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之一,從古至今慕之者眾。李白這麽評價他:“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蘇軾說:“吾文終其身企慕而不能及萬一者,惟屈子一人耳。”梁啟超甚至將他稱為“中國文學家的老祖宗”。兩千多年前的屈原到底有什麽魅力,能夠引起一代又一代人的追思傾慕?
我記得以前學詩,聽葉嘉瑩老師做過這樣一番總結,大概是說,古代有兩類詩人,一類是蘇軾這樣,“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看待任何問題都保持著通達的態度,越挫越勇,總能依靠自己消解精神上的苦難。另一類詩人和他們相反,就是寧願痛苦也不願消解,明知無濟於事,也要執著不悔。比如李商隱“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前一類詩人受惠於《莊子》,後一類則緣起於屈原。“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是屈原的至死無悔;然而求而不得,終歸魂落汨羅,這是屈原的現實。這兩者之間,是詩人屈原千萬次義無反顧的折返。
平步青雲
屈原,名平,字原。他並不姓屈,屈是他的氏,他真正的姓是羋。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說:“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也就是說,他其實和楚國王室同宗。楚國王室為羋姓熊氏,羋姓是母係,熊氏是父係。春秋時期,楚武王封兒子瑕到屈邑去做首領,所以人們稱他為屈瑕,這樣屈氏就成為了熊氏的一個支氏。所以,論下來,屈原是實打實的貴族。
他出生的地方叫樂平裏,也就是現在湖北宜昌的秭歸縣。至今秭歸縣仍然保留著不少關於屈原的遺跡遺址,比如屈原廟、屈原宅、樂平裏牌坊。最著名的還是“屈原八景”,其中讀書洞有個關於屈原的傳說:
在屈原年少時,有一次他去山上玩,無意間發現一個幽靜清涼的石洞。他突然心想,這裏人跡罕至,完全可以當作自己的秘密基地,之後他就總來這裏讀書。這就是讀書洞的由來。據說當時還有一個隱士老者也會來洞裏,教他讀書,甚至傳授他楚國民間的詩歌、巫師祭祀的祝文。這段傳說聽起來很神奇,甚至有點武俠小說的味道,就像張無忌在洞中無意間發現了九陽神功,大功告成後,出山打遍天下。所以我聽到這個傳說時,總控製不住地想,洞裏黑燈瞎火的,能看得清嗎?因為年代過於久遠,這種傳說隻能半信半疑。
屈原生在戰國時期,那時齊、楚、秦、燕、趙、魏、韓七國混戰。
公元前318年,魏、趙、韓、燕、楚五國合縱攻秦,並推舉楚懷王為縱長。魏、趙、韓三國出兵函穀關與秦交戰,被秦國擊敗。之後,各國心生怯意,互相猜忌。先是損失最大的魏國試圖和秦國求和,之後又是楚國,於是各國紛紛退兵。第二年,秦軍乘勝追擊,大勝韓趙聯軍,合縱宣告失敗。
也是這個時候,屈原成為了楚懷王的左徒,開始負責變法改革,那一年,屈原才二十多歲。左徒到底是什麽官,曆來眾說紛紜,有人考證這是楚國特有的官名。在楚國,職位最高的官叫令尹,左徒則是令尹的副職,相當於副宰相。不管怎樣,從左徒所做的事情來看,它都是楚王極為信任的人才可以擔當的。
屈原成為左徒後開始了一係列改革。他對內剝奪貴族土地,獎勵農民種地;對外主張聯合齊國,建立齊楚聯盟,一同抗秦。當時的屈原,正像所有偉大的改革家一樣,滿心希望通過大刀闊斧的革新,帶領自己的國家走向富強。而謀私利者,目光短視,隻知自己的利益受到了損失,便從此對屈原懷恨在心。
有一次,楚懷王讓屈原製定法令,屈原尚未定稿,上官大夫見了就想強行更改它。屈原不讚同,上官大夫就跑到楚懷王麵前說:“是大王叫屈原製定法令,但每一項法令發出,屈原就跟別人說都是他的功勞,還說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做。”楚懷王很生氣,就這樣逐漸疏遠了屈原。
不久前,他還是平步青雲的左徒,與諸侯群相談笑風生之間攻城略地;再回神,他身邊寒光四射,虎視眈眈,逐漸被逼退到角落。而這,隻是屈原不幸命運的開始。
上下求索
秦國要攻打齊國,於是秦惠文王派張儀來到楚國,試圖說服楚國倒戈。張儀先是找到了屈原,結果被屈原大罵一頓。後來他又用金銀財寶賄賂楚國的貴族高官,讓他們聯合起來,在楚王麵前進言。
幾天後,楚懷王接見張儀。張儀對楚懷王說:“秦國非常憎恨齊國,但楚國卻和齊國相親。如果楚國能放棄和齊國聯盟的話,秦王會把商於的六百裏土地獻給楚國。”這話裏有兩層意思:第一層,秦國的敵人是齊國,不是楚國。但楚國要是和齊國聯合起來,那秦國打楚國就是在所難免的。第二層,楚國隻要放棄和齊國的聯盟,就可以不費一兵一卒獲得六百裏土地。先是威脅,後又給了個甜棗。
楚懷王和周圍的大臣們聽了喜形於色,但屈原卻堅決反對,還說:“秦國這幾年在不斷強大,瘋狂攻打別國,楚國還能幸免多久?張儀現在明顯是在挑撥離間。”這話一出,引來其他大臣的反對,說秦國如此強大,楚國這次要是得罪了秦國,萬一秦國放棄攻打齊國,先來打楚國怎麽辦?權衡利弊下,楚懷王聽信了這些大臣的話,最終把屈原驅逐出宮。此後屈原多次進宮要求麵見楚懷王,但是都被拒絕。
不久,屈原被免去左徒職務,降為三閭大夫。所謂三閭大夫,是管理楚國三個貴族家族的家譜、祭祀、子弟教育的官職,屬於閑差。屈原擔任三閭大夫後,依然每天為國事擔憂,他聽說楚懷王徹底斷絕了六國聯盟,感到楚國的前途岌岌可危。
後來,楚國和齊國絕交,楚王派使者到秦國收地,結果張儀卻說:“我和楚王約定的隻是六裏,沒有聽說過六百裏。”楚懷王知道被騙後大怒,發兵討伐秦國。秦國在丹水和淅水一帶大破楚軍,殺了八萬人,俘虜了楚國的大將,趁機奪取了楚國的漢中一帶。懷王又再次發動全國的兵力,與秦國交戰於藍田。魏國聽說後偷襲楚國,楚軍腹背受敵,不得不撤退。而楚國曾經的盟友齊國因為懷恨在心,始終沒有來救援,楚國這次可以說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屈原寫下了那篇名揚千古的《離騷》: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餘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既替餘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怨靈修之浩**兮,終不察夫民心。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忳鬱邑餘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寧溘死以流亡兮,餘不忍為此態也。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屈心而抑誌兮,忍尤而攘詬。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回朕車以複路兮,及行迷之未遠。步餘馬於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複修吾初服。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高餘冠之岌岌兮,長餘佩之陸離。芳與澤其雜糅兮,惟昭質其猶未虧。忽反顧以遊目兮,將往觀乎四荒。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民生各有所樂兮,餘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餘心之可懲?(《離騷》節選)
苦苦求索的英雄,不斷被排擠、迫害、疏離甚至摧毀,然而終究至死不渝。這首詩是古代最長的抒情詩,是浪漫主義文學的源頭,也是一部偉大的心靈悲劇。“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詩詞裏悲秋的傳統,就始於此。詩裏虛構了各種各樣的幻境,女媭詈原、陳辭於舜、上款帝閽、曆訪神妃、靈氛占卜、巫鹹降神、神遊西天,這樣的寫法也深深影響了李白、李賀、李商隱等詩人。詩裏用了相當多的比喻象征手法,尤其是把自己比作香草美人。現在我們乍一看,會覺得很奇怪,但你細想,從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到周敦頤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再到袁枚的“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不都是如此嗎?在那個所有人還不知道詩為何物、又有何用的時代,屈原將情感和文字結合起來,傾瀉而下,自成一脈。這就是屈原的魅力,這是開天辟地的能力。
第二年,秦國割漢中與楚國講和。楚懷王說:“我什麽都不要,你把張儀交出來就行。”張儀到了楚國後故技重施,用金銀財寶賄賂當權的大臣,甚至聯係到了楚懷王的寵姬鄭袖,讓她幫自己說好話。一來二去,楚懷王竟然真的放走了張儀。而這時屈原已被疏遠,當他知道此事後,不顧一切地阻攔。他勸諫楚懷王說:“為什麽不殺張儀?”而這時,一切已晚。此後,屈原繼續被流放。
公元前303年,齊、魏、韓聯合攻打楚國,楚懷王派太子橫去秦國當人質,請求秦國出兵。秦國替楚平亂後,太子橫卻在秦國殺死了一個高官,私自逃回了楚國。於是秦國又派兵攻打楚國。
公元前299年,秦楚通婚求和,秦昭襄王邀請楚懷王去秦國,屈原說:“秦國如虎狼,不堪信任,千萬不能去。”而楚懷王的小兒子子蘭卻勸說:“好不容易和秦國關係緩和,怎麽可以不去呢?”最終楚懷王踏上了前往秦國之路。剛一進關,秦國的伏兵就截斷了他的後路。秦國扣留楚懷王,強迫楚國割讓土地。三年後,楚懷王客死秦國。
在一定程度上講,楚國、楚懷王和屈原的命運是深深綁定在一起的。屈原曾經被楚懷王重視,兩人一起大刀闊斧地改革,那是楚國的黃金時代。之後,楚國內外的反對力量結合起來,幹涉、阻撓、拆散、分裂、啃噬著這股合力。楚懷王逐漸怯懦,屈原屢次被放逐,楚國國情每況愈下。
之後,太子橫即位,也就是楚頃襄王,他任用他的弟弟子蘭為令尹。因為當初是子蘭勸楚懷王去的秦國,所以楚國的老百姓都怨恨子蘭,屈原也不例外。也許是子蘭心虛,他把對自己無能的憤怒轉嫁給了屈原,天天讓上官大夫在楚頃襄王麵前說屈原的壞話。終於,這一次屈原被流放到了更偏遠的南方。
那天,屈原來到江邊,臉色憔悴,形容枯槁。有一個漁父看見他,便問道:“您不是三閭大夫嗎?為什麽來到這兒?”
屈原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因此被放逐。”
漁父又說:“聰明的人,不受外界的束縛,而能夠隨著世俗變化。整個世界都混濁,為什麽不隨大溜呢?眾人都醉,為什麽不跟著吃點酒糟,喝點薄酒呢?為什麽要讓如美玉一般的自己被放逐呢?”
屈原說:“洗頭要彈去帽上的沙子,洗澡要抖掉衣上的塵土。誰會願意讓自己清白的身軀蒙受外物的汙染,更何況是自己高潔的品質呢?”
而後,他抱著石頭投身汨羅江中,從此世間再無屈原。
斯人已逝,心念長存。有時想來,為什麽屈原會不斷被人追思懷念?千百年來的無數次叩問和回想,都指向同一個坐標。一麵是上下求索的執著和堅定,另一麵是求而不得的無奈和苦恨,二者夾擊著世上不甘於蠅營狗苟的人們。李白是這樣,杜甫是這樣,李商隱是這樣,蘇軾是這樣,辛棄疾是這樣,陸遊亦是這樣。一條隱性的基因在此成為線索,貫穿著古今的他們。詩人成為詩人,傳奇成為傳奇,有時候就是宿命,就是不得不、非如此不可。唯有這樣,唯有不滅的長情和心念,方能於枯木死水絕境處,孕育出不朽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