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烽火連天恨歸難(三)

“已經確定,來年將由紀稹和去病一起領兵出征了嗎?”陳掌冷著一張臉,問道。

“是啊,姨丈,已經確定了。 ”衛伉的麵色亦不是很好。 在過去的數年裏,每逢出塞,從來都是由他的父親做統帥的,而衛家的尊榮亦是由此而來,這卻是大漢反擊匈奴以來的正式會戰中,他的父親第一次遭到棄置。

陳掌沒有繼續說話,他走到幾案前坐下。 幾案上放著茶壺、茶杯、茶洗、茶盤、茶墊等功夫茶的用具,邊上還放置了紅泥小火爐。 陳掌熟練地開始起火,掏火……衛伉並不出聲阻止,隻在一邊靜靜地望著。 這功夫茶也是前些年從昭陽殿傳出來的新玩意,陳掌雖然不喜昭陽殿,但是這功夫茶卻能夠讓他平心靜氣地想事情,因此在家中也常喝功夫茶。

隻見陳掌兩手翻轉之間,已經洗茶完畢,隨即將茶灑入兩個茶杯中。 他將其中一個前推,遞到衛伉麵前,淡淡地說道:“用茶吧。 ”

“是。 姨丈。 ”衛伉恭敬地接過茶,與陳掌對坐著。

陳掌閉上眼,嗅了嗅杯中傳來的茶香,感覺自己心平氣和了許多,便開口說道:“紀稹,不能留了。 ”

衛伉的功夫終究不及陳掌,聽到這句話,他心中一驚,手中的茶杯險些掉落下來。

“衛家的基石有二,一個是皇後娘娘,一個是你爹這個大將軍。 皇後娘娘如今的境況,我們都看到了。 想要陛下回心轉意,怕是難了。 所以,我們能做是盡可能保住你爹。 ”陳掌將茶杯放回案上,緩緩說道。 “如果沒有紀稹,即便陛下對你爹再不滿,也依舊會用他的。 而隻要陛下還用你爹,那麽,你爹就有機會用功勳求得陛下的諒解。 ”

衛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猶豫了好一會兒,開口問道:“姨丈怎麽看去病表哥?陛下現在對他的倚重,並不在紀稹之下。 ”

“去病啊。 ”陳掌俊逸的臉上現出淡淡的笑。 說道,“他是我養大地,雖非親生卻勝似親生。 我比你們了解他。 這孩子重感情不錯,卻也太講原則。 他講原則,所以絕不會將衛家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在某些原則前,他可以放棄衛家的一部分人一部分事。 他重感情,所以絕不會在危急時刻拋棄衛家。 但是同樣在麵對某些朋友的時候,也很難做到割袍斷義。 ”

衛伉撇過頭,靜靜聽著陳掌的分析,麵上仍然有些不解。

陳掌看著他,笑了笑。 說道:“那我就這麽說吧。 如果陛下下令,廢除太子之位,卻不傷我等性命。 去病是絕對會乖乖接旨的人,而你爹卻絕對是會為了挽回太子的尊位而不惜一切的人。 這就是去病和你爹地差別所在。 所以。 去病不是衛家最理想的保護者。 他隻能做錦上添花的那個人。 ”

“小侄明白了。 ”衛伉可以聽出陳掌語中對霍去病仍然存有疼愛之意,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撇了撇嘴,點頭應道。

“伉兒,這段日子,你好好打聽。 ”陳掌提起茶壺,為自己斟了一杯茶,“去了解清楚。 這一次的漠北之戰,朝廷的動向,軍隊的路線……”

衛伉聽到這裏,眼睛忽然放光,模模糊糊地,似乎抓住了陳掌的意思。

“以紀稹的身份,暗殺自然是不行地。 ”陳掌微笑著說道,“可是戰場上刀劍無影。 若他死在匈奴人手上。 英年早逝,那也是天妒英才。 怨不得誰。 ”

“冰糖葫蘆。 好吃的冰糖葫蘆。 路過的都來買一買看一看啊。 ”

推開窗,酒樓下貨郎擔的聲音自然而然地傳了進來,忽然而來的市井聲,讓房內地三個男子都愣了一愣。 曹襄率先笑道:“這家夥,還真會挑地方。 倒嚇了我們一跳。 ”

房內另有紀稹和霍去病二人,也是一笑。 霍去病舉起酒杯,向曹襄祝賀道:“不理那個。 先祝你榮升做爹爹了。 我先幹為敬。 ”

曹襄明顯心情極好,他笑嘻嘻地舉起酒杯,一飲而下,說道:“謝了。 你這做表舅的,什麽時候過來瞧瞧孩子,送個禮啊?別說窮啊,我可是知道的,皇帝舅舅才賜了你幾千金。 ”

霍去病白了他一眼,說道:“你個世襲侯爵找我勒索,懂不懂禮義啊。 ”

“喂喂,霍去病,這也能叫勒索!”曹襄怪叫道,“我成親這麽久,你連我家門都進過,我還沒問你懂不懂禮義呢。 ”

紀稹輕笑著拍了拍曹襄的肩膀,說道:“好啦。 平陽侯大人,你就別計較了。 來,先喝了我這杯,恭喜你,做爹了。 ”

曹襄悶哼一聲,就被紀稹巧妙地灌進了一杯酒。 他推開紀稹,一邊咳嗽,一邊說道:“你這家夥,還真下得去手。 知道你和去病關係好,也不用這樣幫他吧。 ”

曹襄此言一出,紀稹和霍去病地臉色都變了變,室內的氣氛一時有些遲滯,兩人的目光交錯而過。 紀稹隨即撇過頭,笑著向曹襄問道:“怎麽不見趙食其和韓說?”

“韓說被他家老爺子纏住了,一時半會出不來。 ”曹襄伸了個懶腰,說道,“趙食其另有差事,沒空出來。 ”

霍去病將酒杯放到桌上,轉了個圈,笑著問道:“所以,你就拖我們兩個出來給你慶祝?不會這麽簡單吧。 ”

曹襄腆著臉笑著靠近霍去病,說道:“去病啊,我可是聽說了。 你們馬上就要再次出塞了,這一次,帶上我吧。 ”

霍去病和紀稹對視了一下,同時苦笑道:“你哪裏得來的消息?”

“山人自有妙計。 ”曹襄沒臉沒皮地回了一句,被紀霍二人一起瞪視後,喪氣道:“好啦。 是聽韓說說的。 我跟你們說,這次,你們可真得帶上我。 之前因為我娘不許,又因為趕上和衛長訂婚。 幾次會戰都沒我份。 這一次……你們也說了,可能會是最後一次了,總得人我趕上吧。 ”

紀稹拍了拍曹襄的肩膀,安慰道:“述古,不是我們攔你。 而是……你想走,也得先搞定你家的兩個長公主吧。 ”

“這點你放心。 這一次,家裏誰敢攔我,我就和她們沒完。 ”曹襄立刻來了精神。 一躍而起,說道,“好,就這麽說定了。 你們點兵的時候,可千萬別忘了我。 ”

霍去病見曹襄唾沫橫飛地樣子,點起筷子往他額頭狠狠一彈,罵道:“瞧你那沒出息地德行。 ”

“哎呦。 ”曹襄捂著額頭說道,“沒出息就沒出息。 我又不是你們。 出塞都成習慣了。 我就不信你們第一次的時候,不激動。 ”

紀稹無奈地看著兩個好友,轉過頭看了看天色,說道:“好了。 述古,天都晚了。 你不是還趕著回去看兒子嗎?”

曹襄經他提醒。 立刻樂嗬嗬地走了。 擅長搞氣氛的曹襄一離開,席上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 霍去病和紀稹你看我,我看你,都靜默無語。 自從陽石公主婚事出來後。 他們二人莫名地就開始不說話了,雖然在軍政事務上的默契如初,但是私下的往來卻變成了無。 若不是這一次曹襄牽頭,想必也沒有這次聚首的機會了。

“咳。 ”霍去病率先開了口,他說道,“聽說,陳娘娘帶著四皇子搬回堂邑侯府休養了。 她身體還好吧?”

紀稹微微一笑,說道:“姐姐身子一項好。 ”

“哦。 ”霍去病應了一聲。 有點坐立不安地挪了挪位置後,又開口問道,“聽說,你和府上那個妍姑娘相處得不錯。 打算什麽時候成親啊?”

紀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說道:“也許,等這次戰打完。 ”

霍去病“哦”了一聲後,見紀稹也不答話,便站起身。 說道:“既然沒什麽事情。 那我先回去了。 ”

“去病。 ”紀稹仰起頭。 身子向後麵地牆壁靠去,長歎了一口氣。 說道,“剛才,述古有一句話,說地沒錯。 這一次出塞,我的確希望它是最後一次。 ”

霍去病略微有些驚訝地轉過頭,看向紀稹,卻發現他並沒有正視自己,而是仰望著天花板。

“大漢對匈奴,現在地確占著優勢,無論是國力還是兵力、士氣。 所以我希望乘勝追擊,徹底將匈奴打垮。 然後就不要再讓這邊戰成為朝廷的負擔了。 ”紀稹望著天花板,不急不慢地說道,“所以,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聯手。 今後便是再有戰事,想必也不需要你我二人同時攜手了。 ”

霍去病望著紀稹,他閉上眼睛,臉上顯出一絲苦笑,說道:“你想說什麽?”

“將軍唯恨,死不得所,不得其時。 ”紀稹十指緊扣,抵住額頭,低聲說道,“沒了草原戰場的肆意飛揚,今後我們就隻能困守在長安城中,彼此對峙了。 你應該還記得,當日在淮陰城,我們的決裂。 ”

霍去病靜默了,這三年來,兩個人都絕口不提那一次的淮陰決裂。 可是不提,並不代表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我們還能夠坐在這裏對話,是因為,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目標,那就是匈奴。 ”紀稹抬起頭,看著霍去病笑了,“可是這一次漠北之戰,是最後一次。 以後,這個共同地目標就沒有了。 所以,彼此加油,好好努力吧。 ”說完,紀稹站起身,從霍去病身邊走過,出了雅座的門。

霍去病沒有動,他站在原地,看著紀稹的背影遠去,聽著他下樓時輕重不一的腳步聲。

是的,他記得。 他們地和好,或者說關係的緩和,是因為紀稹在回京後,向皇帝提出的那個河西走廊奇襲,然後他完善了奇襲計劃並實施了它。 通過在戰場上的生死搏殺和相知,他們之間才彌補了因為陳衛之爭而產生地裂痕。 而正如紀稹所說,這個緩衝的共同目標,馬上就要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