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雲纏風束亂敲磕

“複召李廣,拜為滄海郡太守,除李磷為右北平太守。匈奴號曰‘漢之李將軍’者,乃此二李將軍也。此後,匈奴避之,數歲不敢入右北平。以車騎將軍衛青將三萬騎出雁門,將軍李息出代,遠擊匈奴。青斬首虜數千人,其功直追當日阻敵關外之李磷將軍。”

——《漢書-匈奴傳》

初冬的清晨,太陽還沒有出現,空氣冷洌但讓人頭腦清醒。院子裏原本種下的各色花朵早已經殘敗,隻留下幾樣陳嬌說不出名字的小花,三三兩兩的在枝頭開放。這一日,陳嬌起得很早,她抱著幾天前李希幫她搜羅來的古琴,走到亭子裏,將琴放到幾案上,擺出撫琴的姿態。心中暗想著古人所寫的那些名句,對自己這番附庸風雅的行為暗自得意。

“古人說:泠泠七弦上,靜聽鬆風寒。哪天我也去找棵鬆樹下坐著。”陳嬌心中暗道。

經過這麽枯燥無聊的兩年,現在的她對於學習彈琴這項休閑活動,充滿了熱情。遠遠的看到一個紅衣女子姿態優雅的跪坐在亭中,在四麵慘淡的秋日景致的襯托下,的確很像個大家閨秀。可惜,等到這個女子撥動琴弦的時候,那個感覺就全不一樣了,七零八落的樂聲清楚地反映出眼前人是個多麽拙劣的初學者。

“皎兒,今天又這麽早啊!”陳伏是第一個來到院子裏和陳嬌打招呼的人。他的住處就在離陳嬌不遠處,最近幾日每天早上都被這個像孩子一樣的嫡小姐,用糟透了的琴聲當鬧鍾叫醒。

“陳叔早!”陳嬌看著陳伏出來,笑著和他打了個招呼,忽而轉了轉眼珠子,說道,“陳叔,你來幫我調琴。”

“琴走調了?”陳伏能夠教育出李希這樣的人物,他自身的造詣自然是不可小看的,琴棋書畫雖不敢說精通,卻至少比陳嬌要好一些的。他走到亭子裏,盤腿坐下,將琴擺到膝間,開始撥動琴弦,一連竄音符從他手間泄出,組合成一曲陳嬌從來沒有聽過的美麗樂曲。

看著進入狀態的陳伏,在一邊靜靜觀看著的陳嬌不由得吐了吐舌頭,心道:果然有些古風自己再怎麽樣也不可能真正學會。人家這麽隨便一坐,馬上就有高人隱士的風範。

“好了!”陳彈完一曲之後,開始給七弦調音,這個工作很快便完成了。陳伏將琴放回幾案上,轉而對陳嬌說道:“皎兒隻喜歡古琴嗎?為什麽不學別的呢?”

陳伏會有這種疑問倒是十分正常的,在這個時代,古琴作為一種樂器還不完善,古琴的真正完善是由東漢的蔡邕和晉朝的嵇康完成的。古人說“楚琴趙瑟齊竽秦箏”,這個時代古琴作為楚國的一種古樂器,真正的流行地區是楚地,在其他地區古琴實物還是很少見的。陳嬌在現代倒是學過古箏,可是這個時代的古箏和後來的古箏差異還是挺大的,所以看過李希派人送來的箏後,她想著反正要從頭再學,還是學古琴吧。好歹在以後數千年裏,古琴才是知識分子中的主流。

“嗬嗬,吹芋什麽的我可沒那個力氣,又沒人陪我濫竽充數。隻好學琴了。”陳嬌眨了眨眼睛,開了個小玩笑,提了下那個濫竽充數的典故,以她的肺活量來說,學吹奏樂器實在是費力。

“若是真想學,你倒是可以向萃兒好好學學。”陳伏聽著陳嬌再度彈出的噪音,說道。

“姐姐?”陳嬌有些吃驚。

“對啊。萃兒在古琴上的造詣我們家最高的。”陳伏說道,“你既然想學,難道就沒想過給自己找個師傅?就這麽瞎練?”

“我,本來想讓姐夫去幫我找個老師的。沒想到家裏就有高手啊!”陳嬌老實的承認了自己原來的計劃。

“說我什麽呢?”張萃和李希夫婦也到了院子裏,張萃耳尖的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開口問道。除去雲遊去了的緹縈和陪同的陳潛,李家的主事人全到齊了。

“沒,就是說學琴的事情。”陳嬌回應道,接著把兩人剛才的對話轉述了一遍,接著就開始拉著張萃拜師。陳伏和李希含笑看著她的小兒女姿態,靜靜的退到一邊,到書房中商議事情去了。

“陳叔,”一進書房,李希就開口說道,“方才收到一封傳信。是從楚國來的。”

“哦,什麽?”陳伏看著有些苦惱的李希,心中有些奇怪。

“是關於彭城煤行的。”李希開口說道,“前陣子,主父偃向皇上提議的遷徙令,也傳到了彭城煤行。”

“那是說豪強大族吧?”陳伏聽到這話,皺了皺眉頭。

“彭城煤行,這兩個冬天太顯眼了!”李希歎了口氣,一直以來李家經營的產業都被有意識的壓縮規模,明麵上也是把各大產業分分到不同人的手中,而彭城煤行卻是唯一的例外。當初組建的時候,就是李希為了陳嬌這個妹妹特別支持建的,後來李希也一直把它視為自己妹妹的產業,從人員調動到各項安排都是按照陳嬌的意思進行的,一直以來這個煤行在外人眼中就是一個獨立的店麵,它的幕後老板更是個飛速崛起的神秘人物。世人都知道壟斷是最易產生利潤的,彭城煤行是一個新事物,還是一個和天下富室權貴都有聯係的新事物,這樣的引人注目,本身就是不安定的因素。這次的遷徙令分派到彭城煤行的頭上,隻能說是中國官場的一些轉嫁災難的高手們的傑作。而李希因為自己的特殊消息渠道,對此事提早知道了。這個時候,詔令可能正馳往各地,到達彭城估計也就是數日間的事情。

“無論這個詔令如何,隻要有人接不就是了。隨意安排個人去,一切就可以平靜下來了。”陳伏捋了捋胡子,說道,“除非,是你的心中有別的想法,否則這種李代桃僵即可解決的問題,怎麽會讓你感到為難?你,希望借這次的遷徙令做什麽?”

“……”李希沉默了,他的確想過,借這次的遷徙,讓陳嬌到茂陵去,彭城煤行的幕後老板,這個身份既不會讓皇帝感到威脅,又能夠讓他對自己的廢後的能力刮目相看。李希甚至想過,這份詔令是不是就是當初主父偃所說的唯一機會,一個讓陳嬌再度接近皇帝的機會。

“你……”陳伏一手將李希養大,對於李希的想法他或多或少有些了解,看著李希的樣子,他長長的歎了口氣,說道,“希兒,火中取栗雖然刺激,可是一不小心就有生命之虞。你難道不為家人想想嗎?難道忘記了,當初老侯爺送你離府時的囑咐嗎?”

“爺爺說,不可以接近長公主所生的弟妹,李希早已經違背了。”李希許久才吐出這麽一句話。

“希兒,你終究不能甘心一生如此嗎?”陳伏看著李希,又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那十多年前好不容易被自己磨滅的少年意氣。從一開始,陳伏就感覺到李希的才能,他自己就曾經數次和陳潛聊過,如果李希生在秦末,封侯拜相當不在話下,這樣的人,要他一生蟄伏,對國家大事冷眼旁觀,難,難,難。他費盡苦心,才讓李希認清楚形勢,為了家人的安全,安心過隱居生活。隻是沒有想到,如今李希年過而立,居然再度……看著李希眼中的熱切,陳伏自己對自己道了一聲,罷,罷,罷,時也,命也。

“希兒,有些事情,陳叔阻止不了你。隻希望你能給自己留足後路,莫讓陳家斷了後。讓我陳伏死後不至於無臉見老侯爺。”陳伏略帶點蕭索的聲音在書房中響起。

“陳叔。”李希看著陳伏,心中難受,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陳伏是多麽忌諱他入仕。

“還有皎兒,這孩子天真可愛,絲毫沒有沾染到官家習氣。你若真要送她回去,也要好好保護她,莫讓她受了別人的欺負。”

“李希知道!”

這一日在書房中的談話,成了李希下定決心的開始,雖然後來的事情也是諸多巧合的結果,但是不能不說李希的無作為也是巧合形成的原因。

劉建是個好色之徒,這一點整個江都王府的人都知道,但是江都王隻有這一兒一女,王後又極度寵愛自己的兒子,事事順著他,造成了他無法無天的性子。雖然如此,但是劉建卻並非沒有頭腦,他的父親劉非是漢景帝的兒子中相當有軍事頭腦的人,門下遍養豪客,為人尚算正直,所以劉建很多時候做事,都要瞞著父親,使得他還是有相當的小聰明的。

從自己的屬下那裏,劉建差不多摸出了陳嬌的去向,原來是陳嬌和李希路過廣陵的時候,被那人瞧見了。之後命人沿途注意他們,因為是江都王的地盤上,一路上的各處城鎮都有人看著,竟然準確無誤的將兩人的行蹤上報給劉建了。

“進了東陽的李姓人家?”劉建聽完屬下的稟報,心中一陣興奮,心道,這次還不抓住你。

“是啊,太子,你看是馬上派兵去查封了她家,把人給你抓來呢?還是?”來稟報的是劉建的心腹近侍劉沙,他對於這個自己從小服侍到大的王太子很是了解。

“不,這次,我要好好玩玩。她可是第一個敢打我的女人啊。不能便宜了她。”劉建搖了搖頭,否決了劉沙的提議,“你過來,我們這樣。”

劉建靠近劉沙耳邊,輕聲囑咐道,劉沙越聽心中越驚訝,但是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來。

“明白了嗎?”劉建說道,“等本太子玩完了,就把她賞給你們。”

“是!”劉沙不敢說什麽,隻是在他心中,對經曆過太子準備的報複之後,這個女人心智正常的可能保持懷疑。

劉沙恭敬的退到房外,卻正好遇上了太子妃柳行雲。柳行雲是江都國的一個大族之女,素有賢名,是江都王為了改改自己兒子的性子,親自找來的。論容貌,論才華,那都是江都國數一數二,可惜遇上了個不講理的婆婆和風流成性的丈夫,短短幾年,整個人竟迅速的憔悴了。

“劉沙,你哪裏回來?”柳行雲性情平和,待人寬厚,在下人中間口碑很好,劉沙對她也很是尊重。

“回太子妃,小的奉太子命令,到城外辦點事情。”劉沙恭敬地說道。

“辦事?”柳行雲語氣略有遲疑,說道,“太子年輕,性情浮躁,你們平日要好好勸勸他。尤其現在,父王正病著,可別讓他老人家生氣了。”

“是!”劉沙語不由衷的應道,太子做的事情,若王爺知道其中的十分之一,此刻怕也已經氣死了。但是他們做下人的,又能怎麽著,尤其劉建還鐵定會成為下一任的王爺。

“那就好,你們下去吧。”柳行雲自然也明白自己的丈夫是什麽樣的人,但是她人微言輕,一貫向著她的王爺又病了,如今在府中也是如履薄冰,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看著劉沙走遠,柳行雲歎了口氣,推門而入,不意外的看到劉建正抱著一個新入府的歌女,兩人幾乎衣裳褪盡。

“太子,請自重。”柳行雲看著這一幕,低下頭輕聲說道。

“哦,原來是我的太子妃來了。”劉建斜瞄了一眼柳行雲,無動於衷,反而更加放浪的揉捏著身下的歌女,讓她發出陣陣的呻吟。

“太子,父王病重,你身為人子,應該在床前侍奉,怎麽能……”柳行雲早就習慣了劉建的這種行為,雖然覺得難堪,但是卻不得不把來意說清楚。

“他不是有孝順女兒照顧著嘛,那還用得著我啊。”劉建嗤笑道。

“太子,你終究是太子。便是徽臣妹妹,將來也是要出嫁的。你何必和她爭這份氣呢?”柳行雲看著劉建這樣子,也隻能老調重彈的苦勸著。劉建和江都王的另外一個女兒劉徽臣並非同母所生,且因為江都王寵愛劉徽臣,兩人一貫交惡。

“咚!”一個香爐飛來,在柳行雲額邊砸出了幾絲血跡,劉建麵無表情地說道,“你給本王滾出去。”

“太子!”柳行雲摸著額頭,愣愣的,劉徽臣是劉建的死穴,她一貫知道劉建對這個妹妹感覺不好,卻沒有想到,他居然會對自己動手。

柳行雲想到自己入府至今的遭遇,不禁悲從中來,掩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