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研究李白的學者說:“我們談到李白時,應該記住有三個李白:曆史真實的李白、詩人自我創造的李白,以及曆史文化想象所製造的李白。”

作為傳誦度最高的詩人,李白的一句“床前明月光”存在於我們每個人的童年,我對李白最初的印象也源於牙牙學語階段。小時候看的第一本書是《兒童唐詩三百首》,確切地說是父親給我讀的。當時我住在姥姥家,有一天吃過早飯,我搬著一把小竹椅坐在父親麵前,開始了家庭詩詞啟蒙課堂。20世紀90年代特有的墨綠色窗簾上竹節櫛比、風光旖旎,當父親讀到“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時,陽光透過簾子照進來,風起簾動。那一刻,我尚未發育完全的大腦,在兒時的北方小城感受到一種遙遠。這種遙遠並非物理意義上的遠,而是一種朦朧的期待與向往。現在回頭想,那大概就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美。

因此,詩人李白對我來說意義非凡,書寫他的故事令我誠惶誠恐,遲遲未能下筆。論史實,我資曆尚淺,難以還原全貌;論文學虛構,又自覺才情差矣,配不上他的渾然天成。最後,我隻能摘取其生命的若幹片段,以期管中窺豹,試著靠近這位謫仙人的俊逸與蹉跎。

少年鋒芒

公元701年的碎葉城,一富商家有男嬰降世。此前,孩子的母親曾夢見長庚入懷。長庚是中國古代對於金星的稱謂,又叫“太白金星”,因此孩子的父親為其取名為“李太白”。他的少年時光正值開元盛世,國力強盛,城市繁華,加之家教良好,這些因素讓李白早期的作品豪邁而自我,這種俊逸也逐漸成為貫穿其一生的底色。

十八歲,李白漫遊至梓州,師從趙蕤,讀書、練劍,並學習《長短經》。《長短經》是趙蕤的著作,其中多縱橫之術,包含如何治平立身、輔佐君王等處世之道。趙蕤博於韜略,長於經世,天文地理、雜學百科無一不通,身上又帶著俠士的氣質。在他的影響下,李白非凡的抱負也逐漸養成,詩文間充斥著氣吞山河的浪漫想象。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上安州裴長史書》)“十五觀奇書,作賦淩相如”(《贈張相鎬二首》其二)的意氣風發的少年,從二十歲這個壯誌淩雲的年紀開始,遭遇人生一場又一場風雨。

開元八年(720年),李白帶著自己的得意之作,去拜訪當時大名鼎鼎的文豪李邕,沒承想吃了閉門羹。李邕瞧不上他,認為其詩是“俗歌俚曲”。他懶得接見這位心比天高,除了夢想一無所有的年輕人,便撥了點盤纏拿給下人,想打發李白走人。

少年銳氣,愛憎分明。遭受冷遇倒也不是第一次,李白冷笑一聲,拒絕了那點盤纏,留下一首《上李邕》,拂袖而去。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

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

世人見我恒殊調,聞餘大言皆冷笑。

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這點小小的挫折自然無法打擊到李白,而這首瀟灑雋永的詩卻在後世治愈著一個又一個失意之人。每當我遇到否定與輕慢,總會想起這首詩,想起少年李白的豪情萬丈,明白失意之時更要懂珍重、愛惜自己。

此後,他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決心遍幹諸侯,曆抵卿相。東遊洞庭,西去雲夢,北上太原,南下隋州,這其間他不斷拜謁,又不斷失敗,未曾停下的是自筆尖緩緩流出的才情,清麗詩篇便自然長成。

醉夢難分

難忘峨眉山的月光,他寫道:“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出了三峽,他的心暢快明麗,一首《渡荊門送別》便流連舟上:“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仍憐故鄉水,萬裏送行舟。”

他的自我常常渾然天成:“問餘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開元二十二年(734年),自仗劍去國、辭親遠遊已是十年有餘,李白去了不少地方,寫過的詩文不可勝數,一鬥酒就能作百篇,渾然天成,興至語絕。其間他收獲過不少讚揚、崇拜的目光,當然也有幾聲輕蔑、妒忌的譏笑。他也曾酒隱安陸,娶妻生子,拜謁過各路高人,交了不少朋友,期望能獲得舉薦輔佐君主,可惜最終不過換得一句“壯誌恐蹉跎,功名若雲浮”。官場的黑暗與腐朽讓他大失所望,他寫《行路難》《蜀道難》,慨歎這條“通天之路”真的難於上青天!更多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有一種“拔劍四顧心茫然”的無可奈何。至高至強的武功已成,隻等拔出那把傳世寶劍,他卻猛然發現目之所及竟無處讓他施展。

這年秋天,他與昔日摯交元丹丘相會於潁陽,酒過三巡,李白回想著這些年的林林總總。醉夢和清醒常常難以分辨,理想和現實又像目光一樣遙遠,還能說些什麽呢?喝酒吧!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將進酒》)

沒有怨憎與悲苦,更不提那“萬古愁”具體的模樣,縱使行路難、蜀道難,幹了這杯酒,是醉是夢不必分辨,你我愁苦煙消雲散。

這是李白的落落大方。

人生中最得意的冬天

天寶元年(742年),已是四十二歲的李白在曆經二十多年不得誌的拜謁之路後,終於接到了朝廷召他入京的詔書。臨行前,他辭別妻兒,寫下了《南陵別兒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而後擱筆上馬,意氣風發再入長安,於翰林院待詔。

翰林待詔,顧名思義,就是等待皇上隨時下詔,除了十天一次的休沐日可以出去,其他時間都要原地待命。這是等了二十多年才等到的機會,天縱奇才如李白,也小心翼翼地捧著。他既不敢隨意出遊,也不敢似往日酩酊大醉,生怕誤了正事。每日就在大明宮的翰林院溫習經史,想著實現抱負指日可待。

從八月處暑餘熱未消,等到十月霜降天氣微涼,內侍終於傳來聖旨,召李白侍從聖駕前往驪山溫泉宮。此行不是去濟蒼生,也並非去安社稷,唐玄宗隻是叫李白作一首駕幸溫泉宮的詩。李白馬上寫了一首呈上,唐玄宗看後稱讚:“不錯,寫得又好又快,賜宮錦袍。”初次應召寫詩,李白覺得皇上待他甚好,“降輦步迎,禦手調羹”。就像千裏馬遇上伯樂,管仲、晏嬰、張良、諸葛亮,曆代名臣的身影不斷在他腦海中湧現,他當即決心肝腦塗地,報效大唐。

李白想這隻是個開始,曾經“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遍幹諸侯,曆抵卿相”的經曆,終於換來舞台帷幕緩緩開啟,以後有的是他發揮才幹謀略的機會。當時的他又如何會料想到,這竟是他人生中最得意的一個冬天。

很快,朝中權貴看不慣他的豪放與得意,一句又一句的耳邊風在唐玄宗麵前吹過。他們說他的詩文暗諷貴妃,說他常常爛醉如泥口無遮攔。於是天寶三載的春天,皇上一句“賜金放還”,李白便離開了長安。他摘下學士帽,脫掉宮錦袍,落寞的背影和著夕陽散落在大明宮的宮牆之上。來到長安供奉翰林,他用了四十二年,離開這裏,卻隻用了短短三年。

楚國青蠅何太多,連城白璧遭讒毀。(《鞠歌行(其一)》節選)

揮涕且複去,惻愴何時平。(《古風五十九首(其二十二)》節選)

他沿黃河東下,在風中留下詩句,沒有扭捏和遮掩,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是他的才情、失望或者歎息。

飄零酒一杯

長安的三年仿佛黃粱一夢,李白終究沒能建立一番蓋世功業。

後來他南下吳越,北上荊門,結識了杜甫、高適等知交,寄情山水,登臨懷古。有一年春天,當他再次回到金陵時,發現自己再也寫不出三十年前初次到這裏的那種輕快明媚:“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嚐。……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三十年後故地重遊,謫仙人也帶了幾分滄桑:“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這將近十年的漫遊並未磨滅他心中那團渴望建功立業的火,風雨吹不熄,烈酒澆不滅,紅塵與糟糠亦未能叫他放下。

天寶十四載(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山河凋敗,生靈塗炭,永王李璘奉命出師東巡。李白想,永王大軍出三江,救中原,隻要收複了長安和洛陽,大敗叛軍,天下也就太平了!眼看報國的時機已成熟,於是李白即刻入了永王幕府,隻等談笑間退敵百裏,功成身退,名垂青史。李白欣喜若狂,認為自己經此一役,必將榮歸故裏。臨走前他給妻子留下《別內赴征三首》,調侃道:“歸來倘佩黃金印,莫學蘇秦不下機。”

這條“通天之路”來得晚是晚了點,但也算對得起這些年他所經曆的磨難。

就在李白躊躇滿誌打算濟蒼生、安社稷之時,唐肅宗李亨即位了,他命永王李璘撤兵回朝,李璘不從,隨即被以叛亂罪討伐。李白也蒙受“附逆作亂”的罪名含冤入獄,長流夜郎。

公元758年春,五十八歲的李白從潯陽出發,踏上了流放之路。一路上走走停停,竟用了近一年光景。當行至奉節時,因關中大旱,唐肅宗大赦天下,李白亦在此列。回頭看這些年仗劍天涯的漂泊,他發現人生竟已走過大半。英雄遲暮,歲月帶給他的隻有一頭白發、兩行清淚和滿身疲憊。

他依然在漫天朝霞中,乘上東去的小舟,隻留輕快。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早發白帝城》)

公元761年,聽聞賊軍南下,年過花甲的李白再次熱血沸騰,決心入李光弼帳下請纓殺敵,行路未過半卻病倒了,隻能投靠其族叔——當塗縣令李陽冰。

公元762年,李白病重,在病榻上把一生詩文手稿交予李陽冰,後者為其編訂遺集,作《草堂集序》。

是年,李白寫下了人生最後一首詩《臨終歌》。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餘風激兮萬世,遊扶桑兮掛石袂。

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那個扶搖直上九萬裏的大鵬飛至半空跌落,是因為沒有力氣嗎?它激起的風還能傳承萬世呢,終究是這天地小啊!孔子曾為死去的麒麟哭泣,這大鵬呢,誰會為他哭一場?李白的詩,磅礴大氣與清新明麗兼具。但回看他一生的歲月,宦海浮沉榮辱似乎都未能配得上他詩裏的酣暢淋漓,不知道在生命最後寫下《臨終歌》的那一刻,他是否釋懷,有無失落?

公元764年,朝廷下詔廣開言路、廣覓賢良,李白受到舉薦,官拜左拾遺,然而謫仙人李太白早已於兩年前隕落,終究沒能收到這顆足以千千萬萬次點燃他的星火。

關於李白之死,學界尚無定論,江湖上卻總有浪漫傳說。有人說他醉後於江中撈月,再未歸來,那水中月,鏡中花,是他夢裏的千軍萬馬。

他始終向著心裏的世界一次次進發,至死方休。

不滅

遠山,是李白詩裏永恒的意象。

山,深沉寧靜,曾無數次治愈他,像母親的懷抱,給他永恒的安全感。

爬山的過程總不厭,腳結結實實地踩在土地上,感受作為生物最基本的行進、停止。生理上的疲憊,是一種對內的自我觀照。

李白最後一次登廬山是在六十歲,那是他生命的最後兩年。與廬山作別,他寫下了《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沒有回憶,沒有追問,隻有山水。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

廬山秀出南鬥傍,屏風九疊雲錦張,

影落明湖青黛光。

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梁。

香爐瀑布遙相望,回崖遝嶂淩蒼蒼。

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黃雲萬裏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為廬山謠,興因廬山發。

閑窺石鏡清我心,謝公行處蒼苔沒。

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

遙見仙人彩雲裏,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願接盧敖遊太清。

從前看山,隻覺得巍峨高不可攀,而當時過境遷,再細想回首,山不過是山,何必多筆歎紅塵。任世人厭我、妒我、恨我、愛我、笑我、哭我,我隻當風曾來過。

所有關於李白的描述裏,我最喜歡這句:“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他就像一團澆不滅的火,堅強,浪漫,自由,他本身就是盛唐。

舉杯,敬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