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在今天是一個很有爭議的人物,有人說他“渣”,有人說他深情。“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不知道被多少人奉為經典。而我想把元稹歸為性情中人,不褒不貶。我所理解的性情中人,並非特指那種具有爽快大方的氣質的人,而是指那種內心世界極為豐富,感性在所有尺度的天平上總是獲得更多籌碼的那一方的人。他們時而溫柔細膩,時而任性自私,一麵是重情重義、壯闊胸懷,另一麵卻可能是用虛張聲勢來掩蓋自己的脆弱。愛時,會全然為他的赤誠和熱情燃燒;恨時,也會被他的冷酷克製挫骨。生活中我們經常也會遇到這樣的人,他們很有才華也很有趣,像是有引力一般吸引著人靠近,可一旦走近後,又不斷生出別的滋味。突然發現,那些曖昧的磁場中是帶著刺的。

元稹與崔鶯鶯

元稹生於一個沒落士族,家裏縱然世代為官卻也清貧。八歲時父親去世,他由母親撫養長大。他自小努力用功,飽讀詩書,盼望可以早日報答母恩。

二十歲時的元稹,已是少年英俊,才氣過人。這一年他來到蒲州,在當地叛亂中保護了表親一家,結識了這家的女兒崔鶯鶯。兩人日久生情,暗結雲雨。沒過多久,元稹進京趕考,與崔氏分別,並許諾待他日高中,必回來迎娶。隻是他這一去,卻再無回頭。

一年後,他得到了當時的太子少保韋夏卿的欣賞,後者將女兒韋叢許配給了他。元稹後來將這段經曆寫成了唐傳奇《鶯鶯傳》,也是後來《西廂記》的原型藍本。他在篇末替張生始亂終棄的行為開脫,將崔鶯鶯斥為尤物妖孽。一直以來很多人都把這篇小說當作元稹的自傳,或者以他為原型進行再加工的創作,比如魯迅,他就評價說“篇末文過飾非,遂墮惡趣”,但也有學者覺得這篇小說就是文學虛構。所以這個問題,在學界從古至今就存在爭議。陳寅恪先生在《元白詩箋證稿》裏是這麽分析的:

至唐之中葉,即微之、樂天所生值之世,此二者已適

在蛻變進行之程途中,其不同之新舊道德標準社會風習並

存雜用,正不肖者用巧得利,而賢者以拙而失敗之時也。

……

士大夫之仕宦苟不得為清望官,婚姻苟不結高門第,

則其政治地位、社會階級,即因之而低降淪落。

這段就講了當時中唐的社會風氣,仕途、門第和婚姻是捆綁在一起的。一個學子如果想要進入上層社會,一是靠科考,二是靠婚姻提升自己的身份。元稹祖上世代為官,但到父親這一輩已經淪落寒門,所以他身上肩負著複興家族的使命。所以陳寅恪先生說元稹是“巧婚”,他很自然地拋棄出身卑微的崔鶯鶯,而求娶韋夏卿的女兒韋叢。

世家大族也經常會把女兒許配給一些有才華的青年後生,這些寒門女婿一旦借勢成功而上,那家族整體的實力也便得到了增強。隋唐時期有被稱為“五姓七望”的世家大族,其實在唐朝建立之後,李氏家族就一直在打壓這些地方望族的勢力,比如唐高宗時就禁止世家大族之間通婚。到了盛唐,地方望族勢力已經被極大地削弱。而經過安史之亂,唐中央的統治力度削弱,權力中樞重建,到了中唐,也就是元稹所處的時代,世家大族再度抬頭。比如清河崔氏,安史之亂前隻有兩任宰相,而到了中唐陸續有八人稱相。這樣的社會環境,使得一個符合雙方需求的聯姻行為成了風氣。

曾經滄海

元稹娶了韋叢之後,將韋叢接到了洛陽,他則在洛陽、長安兩地奔波。二十七歲時,他官至左拾遺,不過也隻是八品。後來他因為針砭時弊,得罪權貴,被貶為河南縣尉,這讓他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韋叢本為富家大小姐,嬌生慣養,跟著元稹過清貧日子,卻無半分怨言。少年佳人,兩人日漸恩愛情深。

公元809年,元稹三十歲時升為監察禦史,前往劍南。他本想著升遷之後,一切或將出現轉機,沒想到的是,幾個月後卻收到了妻子韋叢病逝的消息。妻子下葬之時,他又因公務繁忙無法回家,悲慟欲絕之下,他寫下了著名的《離思五首》,其中這首更是流傳千古: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難為水”出自《孟子·盡心篇》:“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觀於海者難為水。”意思是說孔子登上東山,就覺得魯國變小了;登上泰山,就覺得整個天下都變小了;看過了寬廣的大海,便很難被河流所吸引。“巫山雲”出自戰國時期宋玉《高唐賦》裏的巫山雲雨,說的是楚襄王曾遊雲夢,遇到了一個巫山女,兩人相愛。分別時,巫山女說:“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後來,楚襄王果然在早上看到天空雲團縹緲,覺得她是神女,便為她立廟號為朝雲。所以“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意思是,巫山雲是如此特別,以至於對其他地方的雲不屑一顧。

翻譯出來,字麵意思其實非常簡單。但為什麽如此簡單的話,千百年來卻這麽打動人?

有兩種解釋。一種是“曾經滄海”代表著事情已經過去,而人總是會對過去耿耿於懷。課桌上的“三八線”畫上又擦,日記本裏的秘密已被封箱,曾經一起看過的日出如今已是夕陽,轉眼少年少女又成了誰的新郎新娘。“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懷念的不僅僅是當時的對方,也是那時的自己。真誠、勇敢、無畏、橫衝直撞,不計較得失利弊,隻是喜歡。

而從被愛者的角度看,這句詩有了另一種解釋。它之所以能不斷被人傳唱,正是因為它肯定了被愛的價值。從客觀意義上講,真的可以除卻巫山不是雲嗎?顯然不可能。我們大多數人隻是普通人,但愛情的美妙恰恰就在於不客觀。這世界有成千上萬的人,高矮胖瘦,林林總總,但隻有你對我別具意義、獨一無二。不是隻有長得好看、有錢、萬眾矚目的人才值得被愛,一個人即便普通平凡也可以被肯定、被認可、被義無反顧地選擇。我們哪怕不是絕對意義上的滄海水,但依舊能成為某人眼中的巫山雲。但被愛的前提,一定是建立在獨立思考、勇敢、善良、樂觀這樣的品質之上。努力發自己的光,哪怕是微微螢火,也會在某一個夜晚,與另一粒螢火相會。

在此之後,他仍然不斷思念韋叢,又寫下了《遣悲懷三首》,焚於墓前:

其一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複營齋。

其二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皆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其三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嶽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每一首都寫得真摯動人。有人會覺得這可能是文人的巧言令色,但也有人覺得這一定是發乎真情。從人性來看,我非常願意相信寫這些詩的時候,元稹是全心全意投入其中的,因為字裏行間透露著一種深深的耿耿於懷。想起陸遊在七十多歲高齡時故地重遊寫下了《沈園二首》:“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到底是什麽樣的情感才會讓他跨越半個世紀仍然耿耿於懷?那始終藏在嘴邊卻沒說出口的兩個字又是什麽?一句“曾是驚鴻照影來”寫盡了,那是酸楚,是遺憾,是可惜,是憧憬,是昔日夢的破碎,是空悵惘,這皆因詩人執著的念念不忘化作了詩句。

之前我看到複旦哲學教授王德峰老師解釋什麽是“緣起性空”。他說2000年母親去世,2006年父親去世,當他父親去世那一刻,他才深深理解了這四個字。母親在遇到父親前有她自己的人生,父親在遇到母親前也有他自己的人生,然後在一個時間點兩人相遇了,結合組成了家庭,後來這個家又有了他。所以他先天地認為這個家是永遠存在的,但其實不然。什麽叫緣起性空?它曾經沒有,將來也會沒有。

亂花漸欲迷人眼,沒有人會心甘情願在當下承認未來成空,故而百轉千回,陰差陽錯。人之所以覺得遺憾痛苦,就是因為總企盼著“要是這樣就好了”,要是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要是當時沒有說那句話就好了,要是再勇敢一點就好了,要是能回到過去就好了。拉扯著偏偏不願失去的,恰恰是已然逝去的。故而人生的結才卡在這裏,不肯鬆綁。

有一種感情叫“元白”

現在很流行“嗑cp”,而想起古代詩人組的cp,許多人的第一反應就是元稹和白居易。他們相識幾十年,從年少到年老,共同見證了彼此的起起伏伏。每次想起都覺得,也許人海相逢,不求永遠,但求懂得。

公元803年,二十四歲的元稹和三十一歲的白居易同科及第,自此結識。元稹英俊年少,白居易儒雅大方。相識不久,兩人便一起騎馬賞花,雪中共飲,白居易還寫詩給元稹:“所合在方寸,心源無異端。”

幾年後兩人先後被貶,元稹去了河南,白居易去了陝西郊區。元稹走後,白居易寫詩:“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而在被貶的路上,元稹也給白居易寫詩:“願為雲與雨,會合天之垂。”

不久,元稹母親去世,白居易為元母手寫了墓誌銘,三寄衣物錢財接濟元稹。而再後來,元稹也為白母寫了墓誌銘。

公元809年,元稹奉命前往劍南東川,在這路上與白居易發生了一次世所驚奇的神交。有一天他夢見了白居易和朋友同遊曲江,醒來後寫詩寄給了白居易。而與此同時,白居易那天當真是在曲江遊玩,並因思念元稹,也寫了首詩寄給了他。“誰料江邊懷我夜,正當池畔望君時。”這是什麽驚人的緣分?

大約一年後,元稹被貶通州,而白居易也被貶為江州司馬。元稹聽聞後,寫下名句:“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兩人開始瘋狂唱和賦詩,排遣思念和被貶的愁苦。他們這個舉動也引發熱議,從江湖到宮廷,爭相傳誦他們的詩,一時紙貴。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通江唱和”。後來,他們還一起主導了新樂府運動。

這兩人幾乎走到哪裏就在哪裏給對方寫詩,從人生理想談到衣食住行。瘋狂到什麽程度呢?元稹家人看到他又哭又笑地跑回來,就知道他是收到了白居易的信。因為常年相隔兩地難得相聚,有一次兩人好不容易見麵,飲醉暢聊三天。分別後,白居易寫詩:“行到城門殘酒醒,萬重離恨一時來。”而元稹則回詩:“王孫醉**,顛倒眠綺羅。君今勸我醉,勸醉意如何?”

就這樣,兩人彼此寫詩寄情,一人悲傷,另一人便心痛,一人開心,另一人也歡喜。

直到公元831年,元稹五十二歲時暴病而亡,白居易趕到棺前痛哭。九年後,六十八歲的白居易大病初愈,夢見元稹,又痛從心起,寫下了那首《夢微之》:

夜來攜手夢同遊,晨起盈巾淚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鹹陽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阿衛韓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而再看元稹,似乎也早有遺言:“直到他生亦相覓,不能空記樹中環。”

元稹和白居易到底是什麽樣的感情?是少年同及第,壯年同落寞,中年同興業,晚年生死隔相思。一生浮沉,與君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