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枕上十年事悠悠(一)

堂邑侯府

作為大長公主所居之地,作為而今依然承寵宮中的前皇後的娘家,作為最受矚目的年輕侯爺冠世侯的住所,堂邑侯府承載了太多不屬於的榮光,反倒讓侯府原本的主人陳季須在進出時,感到戰戰兢兢。

“侯爺,您回來了。大長公主和小侯爺請您過去。”陳季須剛一走進家門,就被一個婢女請了過去。

陳季須已經是不惑之年的人了,但是因為上有母親,下有妹妹,及紀這個義弟,所以過得一直是少爺式的生活,雖然早在元光六年,他就已經是堂邑侯府名義上的主人了。因此,陳季須走進大廳,麵對母親的時候,還是有些戰戰兢兢。

“娘,稹弟。”陳季須向母親和紀稹一一問候。

“季須大哥好。”紀一看到陳季須,立刻禮數周全地向前行禮道。對於這個義兄,他雖然不若對李希那般敬佩,但是卻也十分尊重,“季須大哥腳上沾泥,可是到城外去了?”

“季須,你今日又去哪裏鬼混了?”劉嫖對自己的兒子卻沒有那麽客氣,直接問道。

陳季須被母親這麽一說,臉上一陣紅白,但是他性格類父,仁厚非常,心中雖然尷尬,卻不會暗生惱怒,過了一會兒,說道:“孩兒今日,去城外迎接中郎將司馬大人了。”

“司馬相如?”劉嫖神色一斂,問道。

“正是。”陳須季頷首道。作為世家子弟的他雖然沒有什麽長才,但是文化修養卻不錯,因而也難免有些附庸風雅的行徑,對於司馬相如這樣的當世才子自然是花了不少心思結交。

“他怎麽回來了?”劉嫖低聲道。

“大概是為了樂府吧。”紀接口道,“聽說陛下有意效仿先人,搜集民間歌謠,以查得失。司馬相如作為當世的辭賦大家,接手此事,想必是理所當然的。”

陳須季忙點頭道:“正是正是。司馬大人此次回京,正是為了造詩賦。陛下同時還封了李延年為協律都尉,理樂府事。連司馬遷大人都說,陛下此舉定可在青史之上留下一筆呢。”

“哼!你一個世襲侯爺和這些個倡優混在一起,像什麽樣子?虧你還有臉說。”劉嫖冷哼了一聲,訓斥道。

“孩兒……”陳須季剛剛挑起的性子,立刻被母親這一潑冷水給澆滅了,他立刻收聲,乖乖地站在一邊聽訓。

“這些事,我也懶得管你。隻是,你終究是堂邑侯。大漢開國至今,平平安安承襲至今的世襲侯爵能有多少?更何況,你還是當今皇帝的大舅子。你要自重身份!”劉嫖一雙丹鳳眼微微眯起,看著眼前不成器的兒子。

雖然說,陳季須是她的親生兒子,但是劉嫖對他的喜愛度其實遠遠不如李希。因為陳季須實在太像他的父親,前堂邑侯陳午了。一樣的容貌,一樣的平庸無能,甚至是一樣的隨波逐流,知足長樂。有時候,劉嫖甚至不願意承認這就是她館陶公主的兒子。

陳季須自幼就一直被母親嫌棄,早就有了一套自己的應對方法,隻須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地任由母親罵著,她便很快會消了怒氣,去了責罵,開始說正事。

劉嫖又罵了一陣,才說道:“為娘年紀大了,終究不可能幫你當一輩子的家,你繼承爵位也有好些年了,不能一輩子做大少爺。現在開始,就學著怎麽持家吧,外邊的那些狐朋狗友也都可以斷了。”

“啊?”陳季須明顯沒有想到母親會忽然來這麽一手,頓時愣了,臉上的表情完全呆滯。

“娘可以讓從前的舊家人幫著你,不過,那也要你自己先有那個心才行。”

“可是,本來不是有董君……”陳季須話沒說完,就被紀稹給截斷了。

紀稹朗聲道:“季須大哥,義母說得是。怎麽說你也是侯爺身份,總這樣在外麵和那些沒身份的人在一起也不是個事。如今,姐姐又生了四皇子,裏外都需要有自己人照應。季須大哥若再像從前那樣,將來四皇子大了……你看太子,不但有大將軍給幫著,還有冠軍侯給襯著呢。”

陳季須被紀稹這麽一堵,腦子裏也想起了自己如今的身份確是和從前不一樣了。阿嬌被廢了之後,他在外麵行走被人低看了一眼,四皇子出生之後,卻又是被眾人高看了一眼。這種微妙的變化,他人雖木訥卻也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又想起自己那肆意妄為的妹妹入宮之後,吃了這許多的苦,如今連個名分都沒有了,好容易有了一個兒子,自己做哥哥的確是應該想法子多幫襯著才是。這麽一想,自己這些年來,躲藏在母親身後混日子的行徑就變得十分不堪了。

陳季須紅著臉,說道:“稹弟說得是。我這做哥哥,太沒擔當了。”

見他答應了,紀稹暗暗鬆了口氣,他還真怕這個義兄犯傻,應要推卻

,那堂邑侯府這個攤子可就真的沒人接了。到時候I主怕是還得用董偃啊。

“既然這樣,明日你去宮裏見見你妹妹。既然決定幫她,兄妹間也要多走動才是。”劉嫖見事情抵定,便懶懶地說道。

“是,娘。”陳季須點頭應道。

紀稹亦是麵帶笑容地說道:“義母,既然這樣。那大哥和孩兒就先退下了。”

劉嫖滿有深意地斜眼看了看他,忽然開口說道:“稹兒,你大哥是個不懂事的。你既住在這府裏,以後多幫幫他吧。”說完,便自顧自合上了眼睛,倒讓紀稹有些進退失據了。

拽著陳季須離了大廳,紀稹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看到劉嫖正斜臥在軟榻之上,有些發白的發被風輕輕吹起,身邊少了平素寸步不離的董偃,竟然顯得那麽的孤單。

大哥,我們都料錯了,義母壯士斷腕的決心啊。隻是,董偃來的這麽一下,卻是給我們留下了不小的麻煩啊。若讓衛子夫主持陽石公主的婚禮,那又置姐姐於何地呢。

“稹弟,娘怎麽把府裏的事情都交給了我?那董君怎麽辦?萬一他要管,我……”陳季須的聲音將紀稹從自己的思緒中拉了回來,他對陳季須笑道:“季須大哥不要擔心,今夜之後,董君將不會再說什麽了。”

“啊?”陳季須還想再說些什麽,紀稹卻已經不給他機會了。

紀稹搶言道:“季須大哥,小弟之前和大哥說過,我那邊院子寥落得很,想從侄兒們中間擇一二人與我為伴,不知道大哥考慮得如何?”

這話立刻轉移了陳季須的注意力,他笑道:“哦,這當然沒問題。我已經和你嫂子說過了,後院的事情都是她在管著,稹弟覺得哪個伶俐,和你嫂子說一聲,帶走就是了。”

紀稹麵上的笑容更深,他拱手謝道:“多謝季須大哥成全。”

……

上林苑宜春苑

“娘,小光哥哥什麽時候能來宮裏看我呢?”劉葭拉著劉細君的手,仰頭問道。

陳嬌低頭笑道:“葭兒不和弟弟玩,想你的小光哥哥了?”

劉葭忙搖頭,說道:“沒有,沒有,葭兒隻是想讓細君見見小光哥哥,而且,人家很快就又要出宮了。所以……”

陳嬌低下身子,捏了捏女兒的臉,說道:“既然葭兒想見,那娘等會兒就讓人喚他過來。”

剛安撫好女兒,就聽到飄兒進來稟報說,堂邑侯求見,她便讓女兒和劉細君到一邊後麵去玩耍,再著人請陳季須進來。

對於陳季須,這些年來陳嬌接觸得並不多,而陳季須也甚少主動入宮求見。兩人間除卻陳嬌回府時,一家人共進晚餐時同坐過外,基本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聽到陳季須求見,陳嬌倒是非常驚訝。

“臣陳季須參見娘娘!”陳季須走到殿內便立刻躬身行禮。

“堂邑侯免禮。”陳嬌點了點頭,她目不轉睛地觀察著眼前這個相貌平庸的男子,發現他起身之後,卻似乎有些惴惴,陳嬌便笑道:“哥哥難得來,妹妹帶你出去走走吧。”

陳季須的確對大殿懷有一種畏懼心理,聽到陳嬌這麽說,忙不迭地點頭答應。

兄妹二人便緩緩走出了殿外,在精致的園林景觀環繞下,兩人都靜默不語,陳嬌是將心神都放到這外麵的秋景上,那枯草敗葉預示著年節將至。去年因為懷著對甘泉宮之事的憤怒,所以她毫不猶豫地接手了宮中的年節慶典。而今年……衛子夫既不甘就這麽退讓,想必又會多生事端吧。隻是,自己真的要和她鬥嗎?

陳嬌苦笑著搖了搖頭,心道:事到如今,何必還如此矯情地猶豫呢。在穿上皇後冠服的時候,不就已經做出了選擇嗎?可那時候不穿,卻又是對人的示弱,是表示她甘居於衛子夫之下啊。所以隻能穿,隻能穿。

在陳嬌滿腹愁思的時候,陳季須亦在看著她。這個妹妹自幼就聰明伶俐,加上有母親和外祖母的寵愛,從來在家裏就是無法無天的霸王脾氣。那時候,自己就擔心過,她這樣的脾性,入宮之後怎麽和那些妃嬪相處呢。後來果然從宮中傳出了阿嬌被廢的消息,當時的他心中雖然難過,卻也暗暗覺得難免。後來忽然聽說,她又被皇帝接回了宮中,並且寵愛非常,便覺得這妹妹定然不是從前的舊脾氣了,後來幾次見麵果然發現她懂事了許多。隻是,那樣棱角分明的人是吃了多少的苦,才被磨成了今天這般的圓潤自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