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秋風輕度萬年枝

椒房殿。

“去病把霍仲孺的兒子接回來了?”衛子夫臉上帶著詫異的神色,問道。

而衛少兒卻是滿臉的不自在,她年少時情竇初開,看霍仲孺長得風流倜儻,便與他有了私情,後來平陽公主得了太後的宣詔,平陽侯闔府進京,身為家主奴婢的衛家一行人便隨之離開平陽入京。衛少兒在京中又遇到了陳平之曾孫陳掌,陳平是秦末漢初出名的美男子,陳掌繼承了他的血統,容貌自然也不遑多讓,很快就讓衛少兒意亂情迷,將霍仲孺拋之腦後。衛家地位水漲船高之後,她更是從未再想起那個平陽縣的小吏,如今舊事重提,端的是尷尬無比。

“這麽說,他離開的這幾個月,是回平陽找他親爹了?”衛子夫恍然大悟,之前霍去病失蹤,的確讓她很是憂心了一番,畢竟從弟弟口中她知道這孩子是衛家下一代中最有出息的一個。

“嗯。”衛少兒點了點頭,說道,“霍仲孺後來曾娶過兩位妻室,去病帶回來的這個霍光,便是第一個正妻所生,不為繼室所喜,去病見他在家中常受繼室欺淩,便把人帶了回來。”

衛子夫端起茶杯,飲了一口,說道:“去病這孩子的性格有些孤傲,我們雖是至親,卻也勸他不得。既然他將他那兄弟帶回來了,收下也便是,否則,他會更加和我們離心。若是怕陳詹事那頭不便,就把霍家那孩子寄養到仲卿府上吧。恰好可以和伉兒三人做伴。”

衛少兒臉上有些難堪,喃喃地說道:“可是昨夜……”

“昨夜怎麽了?”衛子夫不解地問道,在她看來此事不是什麽大問題。

“昨夜,夫君他和去病大吵了一番,怕是不能接受霍家那孩子進門啊。”衛少兒說到這兒,憂心忡忡。

“這……”衛子夫也是一愣,頓了頓,她本以為陳掌不會對那孩子的事情太過在意,才說可以放那孩子進門。但是如果陳掌在意,那麽處理方法可就得兩說了,畢竟身為詹事的陳掌可比霍去病重要得多。她想了想,問道:“陳詹事向來不是個小氣之人,為何會和去病這孩子吵鬧?”

“娘娘,去病雖說並非夫君嫡親的骨肉,可這麽多年來,不管陳氏家族的人如何對待我們母子,夫君始終對他愛如親子。去病這一次,是傷了他的心了。”衛少兒歎息道。

衛子夫聽到此處,亦是無話可說,陳掌和衛少兒婚後一直無子,但是他卻一直對衛少兒霍去病母子疼愛有加,無論他是因為衛家的權勢也好,是真情也罷,總歸難得,如今霍去病這番作為,的確不能不令他有些想法。

“唉,明日你帶去病入宮來,本宮勸他一勸。”衛子夫想了想說道,“之前,他和據兒似也有了隔閡,讓他們表兄弟好好談談,免得自家人內訌。”

“娘娘說的是。”衛少兒點頭道,她心裏其實希望霍光早日回平陽,省得他們闔家心裏都有個疙瘩。

“娘娘,其實今日入宮還有另一件事情。”衛少兒見此事解決,便又想起一事。

“什麽?”衛子夫問道。

“芯兒如今已經十三了,過兩年就是及笄之年了。她的婚事,我們怕是要好好想想了。”衛少兒說道。這也是前日她為衛長準備生日禮物時方想到的。

衛子夫聽她說到這個,便站起身來,在殿中來回走動,好一會兒才說道:“姐姐看,芯兒的婚事該怎麽辦呢?”

“這事,我也看不準。”衛少兒說道,“如今仲卿做了大將軍,我們衛家聖眷正隆,外頭都說我們衛家一門五侯,我琢磨著,芯兒的婚事,可得是錦上添花,不能整成畫蛇添足啊。”

“是啊。本宮也是這個想法。”衛子夫點了點頭。如今衛家氣勢大盛,若能夠在這婚事上好好籌劃,把衛家的地位穩固住,那麽或者可以一舉壓倒昭陽殿,也不必提心吊膽。隻是,若是動作太出格,怕是會引得聖心不悅。

“什麽,你爹不同意?”紀稹吃驚地問道。

“是啊。”霍去病點了點頭,陳掌的反應也超出了他的預想,想到陳掌,他不由得有些為難,便說道,“看來小光一時半會兒還不能跟我回去,怕是連我舅舅家也去不得了。你先幫我照顧一段時間。”

紀稹吃下一塊茶點,說道:“怕是你現在來,也帶他不走了。”

“怎麽了?”霍去病自然不擔心霍光在紀稹的庇護下會出什麽事,隻是紀稹的表情卻有些奇怪。

“廣玉看上他啦。”

短短一句話,差點讓霍去病把喝下去的茶再度噴出來,他擦了擦嘴,問道:“我記得廣玉公主才兩歲吧?”

“十個月了。”紀稹笑眯眯地說道,“廣玉和小光很投緣,昨天一直揪著他不放呢。”

“她怎麽會在堂邑侯府?”霍去病問道,“我不過離京幾個月,不會現在已經變成了公主也可以養在侯府了吧?”

“……你也知道,衛將軍如今封了大將軍,衛後如今很受擁戴,我姐她也不得不避其鋒芒。”紀稹說道,神色也有些不自然,“她向陛下求了詔令,回侯府休養一段時間。”

“噢。”霍去病點了點頭,也不再多問。他們二人雖然交情極好,但是陳衛之爭卻一直是個禁忌話題,彼此都知道這是一種鴕鳥政策,但是至少在他們入仕之前,可以讓這份純真的友誼繼續下去。

……

“小公主,別去那邊,很危險的。”霍光看到劉葭正爬向大床的邊緣,忙伸手攔阻。

劉葭轉過頭,看著霍光,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一頭紮進霍光的懷中,喊道:“哥哥!”

霍光生於元光六年,今年才五歲,被劉葭這麽一壓,整個人都倒在了**。幸而,這張床是陳嬌命人特製的,不但大,而且軟。劉葭一把抓住霍光的頭發,拿在手中把玩著,水汪汪的眼睛一閃一閃的。

霍光慢慢直起身,讓小劉葭靠在他的腿上,伸手輕輕拍著她的背部,不一會兒,劉葭便沉沉睡去。霍光終於可以抽出時間來觀察周圍。這個房間和他從前看到的都不一樣,比如現在他躺的這張被稱為床的東西和他見到的床就都不一樣,還有,他的眼神瞄到了牆角那堆玩具。

他小心翼翼地將劉葭的身子挪開,放在軟軟的**,向外爬了幾步,跳下床去,走到那堆玩具邊上。蹲下身子,拿起其中的一個方塊,左看右看,還是看不懂這是什麽東西,隻看出了它是木製品。又拿起一個人形的布偶,布偶做得非常精致,頭發、眼睛還有衣服,都非常漂亮,他伸手拍了拍,感覺軟軟的。過了一會兒,他覺得無聊了,又拾起一個撥浪鼓,他奇怪地看著這個玩意,正打算試試,就被一個聲音喝止了。

“別玩那個。”

霍光一轉身,就看到昨天見過的那個小女孩衝到自己的麵前,搶過他手中的東西,說道:“這個會吵到公主的。”

霍光被她這麽教訓,臉“噌”地就紅了起來,他本就是個極其懂事的孩子,隻是因為這座侯府中有太多的東西令他感到好奇才流露出這些許的童心,卻不想被人抓了個正著。

麥芽糖卻不甚在意他的尷尬,笑著從玩具堆裏挑出一個,遞到霍光手中,說道:“這個給你玩,它叫魔方。”

“這個怎麽玩?”霍光見麥芽糖如此善解人意,不由得心生好感,便問道。

“是這樣的。”麥芽糖挪到霍光身邊,“我來教你。”

“霍去病要將他這弟弟暫留在我們府裏?”劉嫖皺起眉頭,問道。

“是的,義母。”紀稹點頭應道。他沒有錯過劉嫖眼中一閃而過的不樂意。

“稹兒啊,不是義母要說你,那霍去病終究是衛家人,將來你們總不免有反目的那一天。”劉嫖狀似無意地理了理衣袖,緩緩地說道,“他的弟弟,就這麽留在我們府裏,莫說那衛子夫是否樂意,便是我們也不能輕易放心啊。誰能確定,那霍光不是個探子呢?”

“義母,小光才五歲。”紀稹說道。

“我知道。可年紀小,不代表就不能刺探些什麽啊。所以,你還是……”劉嫖微微一笑,不再說下去。

“好了,娘。”陳嬌看紀稹有些為難的樣子,便開口道,“霍光不過是個孩子,翻不起什麽大浪。葭兒又很喜歡他,今後讓他陪著葭兒便是了。”

“可……”

“稹兒是個有分寸的孩子。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的。”陳嬌說道,一句話堵上了劉嫖所有未說完的話,“衛青很快就要班師回朝了,我們還是想想今後該如何對付吧。”

說到這個話題,劉嫖也不覺蔫了氣,她惱怒地捶了捶玉幾,說道:“豎子竟有此能耐,當年真該一劍把他殺了。”

陳嬌和紀稹也都極有默契地不說話,隻靜靜聽著她說話。

“如今衛家勢力大盛,再過幾年,待得那太子長大,依附於衛家的人就會更多。到時候,我們陳家人怕是無立錐之地了。”劉嫖恨恨地說道,“隻可惜,奭兒同我們的關係卻是不能外泄,否則也可給那些朝臣一二威脅,讓他們不得隨便動搖立場。”

“娘。”陳嬌靠到劉嫖身邊,拍了拍她的手,柔聲說道,“別擔心。”

“阿嬌。”劉嫖略微有些傷感,抬頭看著陳嬌,自從那日陳嬌傳信給她,讓她入宮迎接她回府,她就隱約感覺到這個女兒似乎又變了,變得不再高高在上,變得願意涉足塵世。但是,她經曆過太多的宮廷爭鬥,也看過太多的後宮爭寵,沒有了皇子,陳嬌已經失去最基本的資本了。廣玉再受寵也好,朝臣們縱使現在可以恭恭敬敬的,但是一旦有了利益衝突,每個人都會知道他們該選擇的是哪一方,因為陳家隻代表現在,而衛家卻掌握著未來。

“衛青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也知道今次之後,衛家便會一飛衝天。隻是,娘,衛家的地位再高,也不可能高過皇帝的。太子畢竟也隻是太子,永遠在一人之下。”陳嬌說道,“我們需要的,是時間,時間越久,對我們越有利。”

“你是說……”劉嫖忽然心神一動,有些抓到陳嬌的話中之意了。

“娘。”陳嬌為了不讓劉嫖太過沮喪,說道,“天無二日,國無二君,有時候,太早立定太子,並不一定是件好事。還是那句古話,木秀於林啊。”陳嬌知道劉徹的時間還有很長,所以她絕對相信,時間在自己這邊的,隻要她能夠等到那時,等到衛家的滔天權勢開始對帝王的皇權產生威脅的時候,無須任何人鼓動,劉徹自己會先下手除去衛家。

劉嫖細細思量了一番,忽然渾身一震,臉上立刻露出狂喜的神色,說道:“對,你說得對。”

“娘,我們隻須管好自己,韜光養晦,以待來日便是。”陳嬌微微一笑,說道。這也是她特意搬回侯府的原因,不隻是為了避開衛子夫,也是為了有時間好好和劉嫖長談一番,讓她不要再做什麽出格的事情。

“不錯。事到如今,我們和衛家早已經是不死不休之局,無論哪個皇子繼位,隻要不是劉據便可以。”劉嫖說道,對於讓陳嬌再懷上一個皇子的事,她已經絕望了,如今也隻求不要讓衛子夫的兒子當上皇帝便是。若能讓陳嬌再度登上後位,以嫡母的身份成為皇太後,對陳家來說亦不失為一個好的結局。

“稹兒,”安撫好劉嫖,陳嬌抬頭對紀稹說道,“還記得當年我們撒出去的‘棋子’嗎?”

“自然記得。”紀稹聽到此,臉色一正,問道,“姐姐現在要用上他們?”

“不,”陳嬌搖了搖頭,說道,“那些人如今都是經營商業的,對吧?”

“確實如此。”紀稹點頭道,“姐姐應該知道,如今天下,惟有商賈間的消息最為靈通,因而……”

“讓他們今後多置田產,買賣經營之事,作為副業即可。”陳嬌說道,“近幾年內,朝廷定會頒布抑商的律令,我不想他們受損失。”

“稹知道了。”紀稹點了點頭,然後皺眉問道,“那,賈杜康那頭……”

“他那頭便不用了。”陳嬌搖了搖頭,然後說道,“賈氏如今主營商業,貿然轉向,隻怕太過引人注意了。況且,酒將來必然會變成官賣之物,賈氏怕是不能長久。”

“那……”紀稹皺眉道,“如今賈氏富甲天下,隱有天下第一豪富之勢,若是被朝廷打壓,對我們來說,未免有些可惜。不知道有沒有折中之法。”

陳嬌聽他這麽說,便低頭想了想,忽然想到一個人,賈杜康或可學他一學,隻不知道賈杜康是否有那份才能。

“郭釋之,你進來。”陳嬌對外邊喊道。

一身白衣的郭釋之應聲而入,走到陳嬌的身邊,低頭道:“小姐。”

“你附耳過來。”陳嬌說道。

平陽侯府。

“侯爺,長公主殿下請你過去。”曹襄剛踏入家門,就被在門口久候的婢女給攔住了,他一貫孝順,便立刻跟在婢女後頭來到了劉婧的院子裏。

“襄兒來了!”劉婧方描好眉,整了整頭發,走到兒子跟前,說道。

“孩兒見過娘親!”曹襄乖巧地給劉婧行了個禮。

“襄兒啊,你今年也二十了。”劉婧拉著兒子到席前跪坐下,說道。

“嗯。”曹襄點了點頭,說道,“娘,過了年我可就二十一了。再有下次機會,你可不能再攔著,不讓我出征啊。”

這次衛青出征,曹襄本是要跟去的,結果劉婧愛子心切,生生將兒子攔了回來,那頂替而去的韓說卻立下了大功,讓曹襄心中有些鬱悶。

“好,好。”劉婧笑著點頭道,“襄兒啊,你房中雖說有幾個妾室,可畢竟是奴婢出身,上不得台麵。娘思量著,也該為你尋一個合適的正妻了。你看,怎麽樣?”

曹襄聽到這話,皺了皺眉頭,說道:“可是,爹去世還未滿三年,身為人子就談婚論嫁,這……”

“娘也沒說要現在辦婚事。”劉婧笑道,“隻是想先為你尋個合適的,過兩年再辦婚事。你看怎麽樣?”

“全憑娘親做主吧。”曹襄出身於世家,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婚事隻是某種籌碼,倒也沒有太多的抵觸心理,很快就點頭答應了。

“那就好。”劉婧聽到這個答案,立刻起身道,“娘這就進宮,去椒房殿為你把這婚事定下來。”

“什麽?椒房殿?”曹襄驚訝道。

“你是長公主的兒子,要娶自然是娶長公主。”劉婧丟下這句話,踏出門去。

椒房殿。

衛子夫親自為劉婧斟上茶,臉上含笑,言語也是一如既往的謙恭,“平陽姐姐從去年那次之後就鮮少進宮,子夫還很擔憂姐姐的身子,正打算這一兩日去府上探望呢。不想,姐姐確是大好了。”

“不勞皇後娘娘掛心。”劉婧笑著接過茶杯,說道,“我這次來,是來恭喜皇後娘娘的。那日我便說,仲卿再立些功勳,大事可定,時間越久,我們的優勢便越大。”

衛子夫也不答話,隻是笑著,她自然沒有忽略劉婧話中的刻意親近,但是,此時此刻是否接受她表現出的善意,衛子夫卻要思量一番。

“我這次來,是為了襄兒的婚事來的。”劉婧也不在意她不搭話,隻管自己說道,“襄兒過年都二十一了。我想給他尋一門親事,你這做舅母的,可有什麽好姑娘可以介紹啊?”

衛子夫聽到此,眼中閃過一道精光,隨即臉上又漾開了笑容,說道:“配得上襄兒的姑娘,可是不多啊。平陽姐姐怕是要費心了。”

“隻要結果是好的,我做婆婆的費點心思,倒也不怕。”劉婧笑道,“我看芯兒這孩子就不錯,今年也十三了,過兩年就及笄了,不知道皇後娘娘怎麽想?”

“嗬嗬,平陽姐姐能看上芯兒自然是她的福氣。”衛子夫初時沒想到劉婧會如此直接,愣了一愣,但是隨即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忙說道,“不過,襄兒還有兩年喪期,芯兒也還小,這事倒也不急著定下來。”

“自然,自然。”劉婧笑道,“我這也就是給你提個醒,芯兒那如花的容貌和玲瓏剔透的心思,我一貫是極喜歡的,這裏先和你說了,過兩年我們再把這事情定下。”

衛子夫笑而不語,她知道自己現在有矜持的本錢,和劉婧聯手的確是她所希望的,隻是,這個時候她需要仔細想一想,究竟怎麽做才是最好的。

劉婧也不急,她慢吞吞地喝著茶,心中道,衛子夫,你會答應本宮的。因為陳家對你來說,就如芒刺在背。徹兒可以拋棄阿嬌一次,卻絕對不會再做第二次。他不會讓自己犯兩次相同的錯誤。若不是阿嬌沒能生下皇子,若不是衛青如此爭氣,本宮亦不會將賭注投入你們衛家這條船啊。

陳嬌睜開眼睛,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十分熟悉的那張臉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她心中略有些驚訝,開口問道:“皇上怎麽來了?今日無須早朝嗎?”

“辰時了。”劉徹答道,溫柔地伸出手為她撩開臉頰邊的細發,說道,“起身陪朕出去走走吧。幾天不見,朕發現有些想念你和葭兒呢。”說完在她的額頭落下一吻,方才出去招了綠珠和飄兒入內為她梳洗。

陳嬌望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這一幕十分的熟悉,兩年前的那一日,自己也是這樣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然後洗漱完了出去陪他出宮的,隻不知道今日,要去做什麽。

搖了搖頭,甩開心中的雜念,陳嬌任綠珠和飄兒將她的長發挽起,挽髻梳妝,穿上最普通的白色曲裾衣,走了出去。卻看到劉徹正將小小的葭兒抱在懷裏,臉上滿是笑容,紀稹、霍光和麥芽糖在一邊伺候著。

“父皇,父皇。”劉葭看到劉徹連聲喊道,連霍光也顧不得了,隻緊緊地揪著劉徹的冠帶,這幾乎是小劉葭最喜歡的玩具,魅力遠勝過陳嬌苦心想出的那些玩具。畢竟百日之後,她幾乎是在劉徹的膝蓋上長大的,連最早學會的話語,也是父皇而不是娘。

劉徹習慣地拍了拍女兒的頭,抬頭看了看邊上的霍光,問道:“你叫霍光,去病的弟弟?”

“回稟陛下,是的。”霍光雖然緊張,但是卻還是保持住了基本的禮數。

劉徹細細打量了一番後,誇獎道:“不錯,是個好苗子。”又轉向紀稹吩咐道,“他既住在這侯府上,你可要好好照顧他啊。莫讓他受了委屈。”

“是。陛下。”紀稹應道。

劉徹眼睛一閃,已經看到陳嬌的身影了,便抱著劉葭迎了上去,輕聲道:“好了嗎?”

“嗯。”陳嬌點了點頭,低頭卻正好看到劉葭緊緊地貼在劉徹的身上,水汪汪的眼睛望著她,輕聲喊著“娘”,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陳嬌不由得一笑,點了點劉葭的鼻子,說道:“幹嗎?怕我拉你下來啊。”

每每劉徹抱著劉葭親熱玩耍的時候,陳嬌總是做那個橫插一刀將小劉葭抱走的人,久而久之,劉葭依偎在劉徹懷中時就最怕看到自己的娘親了。

劉徹自然明白其中的緣故,也隻是笑了笑,然後將女兒交到紀稹的手中,說道:“稹兒,你照顧她,我帶你姐姐出去一趟。”

“是。”

……

“上次我們兩人一起出來的時候是元朔二年的秋天,一轉眼已經兩年了。”劉徹看著飄落的樹葉,低頭看著懷中的陳嬌,輕聲說道。

陳嬌此時已經蒙上了白色的麵紗,聽到劉徹的話,便點了點頭,然後問道:“我們要去哪裏?”

劉徹低頭親了親陳嬌的發,說道:“去弘卿的府邸。”

“公孫大人?”陳嬌微微驚訝地抬起頭,當年在新豐和公孫弘曇花一現的交往,一直在她的心中,隻是回宮的這兩年多來,他們從不曾再有機會相遇。而她在李希的提點下,亦不敢在公孫弘麵前出現,要知道公孫弘可是知道她和李希關係的。

“嗯。”劉徹點頭道。

“怎麽忽然想起要去他府上拜訪?有事情在宮裏說不就是了。再說,把我帶來做什麽?”陳嬌微微有些不自在地說道。

“本想先去他那邊,再來侯府的。”劉徹輕聲說道,“後來改了主意,你也有兩年多沒出宮了,去完他那兒,我們出去走走。”

“出了什麽事情了嗎?”陳嬌問道。她知道最近為了立公孫弘為丞相的事情,朝中又開始鬧騰了,不過和一年前不同的是,這次劉徹的決心相當的堅定。

“汲黯向朕稟報說,弘卿位列三公,俸祿甚厚,卻用布被,食不重肉,此乃偽善。而朕欲以此偽善之人為大漢的丞相。”劉徹無奈地聳了聳肩,說道,“所以,朕想去弘卿家看看,聽聽他的解釋。”

“原來如此。”陳嬌微微一笑,對於汲黯這個老實人來說,要他和公孫弘這樣善於機變的人共事,的確是為難他了。公孫弘廣見博識,善於辯論,且善於揣摩上意,對於認死理的汲黯來說確實是偽詐之人,但是在陳嬌看來,公孫弘或許私德有虧,但是在國之大事上,的確有其才華。以公孫弘的口才,陳嬌一點也不擔心他會出事,便安安心心地跟著劉徹到他府門前。

“陛下來,就是為了問此事嗎?”公孫弘命義子公孫度為劉徹斟茶倒水,神態祥和地問道。

“不錯,弘卿有何解釋?”

“陛下,夫九卿與臣善者無過黯,然今日庭詰弘,誠中弘之病。夫以三公為布被,誠飾詐欲以釣名。且臣聞管仲相齊,有三歸,侈擬於君,桓公以霸,亦上僭於君。晏嬰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絲,齊國亦治,此下比於民。今臣弘位為禦史大夫,而為布被,自九卿以下至於小吏,無差,誠如汲黯言。且無汲黯忠,陛下安得聞此言。”公孫弘坦然道。

陳嬌立在劉徹身後亦不由得為公孫弘這句話讚歎,坦然承認了自己過失,同時列舉古代兩類截然相反的賢相都可以使國泰民安,指出為相者奢侈或節儉皆可治國,末了又開口讚揚汲黯的忠誠,於人以寬宏大量之感,的確不愧是漢武一朝的第一相啊。

劉徹聽完,亦不斷點頭,開口說道:“弘卿果然寬宏謙讓,確有丞相之量。”

茂陵。

營建中的茂陵還是一如既往的繁忙,劉徹讓侍衛們遠遠跟著,自己拉著陳嬌的手,在一條小路上走著。

“陛下打算立公孫大人為丞相嗎?”

“嗯。原本朕擔心他是否有容人之量,如今看來他的確是丞相的不二人選。”劉徹答道。

“噢。”

“朕封了仲卿為大將軍。”走了一段路之後,劉徹停下腳步,立定在陳嬌的麵前,說道。

“……我知道啊。”陳嬌微微頓了頓,回答道。

“你這麽快搬出宮,是因為生氣嗎?”

“有關係嗎?”陳嬌笑了笑,那笑容卻帶著自嘲的味道,說道,“你要做知人善任的明君,衛青立了大功,你自然是要重重封賞的。如果我的生氣會影響到你的決斷,這個世界上,第一個容不下我的人恐怕是你吧。”

劉徹被她一頓說話,先是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阿嬌,衛家的權勢再大,朕也不會讓他們動你分毫的。”他攏住陳嬌的手,放在唇邊,眼睛定定地望著陳嬌。

陳嬌聽完這句話,卻沒有做任何反應,隻是望著他。

劉徹伸手撫摸著她的臉頰,說道:“不要用這麽悲傷的眼神看著朕,相信朕吧。”

“從前的阿嬌信過你,可你將她打入了長門宮。”陳嬌輕輕開口道,“而我,我試了兩年了。”

劉徹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嘴唇微動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我試了兩年了,皇上。”陳嬌說著說著,眼中不覺流下淚來,“可是,就算我真的信了你,又能怎樣?你能許我一個未來嗎?一個無憂無慮的未來。”

劉徹伸出手,緩緩將她拉到自己的懷中,緊緊抱住,說道:“朕說過,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

可你也說過,要以金屋收藏阿嬌,可你最終做到了嗎?陳嬌靠在他的懷中,傷感地想道,我又何嚐不想相信你,可我可以嗎?

她閉上眼,感覺淚水從眼角滑下,滴滴都落在了劉徹的胸前。其實有些話有些事,她和他心中都很明白,他們之間從一開始就很難完全相信對方,無論再過多少年,無論他們多麽努力地去彌補,那一道傷痕卻永遠都不會消失。

“你知道嗎,江山,美人,你不可能永遠兼得的。”陳嬌聽到自己說道,那聲音仿佛不是從她口中發出的,而是從某個遙遠的彼方而來。

“阿嬌,別說了。”劉徹柔聲說道,“別說了,你不該想這麽多。”他輕輕捧起她的臉,吻去上麵的淚珠,說道,“你真的,想得太多了。”

劉徹看著梨花帶雨的陳嬌,心中一片苦澀,他們之間有一道牆,一旦觸線,那麽往日的和諧都將不複存在。這道牆是因為他的千秋家國夢,是因為元光五年那道廢後詔書,是因為衛子夫和太子劉據,是因為陳家和廣玉公主劉葭……他們各自都有著太多的堅持,太多的堅持。

阿嬌,朕喜歡你如今的聰慧,可有時候,朕真的寧願你還是從前的那個你。永遠地相信朕,不會懷疑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