,莫非他們當真能合同一……”

“哼,哪來那麽多莫非!”

羋太後登時喝斷了魏冉的爭辯,失望的瞪了他一眼之後便再也不理他了,轉頭決然的對群臣說道:

“退河東之事絕不可行。羋戎、白起,你們都議一議破縱之法。”

“太後,以臣之見,魏相邦說的也有幾分道理。趙韓魏楚絕非一心,小合縱也罷、大合縱也罷,不過都是趙國在挑頭罷了,韓魏楚齊都是伺機而動,隻要一舉擊敗趙國,韓魏楚齊不擊既散。”

“若是趙國沒有那麽容易被一擊而敗呢?太後,以微臣愚見,趙國絕非一鼓可破之國,還需先剪其羽翼,令韓魏楚齊不敢妄動,大秦才有與趙國決戰已定天下之雄的可能。”

“穩妥之法當是先剪其羽翼。”

“行兵之道還是以速為好啊,臣看不妨以白將軍率大軍直接攻伐趙國,要打就打大的。”

“不可,不可,趙國不易動。”

……

望著麵前爭論不休的群僚,魏冉忽然感覺自己很孤單,他知道自己已經在羋太後甚至秦王心裏失去相邦之位了。可是他卻沒有力量反抗,他確實捉摸了很長時間,然而琢磨來琢磨去卻並沒有十全的主意。他認為自己的想法是最穩妥的,但這隻是相對於別人的想法而言。公正的說他自己都不覺得自己的想法完美無缺,而且他也不敢說別人的想法就是錯的。所謂對錯本來也沒有絕對的判定標準,不過是個人的想法不同罷了。

這個世界實在是讓人難以把握的,魏冉真真正正地感覺到了力不從心,他……真的累了。

………………

沒有人知道秦國的朝堂上最後議出了什麽結果,這些都是絕密,即便是當事人也不敢隨意說出來。反正從這一天開始,秦國的動作多了起來,各處的軍隊迅速征召,頻繁調動,很多時候都是一天之內就能得到兩三個不同的命令,即便是高級將領都有些鬧不清楚朝廷要讓自己這些丘八爺去什麽地方了。

去什麽地方無法預料,畢竟這也是軍事機密之一,但是有一點確實得到了共識的,那就是戰爭就要來了,而且將是一場傾國之戰。校尉兵卒們,甚至是底層的將領都不可能了解太多的上層動向,但隻要知道要打仗就住夠了,如何打自有上頭決定,兄弟們到時候依命衝鋒就是。

這些事對於秦國人來說簡直是太簡單不過了,大家都有一個共識,殺敵立功、進爵封官、得賞獲地的機會終於又來了。

對了,我好像是公士爵,隻要能殺兩個他國甲士就可以升為上造了,到時候獲不獲田倒不重要,以爵位相換,為被罰為役奴的父親贖回自由身才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