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銀河無渡隔雲天(三)

晴空萬裏,太陽照射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到處都是那種勃勃生機的嫩綠。 站在狼據胥山上,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已經成為廢墟的原單於王庭。

“封狼居胥,禪姑衍,臨瀚海。 ”霍去病意氣風發地轉過頭,看著身側的紀稹,說道:“而今,我們終於做到了。 ”

風吹過發絲,紀稹伸手撩了撩落下的亂發,回以一笑,說道:“是的,你做到了。 ”

“何必如此謙虛,若沒有你牽引了匈奴主力,我也不能如此輕鬆,直破狼據胥山與單於王庭。 ”到了這塞外之地,又取得了大勝,霍去病的心情頓時好了許多。 他伸手攬住紀稹的肩膀,如此說道。

紀稹也不反駁,隻搖著頭,笑了笑,說道:“你派去接南宮公主的人,確定可靠嗎?”

“放心吧。 絕對沒問題。 ”霍去病說道,“如今的匈奴,是大廈將傾,經此一役,那些歸降的匈奴人應該知道,跟著匈奴可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 再說,不是有你那好友刑天在嘛。 沒事的。 ”

“希望如此。 ”紀稹說道,“接回公主,我們就可以拔營回去了。 ”

“不過,這位南宮公主,倒真是厲害。 ”霍去病搖了搖頭,說道,“這種情勢之下,還想著去挑撥右穀蠡王,立這最後一功,實在……”

“是啊。 ”紀稹也感到有些沉重,他點了點頭,心中卻想著:也不知道這位公主若回到了未央宮,會怎麽樣。 若她與自己的胞姐走到一塊,怕是不易對付呢。

“兩位將軍!兩位將軍!”一個親兵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打斷了二人的對話。

“什麽事?”紀稹皺眉問道。

“李廣老將軍!自刎了!”親兵喘著氣說道。

“什麽!”霍去病與紀稹同時吃了一驚。 二人立刻快步向紮營的方向趕去,趕到時卻隻看到李敢扶著父親的屍身。 痛苦不已。

“這是怎麽回事!”霍去病當場發怒了。 此次出征,即使在戰場之上,漢軍也不曾傷亡過任何一個將領,反而在平安無事的時候,居然有一個如此年資的老將自刎了,實在不由得他不怒。

“回將軍,家父,老將軍是自行赴死地。 怪不得別人。 ”李敢聽到了霍去病的質問,抹著淚開口說道。

卻原來,這一戰雖是大勝,眼看回去之後封侯有望,但是李廣卻始終有些悶悶不樂。 他自結發以來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六十歲前,漢偏守勢,他雖然風頭出盡。 被喻為一時名將,卻沒打過幾次痛快的追擊戰。 後來,漢軍轉守為攻,他卻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失去戰機,這是他第一次與匈奴單於如此接近。 也是漢軍第一次有機會生擒匈奴單於,但是這個好機會他卻沒能抓住讓伊稚邪逃脫了。 因此與霍去病部匯合後,見對方搗毀匈奴王庭,竟得全功。 再想到自己,就更加不樂了。

“便是如此,那也不必……”紀稹聽到這裏,歎息一聲,說道。

李敢抬頭看了紀稹一眼,飛快低下頭,說道:“家父本不至於有輕生之念,隻因為。 他今日巡營之時,聽到兩小兵私言說……”

“說什麽?”

“說原本按照冠世侯的安排,本不應該走脫了單於,是家父年老癡呆,卻依舊逞強隨軍。 冠世侯看在他年紀大的份上,留下了他,心中本不打算用他,到了關鍵時刻。 才不得不用之。 結果。 家父果然不堪大用,不但走脫了單於。 還私自追擊,損兵折將不說,未能及時稟報給冠世侯,私自決斷才是其罪無可恕之處,平白失卻了最好的追擊良機。 ”李敢說這些話時,幾乎是咬牙切齒。

此言一出,紀稹和霍去病頓時變了臉色,霍去病立刻拍案而起,罵道:“胡說!哪來的小兵,竟敢詆毀冠世侯與李老將軍地名譽。 ”

紀稹更是麵色一凜,說道:“李校尉,你此言若當真。 本侯定會取那兩個碎嘴小兵之頭顱,以祭李老將軍。 李老將軍為我大漢百戰餘生,其聲譽怎容得他人如此侮辱。 ”

“既然如此。 ”李敢紅著眼眶問道,“將軍可否告知敢,為何你一路上,不肯對家父委以重任。 分兵兩路,以家父年資,不是應該以他為主將嗎?陣前對仗,家父跪地請命,為何你仍派了那初出茅廬的路博德!若非將軍行事,暗合此私言,家父又何以會痛心疾首,終尋短見。 ”

“這!”紀稹沒想到會被如此質問,頓時無語。 他總算明白,李廣這樣一個年過七十的,本應看破世事的老人,何以會為一兩個小兵的偏見而自刎。 殺死李廣的不是小兵那一兩句謠言,而是從這謠言中折射出的,他不被重用的事實。 對於一個將軍來說,即便廉頗老矣,卻仍然希望能夠為將陣前。 當他發現自己已經不被上司信任,再也沒有了獨挑大梁地可能,他的性命也便走到了盡頭。

“冠世侯看來是無話可說了。 ”李敢恨恨道,“若冠世侯你認為家父早已年邁,又何必同意他隨軍的。 如此侮辱,莫非就是你對他當年在遼東城提攜你的報答嗎?”

“不!李敢將軍,我對老將軍絕無不敬之意。 ”紀稹聽到這話,立刻有些急了。 李敢卻不管他,徑自抱著父親的屍首向外行去。

“李將軍,你這是做什麽?”霍去病攔住李敢地去路,問道。

“家父有言在先,他的屍骨,希望能夠燒成灰,一半灑在這狼居胥山上,等著將來看我大漢軍隊將匈奴單於一舉成擒。 一半著我帶回故裏。 ”李敢對霍去病倒還恭敬,出口說道,“所以,屬下現在是要去為家父準備葬禮,明日。 便如他所言,將一半骨灰灑在最高的那一峰上。 告退!”

“微之,這事,”霍去病看著紀稹,煩躁地說道,“怎麽會這樣!原本應該是完美的大勝才是。 居然……”

“罷了。 這事,終究說不清楚。 ”紀稹長歎了一口氣,說道。 “我去尋寫白布來,明日,全軍為李廣將軍著素。 查探那兩個小兵地事,就交給你吧。 ”

李廣之死,使得整個漢軍的氣氛都變得有些壓抑。 在霍去病尋出那兩個小兵,親自處置給了李敢一個交待後,南宮公主劉姍也終於從匈奴右穀蠡王出逃脫,回到了漢軍軍營中。 為了表示對這位公主的敬重。 霍去病與紀稹在距離大帳十米遠處就開始列隊相迎。

隻見劉姍紅衣白馬,跑在最前方。 長年的塞外生活,讓她地騎術不下於一些匈奴人。 她在紀稹身前勒馬停住,臉上滿是自信的微笑,說道:“卻不知道。 你們哪個是冠世侯,哪個是冠軍侯呢?”

“末將便是紀稹,見過南宮公主殿下。 ”紀稹拱手行禮道。

“你……”劉姍正想說什麽,卻感到身後一陣風襲來。 她立刻敏銳地趴下,刀風卻是恰好削去了她半截頭發。 霍去病與紀稹同時臉色大變,紀稹一把將劉姍拉下馬,霍去病立刻拔刀喊道:“有刺客,保護公主!”

紀稹將劉姍護住,帶往大營內。 這時,周邊已是亂成了一團,方才出手之人。 乃是隨劉姍歸來的匈奴降將,不知為何竟然忽然出手。

公孫賀由於出戰前失侯,加上霍去病不徇私情,他僅以校尉之職隨軍,迎接劉姍之時,列隊在後方。 他見紀稹領著劉姍前來,便接過劉姍,對紀稹說道:“冠世侯。 公主交給在下。 你回去助冠軍侯一臂之力。 早些將這些人打發,走吧”

“好。 ”紀稹不放心地轉過頭。 看到霍去病已率人將刺客與叛徒穩穩隔絕在十步之外,心下一鬆,正打算轉身說沒事的時候,身側忽然多出一把明晃晃地刀。 他險險躲過,卻發現一個身穿漢軍軍服的士兵,正拿著刀對付他。 公孫賀見此,立刻大叫道:“冠世侯,軍中還有刺客,保護好公主,快退。 ”

紀稹也發現,果然在他們身側的幾個士兵都拔出刀,對他們虎視眈眈。 他立刻把劍,將最先靠近的那個士兵擊退後,自然而然地向後退去,那裏正是公孫賀與劉姍所在地方向。 這時,公孫賀卻被自己身側的一個士兵看傷了拿刀的右臂,身子一縮,恰恰讓紀稹麵著那士兵的刀鋒。

“紀將軍!”劉姍驚呼不及,隻見眼前一片赤紅,那刀已刺穿了紀稹地身子。 見紀稹受傷,幾個士兵頓時士氣一振,紛紛撲向前去,竟然全不顧劉姍與公孫賀二人。 隻幾個瞬息,他們已在紀稹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地刀疤。 一片混亂下,霍去病終於控製住了前麵的局勢,他才轉過身,便看到紀稹渾身帶血,屈膝半跪在地上。

“紀稹!”霍去病忙趕到紀稹身邊,扶住他。 那些突襲他地刺客,早已被負傷地紀稹殺倒在地。 霍去病扶住紀稹後,立刻喊道:“軍醫,軍醫在哪裏?”

紀稹可以感覺到霍去病正扶著自己,也可以感覺到他的焦急,但是意識卻不知不覺越來越模糊。

“孩子,你怎麽會在這裏?你的爹娘呢?”

“稹兒要去煤行等仙子姐姐,稹兒沒有爹娘。 ”

“姐姐長得像仙子一樣漂亮呢。 以前大家都說我娘是村裏最漂亮的人,可是姐姐更漂亮呢。 而且姐姐像仙子一樣,給了稹兒和大伯們東西吃。 大伯也說姐姐一定是神仙轉世,才會有這麽好的心腸。 ”

“姐姐,姐姐,下午是我們地歲末測試,你一定要來看哦。 稹兒一定會得第一名的。 ”

“知道啦。 ”

“姐姐,你讓我也去吧。 師傅說,我的身手已經不在他之下了,讓我也去吧。 ”

“不可以!你還隻是個小孩子,這種事情輪不到你。 乖乖過來,等大哥回來就好了。 ”

“大哥!”

“小鬼頭,別對我耍這套。 等你滿18歲。 到時候,你做什麽姐姐和大哥都不攔你。 ”

“18歲,那還要六年呢。 那太久了。 我現在就想上戰場看看啊。 ”

……

“紀稹見過霍少爺。 ”

“你認得我?”

“日間紀稹就在衛將軍身旁。 ”、

“哦。 我們比比如何?怎麽?你不敢,怕輸?”

“我怕你輸!”

……

“稹兒喜歡交什麽樣的朋友都沒有關係。 不要因為姐姐而刻意和他們保持距離,那樣姐姐會不開心地。 ”

“可是……”

“來,和姐姐說說霍去病,他怎麽樣呢?”

“他啊……”

……

“不知不覺你也長得這麽高了。 記得嬌嬌剛把你帶回來的時候,你還那麽小。 ”

“是大哥和姐姐養得好。 ”

“稹兒。 你想沒想過你的父母?”

“……我也不知道。 我已經連我娘的臉都記不清了。 本來還以為自己能永遠記住地。 ……對了,大哥。 我今天在城門口,看到主父偃的屍首了。 ”

“……”

“一個老者在為他收屍,我也上去幫了下忙。 好歹我們也在遼東城共處過。 這樣,不會有什麽麻煩吧?”

“不,你做得很好。 ”

……

“紀稹!有一個手足至親真的很好啊!”

“怎麽忽然這麽說?”

“沒認識你以前,我一直以為自己的誌向就是成為一個像我舅舅那樣地人。 ”

“衛將軍那樣很好啊。 他是我們大漢最強的將軍,而且馬上又要出征了。 ”

“不。 我不想像舅舅那樣活著。 ”

“紀稹,你知道,其實我很討厭你這麽死心眼。 ”

“我知道啊。 ”

“如果你能夠拋下長安城裏未央宮中那些紛亂,帶上刀劍離開,你我聯手。 天下大可去得,你知道嗎?給我上萬騎兵,我就可以和你一起,打到你那姐姐說過的歐洲。 ”

“我相信我們可以。 ”

“可是你如果不死心眼。 如果能夠放得下長安,你就不是我喜歡的那個紀稹了。 ”

“霍去病,其實我也討厭你這麽死心眼。 如果你別這麽看重衛家地血脈至親,帶上你的刀劍離開,你就可以永遠也看不到那些醜惡的一切,也永遠不必傷懷。 你的眼若別將一切看得這麽清楚,你地心若能稍稍對這個人世屈服,你真地會快樂很多。 可是那樣。 你就不是我喜歡的那個霍去病了。 ”

“紀稹!你以為你贏了嗎?你不過是個被人利用而不自知地笨蛋!天下第一笨蛋!”

“陵翁主累了,送她回去休息吧。 ”

“紀稹!你難道從來沒想過自己地身生父母是誰嗎?從沒想過,有一天和親人團聚嗎?你難道不想知道,自己的母親現在身在何處嗎?”

“阿嬌從頭到尾都在利用你而已。 你知不知道,這些年來啊,若非我淮南王府的庇護,你的母親早已被那些尋找她的人找到。 那些人,我也抓到過一個。 他地口供可還在我淮南王府裏藏著呢。 你若有興趣。 破城之後,自己去我房裏枕下取去。 我保證。 你看了之後,就會信了我今日之言的。 你的父親是主父偃,母親是齊國太後的親姐妹紀清。 怎麽,臉色這麽難看?啊,看來不必等到那一日,因為你還記得你母親地名字,對嗎?”

“二公子,屬下已翻過當日卷宗,在元光六年,公子的確派人去了六輔渠一代,但是具體去做什麽,卻沒有記錄。 至於公子說的,元朔二年,往齊國的記錄,也同樣沒有。 這兩次都是莊昕他親自帶隊的。 ”

“侯爺,你命我秘密查探的那批人,的確是進了李尚書家。 ”

“義父去齊國,是為了解你後顧之憂。 當時,他並不知道娘還活著,隻覺得自己名聲太壞,怕將來會累及你。 ”

“什麽,二公子想看我們在齊國紀家的記錄。 在這裏呢。 這裏,元光三年,紀家出逃小姐,紀清歸!未足一月即患失心瘋。 ”

……

許多地回憶,在他身軀癱倒在霍去病身上的那一瞬間,蜂擁至腦海中。 紀稹望著模糊不清的藍天,刺眼的陽光,朦朧中依稀看到的,是陳嬌初見時的臉。

“孩子,你怎麽會在這裏?你的爹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