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本就破敗不堪的章魚娃娃近乎被她揉碎了。

明央胡亂地擦揉一把淚水, 她小心翼翼把那隻娃娃放在他麵前的桌子上,跳下椅子走到門前,離開前背對著他說了一句——

明央聲音很輕, “好好長大,零一。”

好好長大,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這個世界。

到那時起他也許會喜歡活著,縱使以後再也與她無關, 他依舊能找到有所熱愛的。

它破破爛爛, 上麵還有殘留著的淚痕。

顧言秋抓起它, 腦海中一瞬間閃爍過許多東西,抓不住,攪亂的他頭疼。

走出門口, 明硯正氣急敗壞地在外麵等著她。

他又氣又急,本來一肚子火,然而所有火氣在看到那張滿臉淚水的小臉時, 都發不出來了。

明硯抿了抿唇,大步過去把她抱了起來。

她埋在他肩頭哽咽, 明硯思緒複雜,深吸一口氣,拍了拍她的後腦勺, “不哭,我們回家。”

“我、我決定和姑媽離開了。”她哭著說, “這裏……沒人想要留住我。”

沒有人會停留在一個沒有人想讓她停留的土地上。明央也不例外。

她很快就坐上了飛往法國的航班, 她走這天隻有幾個人送,這裏麵自然不包括顧言秋。

顧言秋很忙。

他要忙學習;忙材料;忙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課程。

施老說他聰明, 就是太拚,急於求成也並不是一件好事,於是強硬地讓他休息一周。

顧言秋不喜歡休息。

以前住在顧家的時候,休息日有明央吵吵鬧鬧;現在一個人留在施老所住的小院裏,卻無所事事了。

施老住的是單位分配的四合院。

院裏種了兩棵桃子樹,樹下有花架,都是施老的夫人打理的。

顧言秋閑來無事,便主動拿起掃把清理地麵。

清理完再一次清閑下來,他習慣性地去看手機。

【明央】

這個名字浮在頂端。

因為每次消息都會彈出來,他又不想費力點開,便設成了置頂。

顧言秋坐在小凳子上,順手點開,無所事事地翻看了起來。

【明央:零一,我今天的小紅花啦,你看![圖片]】

她貼出了小紅花,還有老師的評價。

幼稚。

顧言秋扯了下嘴角,繼續往

【明央:零一,今天學校做的小排骨超級好吃,真可惜你吃不到】

沒關係,上科院的食堂更好吃。

【明央:零一,幼兒園有踏青,你們也會組織活動嗎?】

顯然不會。

隻有小孩子才會喜歡踏青,顧言秋又不是小孩子。

【明央:零一,我們一起去遊樂場吧……】

遊樂場……

他的視線凝住,繼續往下翻看,卻發現消息永遠地停留在了這一天。

——她沒有再給她發過消息。

明央走多久了?

好像是半個月,又好像是一個月。

顧言秋記不清。

事實上他也從來不會特意記這些事。

畢竟無關緊要,不值得占據他思考的時間。

可是真的是無關緊要嗎?

此時此刻,顧言秋萌生出微妙的憋悶感。

這種感覺讓他不舒服。

胸口似是狠狠堵了一口氣,他費力地做了幾個審核西,無法緩解,最後選擇去**躺著,一般情況下,睡覺可以治愈百分之八十的身體不適。

顧言秋回到自己的小臥室。

他一眼看到放在桌上的那隻章魚娃娃,明央沒有選擇帶走它,他也沒有刻意關注過,這麽久以來,這隻娃娃就這樣一直孤孤單單地躺在無人的角落裏。

腦海中忽然會想到明央第一次得到它的模樣。

是失而複得的欣喜,眼裏爍爍有光,晶瑩又好看。

他情不自禁地找出針線盒,然後拉開椅子坐過去,對著那個章魚娃娃認真縫補了起來。

娃娃破得很厲害,就算修補也不可能再恢複成原來的樣子。

顧言秋低眉垂眼,一針一線都無比專注。

也不知道她喜歡這東西哪裏。

[是你……拚了命給我找來的,不過你不記得了……]

腦海中毫無預兆閃現出她哭得邋遢又可憐的臉蛋。

顧言秋神色恍惚,手一哆嗦,銀針狠狠挑進血肉,鮮紅的血跟著冒出。

似是沒有覺察,他紋絲未動,目光如同木偶般,倒映著不斷滲出的血珠。

[為什麽啊零一,為什麽隻有我記得……]

[你是帝國的利刃,零一,你要以此身鑄萬劍。]

[死了,全死了!!]

[他們都被殺掉了!!]

[零一,事到如今你還在猶豫嗎!]

“……”

誰在說話。

誰……

頭疼得快要死掉了。

顧言秋丟掉那個娃娃,掙紮著爬回**,在窗外那隻麻雀駐足之前,他被拉入到一個冗長的夢境。

夢境淩亂,由無數破碎不堪的碎片拚接而成。

在頭痛欲裂中,他走完了名為“零一”的一生。

他看到自己躲避在櫃子中,父母用身軀為他抵擋住怪物,窗外是痛苦的嘶吼,是毀滅的塵煙,還有接連不斷的,有遠也有近的汽車嗚鳴。

怪物開始吞噬人類。

他眼睜睜看著溫和善良的父母成為食物,母親在被吃掉之前,扭頭對櫥櫃裏的他笑了——

“活下去。”

這是她留下來的最後三個字。

恐懼讓他陷入瘋狂。

他尖叫,痛哭,無聲的力量從身體迸發而出。

這一夜是末日。

他們是和平最後的子嗣。

後來,那些人稱呼他們為亞當和夏娃。

顧言秋全身都燒起來了。

身體像是被丟在沸騰的岩漿當中,他痛苦不堪,可是依舊無法從噩夢之中蘇醒。

基地的人為每一位亞當和夏娃做了編號,他是最大的孩子,於是編號是【01】,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麽,末日來臨的時候他還太小,記不清很多事,父母慘死的景象也不想讓他再回想那一段還算幸福的時光。

越幸福,越是痛苦。

所以他拒絕回憶,對他來說沉浸在過去並不是什麽好事。

顧言秋繼續在黑暗中行走。

他聽到了童謠,智能的童謠斷斷續續從遠處傳來,好聽,旋律柔和而動人——

“樹呀花呀睡了嗎?你聽到搖鈴在唱歌嗎?”

“風呀鳥呀睡了嗎?你聽到月亮在唱歌嗎?”

“廢墟的孩子啊,請別害怕。”

“夢魘的眼睛會為你閉上;月樹上的花會為你摘下……”

在這些旋律背後,他看到無知的亞當和夏娃們沉入夢境,看到資質平凡的孩子被拉入實驗室,看到穿著白大褂的研究院拋開他們的腹部,取出他們的內髒,看到機械更迭,他們成為“機器”。

[搖鈴響起時,不要睡著。]

[明央,不要睡。]

他發現了秘密。

在每個夜晚都用故事安撫著女孩。

對他來說,明央是特別的。

她並不是最優秀的夏娃,但她笑起來明媚,腦海中總是比別人多出一些古靈精怪的點子;她向往外麵的世界,哪怕身處在暗無天日之中,也堅信總有一天會好起來。

所以零一,想把最好的東西給他的小妹妹。

身上疼的更厲害了。

夢境中滔天的火光好像穿越環境一直燒在了他的身上。

他看到了許多昔日看不清的東西,欺騙,謊言,虛偽與一張張憎惡的麵容。

顧言秋無法清醒,不住掙紮悶哼,眼淚控製不住,成串成串地往下流。

他看到火光化作一麵猩紅的旗幟。

少年身軀筆直,一字一句地對著旗幟宣誓——

“現在,向這麵旗幟宣誓。”

不是的,不是的。

不可以宣誓!!

住口——!

他想阻止,可是喉嚨被封緘,難以發出聲音。

天空是灰暗的,那麵旗豔紅如血。

“永夜已至,我在此宣誓……”

不要……

不要宣誓。

零一,住口!!

任憑他怎麽阻攔,怎麽抗拒,誓言依舊進行著——

“……我將舍棄自我,背棄名諱;”

心髒快撕裂了。

他想,他快死了。

“……我將以此身淬利刃,以此血鑄榮光……”

為什麽要欺騙他。

住口……快住口,快停下……

“我願作城牆,為凜夜永獻忠誠。宣示者……零一。”

宣示者,零一!

“不……”

“不行——!”

在最後一刻他衝破了束縛。

他辨不清現實還是夢境,殘酷的畫麵一次次在他眼前衝刷著,像刀子那樣一遍遍挖割著他心髒處的那塊腐肉。

“騙子!謊言!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住口!都住口!!”

手背上的輸液管在他的掙紮中被暴力扯斷,破裂的血管讓血液噴湧而出,他感覺不到疼,瘋一樣的摔打著身邊的一切。

“小秋,你怎麽了?”

進門的施夫人被嚇了一跳,她不敢進門,怔怔看著在病房發泄的零一。

他渾身顫抖。

血液弄得滿床都是,水杯被打翻在地,所有東西亂糟糟地砸在地麵,一幅被風暴席卷過的狼藉。

顧言秋大口大口喘息著。

心髒像是馬上就要蹦出胸腔,施夫人的聲音微微喚過來他一絲理智。

他站在地上,拖著那條還掉血的手臂,恍惚怔怔地看著周圍。

太陽明媚。

窗前駐留了一束陽光。

顧言秋喉嚨動了動,又看向施夫人,全身戰栗,宛如幼獸。

“明、明央……”

施夫人不明所以:“明央?”

他的眼淚掉了下來,“明央……”

顧言秋麻木咀嚼著她的名字,一遍一遍的重複,“明央……明央……”

他不是故意的。

忘記她,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