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陷
1
一時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形勢不斷升級。遊騎兵們本應在一個小時之內解決的戰鬥已經拖了兩個小時。在空軍機場的聯合指揮中心裏,加裏森將軍和他的參謀軍官們正目不轉睛地緊盯著監控屏幕,收聽無線電裏的每段對話;而在戰場上空,分隊指揮官哈瑞爾和馬修斯正坐在“黑鷹”指揮直升機中,緊密觀測著戰場形勢,此時他們隱約有了一個可怕的感覺——局勢已經要失控了。
這些部隊的作戰負擔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極限。杜蘭特的墜機點眼看著就要被索馬裏人攻陷了。最初參加此次行動的大多數隊員們——大約160名三角洲特種部隊成員和遊騎兵戰士——也已經被分割成了數個部分,要麽分散乘坐在正遭遇重創的地麵護送車隊上,要麽被困在目標建築與首架直升機墜落點之間的某個地方。他們本屬於這個地球上最強大的軍事力量的一部分,但在其他支援部隊到達之前,仍如困獸一般,被成千上萬憤怒的索馬裏武裝分子層層包圍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苦苦為生存而戰鬥。從第十山地師抽調的一個整編連約150人的隊伍已經抵達了任務區基地,正在火速趕往杜蘭特的墜機點,可他們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裝甲車必須要首先穿過遍布在城中的無數個致命伏擊點和路障。
第十山地師的另兩個連也在趕來的路上,此外,聯合國的巴基斯坦和馬來西亞維和部隊已經同意增派坦克和裝甲運兵車趕往交戰地點,但集結這樣一支多國部隊所需的後勤保障將是驚人的,而且肯定要耗費數個小時。可再有兩個小時,天就要黑了。
那些正拚命奮戰的士兵們對於戰場的整體態勢一無所知。他們看不到拐角後愈發絕望的掙紮情景,每個人都在邊打邊想著,再堅持幾分鍾援軍就到了。
就在杜蘭特的座機被擊落前不久,唯一的一支空降兵支援小隊快速滑降到了首處墜機點,該地距目標建築物隻有幾個街區。他們乘坐的是“超級68”號“黑鷹”直升機。在機艙後部,空軍技術軍士蒂姆·威爾金森夾坐在兩名機組成員中間。這時,旁邊傳來了一塊白色寫字板。上麵大大地寫著幾個黑字,“61號墜落了”。這條壞消息令所有人血脈賁張。他們要投入戰鬥了。
這些人來自不同的營隊和作戰單位,但一起訓練已經有好幾個月了。威爾金森是機上兩名空軍傘兵中的一員。另外與他們同行的還有一支5人三角洲小隊和7名遊騎兵隊員。自從夏天早些時候製定這項任務以來,這支14人的小隊就一直在為滑降至墜機點而訓練,起初是在本土的布拉格堡,後來被調到了摩加迪沙。開始時有人覺得根本不會出現此類情況,並未部署戰鬥搜救小隊。後來大家逐漸意識到,在執行任務時,直升機很可能會遇襲而被擊落,於是加裏森力排眾議,帶上了這支隊伍,不過他們仍然被視為戰場上的奢侈品或麻煩事,就像龐大礙事的醫療急救包一樣。
在軍中,大家一直十分避諱那些不吉利的預防措施,比如他們就不喜歡三角洲隊員在行動前把自己的血型貼在鞋上的做法。誰都不想觸黴頭,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小心駛得萬年船。於是在頭六次行動中,戰鬥搜救小隊還是在戰鬥區域上空兜上個把小時才返回基地。
威爾金森和他的空軍戰友所接受的醫療急救訓練更像是在體驗極限運動。他們的首要任務是救助被擊落的駕駛員,可既然沒人能預知飛機會在何時何處墜毀,演練地點也就囊括了從大洋深處到山頂地帶,從兩極凍原到鬧市中心的各種區域。“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是他們引以為豪的口號。懸崖攀爬,沙漠搜索,高空跳傘是他們的家常便飯。如果需要,他們有時還要深入敵後,找到受傷失去聯係的飛行員,簡單治療後再把人帶回。該訓練的目的是錘煉他們超越常人的極限。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早期,威爾金森剛加入這支隊伍時,偶爾還會有人在跳傘訓練中喪命。那時他剛滿25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酷愛野外活動。他毅然舍棄了電氣工程師那沉悶的職業,轉而追求刺激些的行當。在陸軍特種部隊水下呼吸訓練中心的操練是威爾金森永生難忘的噩夢。在一項名為“橫渡”的練習中,受訓者要背負數個裝滿了水的罐子沉入到一個深水池中,屏住呼吸,前進25米走到另一頭,中途不能上浮換氣。這對威爾金森來說簡直太難了,單是在水下走那麽遠已經夠受的了,可教官們同時還在拉扯他,阻擋他,讓他迷失方向,扒下他的麵罩和腳蹼,粗暴毆打他,甚至還推他撞向其他隊友……就是為了模擬在真實環境中執行救援任務時那種危及生命的緊迫感和狼狽不堪的狀態。驚慌失措或中途放棄都會被視為不合格。成功走過水池的人一般能有30秒的時間浮上來喘口氣,可緊接著就得再掉頭潛回對麵。如此反複,直到無法完成訓練的人達到相當數量,才會告一段落。而這隻是眾多近乎變態訓練中的一項。那些最終能挺過這些測試,或是擁有多年類似艱苦救援經驗的高手們都是些冷酷無情、堅忍不拔的家夥。而在特種部隊裏,“藍衣飄飄”的空軍還是會同羸弱無力的形象聯係在一起。三角洲部隊的小夥子們把他們稱為“搖搖烤”突擊隊。在他們眼中,通過完成空降訓練進入特種部隊就是一種投機取巧。而在大多數情況下,空軍也確實是對體力要求最低的一支隊伍。有些三角洲隊員把他們和四名海豹突擊隊員的編入理解為軍兵種之間內部鬥爭妥協的結果。畢竟這是一次“聯合”作戰行動。誰都想上去試試。也有些人根本不去理會這種小肚雞腸的想法,但在機庫裏,還是有不少人對威爾金森幾周以來的部署指指點點。好在他和他的空軍戰友們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了。
當寫字板傳到威爾金森手上時,他恨不得馬上了解更多的信息。“61號掉在了哪?”“著火了嗎?”“多少人在機上?”對他來說,除了身體上的危險,救援行動還是一次對頭腦的挑戰。戰友的生命完全取決於他是否考慮得周全。他帶了兩個重重的背包,一個裝的是醫療用品,另一個則是撬開直升機救人用的工具。平日的訓練教會了他如何應對壓力和使用工具。剩下的就要隨機應變了。
專業軍士羅伯·菲普斯是機上最年輕的遊騎兵戰士,他們都管他叫“菲普斯特”,今年剛剛22歲。對於那些久經沙場的軍人來說,戰爭隻是一段必須麵對的陰暗人生,是工作的一部分。他們被賦予過各種任務,而且不管過程怎樣,他們都完成了。可對菲普斯來說,一想到戰場的情景便毛骨悚然。他的脈搏加速,神經也突然緊張了兩倍。他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與之相比的便是吸毒了。他如坐針氈。以前,他曾是一個在底特律長大的小混混,整日飲酒作樂,無法無天。遊騎兵部隊的訓練正好讓他充沛的精力和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得到了宣泄。這也正是所有“呼-哈”精神和士兵士氣來源的秘密所在。在戰場上,你獲得了殺人許可,可以肆意踐踏這世界上最大的禁忌。你殺了人。而且理所應當要殺人。人們常常不會以這種方式來談論這個話題,但事實就是如此。菲普斯並不覺得自己嗜好殺人,但他已經被雕琢成了這樣的人。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為的就是這一刻,而他也正鬥誌昂揚地等著。他手裏提著CAR-15衝鋒槍,這種槍的射速可達每分鍾600發,他已經能夠做到百發百中了。可他身體中的某些部分從未想過有一天會真的去做這種事。現在,他提醒自己:該動真格的了!他突然感到驚恐、興奮,甚至緊張。以前可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駕駛員丹·喬萊塔喊道:“還有一分鍾。”機上的人便開始檢查各自的武器和彈夾,並相互傳達機組成員和坐在艙口的夥計所觀察到的地麵情況。在沃爾科特的座機墜毀八分鍾後,他們抵達了該處上空。喬萊塔從北邊飛了過來,操縱機身外傾,然後盤旋在街道上空約30英裏的高處。剛才飛來運走了兩名三角洲傷員的“小鳥”是直接降落在馬裏漢大道上的。可“黑鷹”的體積太龐大,無法在那降落。
威爾金森在機艙正中間,外麵什麽也看不到。隊長斯考特·法雷斯軍士長這時向他發出指示。兩人對視了一下,然後朝對方點頭示意。就是這了。喬萊塔喊了聲,“行動”,跟著便把繩索踢了下去,隊員們開始魚貫而出順著繩子下滑。該威爾金森了,可他突然看到早該扔下去的工具包還在飛機上。於是他和法雷斯一直等到前麵下去的人徹底鬆開了繩索後,才又把工具包扔了下去,兩人最後又檢查了一下已經空****的機艙,這才抓住繩子滑了下去。
這次耽擱的代價是巨大的,正當喬萊塔在這多出來的幾秒鍾裏盡力穩住飛機的空當,一枚火箭彈在機體左側爆炸了。這次爆炸就像一記橫掃而來的重拳,將“黑鷹”直升機震得晃來晃去。喬萊塔本能地開始拉升躲避。
“我們在撤離。我感覺我們被擊中了。”喬萊塔在無線電裏呼叫。不遠處的“小鳥”很快也發來了確認信息。
——“你們被擊中了。”
——“就在引擎後方。”
——“注意,你們在冒煙。”
“可我們還有人吊在繩子上!”一名機組人員大喊。
喬萊塔聽到了頭頂螺旋槳轉動的異響。剛才爆炸的碎片在水平旋翼上炸出了幾個大洞。飛機開始左右晃動。爆炸炸壞了主引擎蓋,還損壞了引擎冷卻係統。多年的訓練和本能告訴他現在必須立即撤離,而且要快,可喬萊塔還是設法穩住了飛機,退回到剛才盤旋的地方,又堅持了幾秒鍾,好讓威爾金森和法雷斯順利滑落到地麵。
威爾金森剛一伸手抓緊繩索,就聽到了上麵的一聲爆炸,但他正全神貫注地向下穿過卷起的灰塵,根本沒感覺到飛機急促拉升和躲避的動作,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喬萊塔剛才的冷靜救了他一條命。
——“你們最好快點降落,”喬萊塔上方的一架直升機建議道,“你們頂上有個大窟窿。”
——“目前各項係統還算正常。隻是旋翼係統有點雜音。我覺得能把它飛回基地。”喬萊塔說。
——“你們的水平旋翼上方一直在冒煙,建議趕快去新港降落。現在就去。”
——“讓68號自己拿主意吧,”從“黑鷹”指揮直升機裏傳來了馬修斯的聲音,“他看上去還好。”
威爾金森和法雷斯剛一落地,“超級68號”便拖著一道灰色的輕煙,在低空晃悠悠緩慢飛過了城市。喬萊塔在駕駛艙裏盡力飛行,就像開著一輛卡車行駛在一大片冰麵上一樣。即便燒光了燃油,“黑鷹”還能堅持一陣,可冷卻係統一壞,發動機就要著火。他四處觀察,想在附近找處開闊地。
“我看到了一處著陸點,各係統正常,傳動壓力開始失靈。”
這架頑強的“黑鷹”還在朝前飛。他們飛過了那片空地,又掠過了基地機場的柵欄。喬萊塔此刻還麵臨著一項挑戰——如何安穩地將飛機降落。他知道現在沒法盤旋了,於是警告機艙後部的成員抓牢,準備迫降,並同時用無線電告知地麵急救人員做好準備,他駕駛著這架飛機以60節的速度開始降落。起落架放下來了,劇烈的碰撞讓飛機晃動了幾下,“黑鷹”最終還是完好無損地停在了地麵上。
2
威爾金森剛落地,就聽到了呼嘯的子彈劃過的聲音。天氣酷熱,飛機卷起陣陣塵土,令他無法看清自己所處的位置,於是他立刻閃到街右側的一堵牆邊,等著塵土散盡。
他隨身帶著一個小醫療包,身上背著CAR-15突擊步槍、手槍、子彈、無線電、水壺和防彈衣。不過,威爾金森頭頂戴著的不是“K鍋”,而是輕型塑料高科技抗衝擊頭盔。這種頭盔深受三角洲部隊小夥子們喜愛。三角洲特種隊員所執行任務的特殊性質要求他們必須能夠迅速進出狹窄的空間,因此他們最關心的是頭盔的防撞功能,而不是防子彈或榴霰彈彈片性能。威爾金森也喜歡這種小型頭盔,因為隻需一條尼龍粘帶,他就能把手電筒綁在頭頂上了。
在防彈衣的前胸,威爾金森塞了一片不輕的陶瓷板,再加上身上的其他裝具,他的負重差不多達到了90磅,抵得上一半體重了,可他並沒感覺到有多沉。至於戴上這樣的陶瓷板到底是好是壞,在戰術搜救直升機上,大家已經有過一番激烈的爭論了。這東西又重又大,有時坐在直升機裏,胸板的上沿都能頂到下巴,讓人難受得要死。既然要在直升機上坐好長一段時間,大家都想索性把這塊板子拿出來算了。防彈背心的凱夫拉纖維能頂住榴霰彈彈片和一發9毫米子彈。不過,威爾金森估摸著,索馬裏人的標準武器應該是AK-47式步槍,那種槍的子彈射速要更快些。想到這,他還是強忍著在前胸插了片陶瓷板,而沒有把它放在背部。他知道,戰鬥中最重要的一條規則是:永遠不要背對你的敵人。
可現實是,在這個堆滿了垃圾,四處又都是石頭房的路口,敵人仿佛正在從四麵八方向他們射擊。而他卻什麽也看不清。威爾金森摘下快速索降時用的皮手套,往防彈背心裏一塞,心想著灰塵散盡後要仔細看看自己所處的位置。
他們降落在了馬裏漢大道上,這條路又寬又髒,就在墜機點正東。威爾金森側身快速張望了一下,沒看到“超級61號”。就摩加迪沙的設施來看,這條南北向的寬闊馬路已經算是相當高檔的了,數條東西走向的窄巷子與它交叉。他知道,“超級61號”就在其中的一條巷子裏。大路兩邊排滿了單層和雙層的石頭房,有紅色的、白色的,還有灰棕色的,房頂鋪滿了鐵皮,圍成了一個個小院。有的外牆是用灰泥抹平的,還刷了漆,不過到處都沾染著路上褐色的沙土。牆都是坑坑窪窪的。就連那些用現代煤渣球修的牆,也是混了砂漿胡亂砌起來的,看上去就像是急匆匆搭起來的石頭堆一樣。很顯然,雖然有的工程對當地人來說相當費勁,但大部分建築都是他們自己動手弄的。院子裏種著小樹,還有些長到了街上。
幾名隊友穿過馬路,正沿一條狹窄的巷子向西前進。工具包和速降繩索還扔在馬裏漢大道中央。旁邊散落著一根“超級61號”的旋翼碎片。墜毀時,這些碎片足足飛出了幾個街區遠。他開始朝馬路的另一邊狂奔,迅速撿起地上的工具包,子彈在耳邊呼嘯而過,打在周圍的物體上,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就在拐過轉角,進入巷子時,飛機的殘骸突然出現在了他的眼前。那情景讓他徹底驚呆了。記憶中曾見過的“黑鷹”要麽是盤旋在空中,要麽是停在寬闊的停機坪上。而此時,它卻悲慘地躺在了這樣一條狹窄的巷子裏,就好像是一頭被人用魚叉捕捉到的鯨魚,左側朝下擱淺在沙灘上。T形尾梁已經扭曲變形,向下支在了地麵上。即便如此,在傾斜的這一側,這架直升機也還有約8英尺高。周圍散落著旋翼、引擎和榴彈炮的碎片以及碎石塊。飛機右側駕駛員座艙門朝上掀著,下方機頭位置仍依稀可分辨出一個卡通印跡,那是一個長著鷹鉤鼻子的印第安人,頭上插著羽毛,旁邊寫著幾個字,“坐著的公牛”。他想起來了,“超級61號”副駕駛布裏利的外號正是“公牛”。
現實不容多想。負責營救行動的三角洲隊員和遊騎兵們已經在周圍建起了一片小型防線,第二小隊的部分隊員也從目標建築方向飛速趕來增援,他們基本守住了墜機點前後的街巷。摔碎了的機鼻正對著東麵。街上橫七豎八躺著幾具索馬裏人的屍體。經常會有附近的婦女和兒童跑出來,想撿回屍體身旁的武器,而另一些人則拚命拉扯著這些屍體以掩護自己。
法雷斯蹲在飛機殘骸的前端,起身探視機艙內的情況,突然他感到自己的左腿緊繃了一下,緊接著便是一股鑽心的痛。就像一根燒得炙熱通紅的撥火棍捅進了小腿。這種疼痛讓法雷斯,這個曾經在巴拿馬打過仗,又經曆過海灣戰爭的大個子寬臉男人氣得咬牙切齒。為這一刻的行動,他經受了數年的訓練,可落地還不到三分鍾,他就中彈了。現如今腿上冒出這麽大個血窟窿,他還怎麽完成任務,指揮這次救援啊?
他皺著眉沮喪地從直升機前端單腿跳著向後撤。快到機尾時,威爾金森上來扶住了他。三角洲部隊上士鮑勃·馬布裏也來攙住了他的一隻胳膊。
“怎麽了?”威爾金森問道。
“我中彈了。”
“什麽?”
“中彈了!那些王八羔子打中了我。”
直升機墜落時,在巷子的南牆上撞出了一處豁口,法雷斯和馬布裏兩人見狀便俯身隱蔽到裏麵。馬布裏用剪刀割開法雷斯的褲子,清楚地看到子彈射進小腿肚,又從正麵穿出造成的慘狀,萬幸的是沒有傷到骨頭。肌肉組織從傷口向外翻著,傷得不輕!不過和剛剛中彈時那種刺骨的疼痛相比,法雷斯此刻幾乎已經感覺不到什麽了。恐懼和腎上腺素麻醉了他的知覺。馬布裏把肌肉組織重新塞回到傷口裏,墊上紗布,用手壓迫著給他包紮止血。之後,兩人又匍匐著爬回巷子,見機身後方彎曲的尾梁在地上撞出了一處杯狀凹陷,便隱蔽在其中。
搭檔的受傷讓威爾金森倍感緊迫。此前,他本以為他們還有幾分鍾的時間建立防線。按照以往的經驗,索馬裏人光是集結就要用上十到二十分鍾的時間。顯然,這次的情況不一樣。速度非常關鍵。在途中,他們得到消息稱,主力部隊馬上將從目標建築向墜機點開進,隨時可能抵達。小分隊必須趕快把傷亡人員從墜機中救出,就地簡單處理傷情,並趕在車隊到來之前將傷員轉移到擔架上。可現在,他們組卻一下失去了主心骨。
威爾金森向前移動到了駕駛艙附近。三角洲狙擊手詹姆斯·麥克馬洪上士已經獨自從“超級61號”的墜機中爬出,此時正在機頂部竭盡全力地想拉出“公牛”布裏利。麥克馬洪的臉上有多處嚴重劃傷,腫脹加淤青讓他看起來就像戴著一副恐怖麵具。很顯然,布裏利死了。落地時,有東西幹淨利落地劃過了他的腦袋,從下巴處把他鉤了起來。麥克馬洪沒費多大勁就夠到了他,他就困在右側的座椅上,那個位置現在比較高。在威爾金森的幫助下,麥克馬洪終於把布裏利拉了出來。隨後,他又向下爬進駕駛艙,檢查埃爾維斯的情況。
“他死了。”他告訴威爾金森。
威爾金森想自己進去看看。他讓麥克馬洪小心臉上的傷,然後就往上爬進了機艙。
這裏出奇的安靜。既沒有煙霧,也沒有火苗。威爾金森吃驚地發現這架飛機竟如此結實,幾乎完好無損。裏麵一切未被固定的東西都滾落到了機身左側,還有許多被甩到了前部,頂著飛行員座椅的後靠背高高堆了起來。他隱約聞到了燃油的氣味,有些地方還有**流出。他用手指蘸了下,聞了聞又嚐了嚐。可以肯定不是燃油。估計是液壓裝置滲出的**。這時,透過右側艙門上的大片玻璃,陽光照射進來。
所有的東西都上下顛倒了個。繼續向下探,他把了一下沃爾科特的頸動脈,肯定他死了。兩名駕駛員都在墜毀時受到了巨大的衝擊,尤其是沃爾科特,他那側最先著地,傷勢也最重。飛機的整個前端在擠壓變形後都壓在了他腰以下的部位上。他還在座椅上。頭和上半部軀體仍然保持完整,可下半身卻死死卡在了儀表盤下。威爾金森使勁想把手塞到儀表盤和他大腿中間,但上下都沒有絲毫縫隙,根本無法挪動。威爾金森於是將整個身子都擠進了機艙,勉強爬到了駕駛員的靠背後,想看看能不能拉動座椅,重新調整下位置,再把沃爾科特拉出來,但這個方案似乎也行不通。他隻好又爬出來,背靠著撞毀了的駕駛艙,坐在地上從左下方挖土,看有沒有機會在飛機殘骸下清除出一片空地,爭取把埃爾維斯的身體拽出來。但“黑鷹”的全部重量都深深陷在地裏,要把他弄出來,恐非易事。
3
不等其他遊騎兵機降到墜機點,亞丁已經從那輛綠色的德國“大眾”車下跑出來了。這個索馬裏男孩又瘦又高,頂著一頭濃密蓬亂的頭發,剛剛親眼目睹了直升機先是削掉了自家屋頂,而後又快速墜落到這條巷子裏的情景。在幫家人轉移到了安全地帶後,他又折了回去,本想守在家裏以防被洗劫,卻意外發現自己正身處激戰的中心。
他看到許多美國兵順著繩子滑落到地麵,其中一個還從剛剛中彈的另一人身旁撿起了一把M-16。見那名士兵直奔自己而來,亞丁怕極了。他趕緊從車底下溜了出來,撒腿就往自己家衝,猛地使勁把門關了個嚴嚴實實。他跑進一間小儲藏室,這裏前麵開著兩扇窗,一扇正對著直升機墜落的巷子,另一扇則正好望見馬裏漢大道,滑降到那兒的遊騎兵正越來越多。不久,巷子裏和路口處便聚集了許多美國兵,槍聲也越來越響,越來越密。幸好房子的外牆都是用大石頭砌起來的,這裏不但安全可靠,而且視野極佳。
許多美國兵急急忙忙地在那架墜毀的直升機周圍爬進爬出。他們拉出了一個飛行員,把他背到了機尾附近。那人臉上的傷口又深又重,臉色蒼白得嚇人,顯然已經死了。還有兩個遊騎兵在街對麵一輛“菲亞特”車頂上架起了一挺重機槍,亞丁突然覺得這很有創意。小汽車一下就變成了個高科技武器。還有個士兵鑽到了一個垃圾坑裏。那個坑是亞丁一家和他們鄰居為了倒垃圾而在街道上挖的,裏麵全是破爛。坑一滿,他們就點把火燒掉。那個士兵把自己全身都埋在垃圾堆裏。隻露了個腦袋和槍管,正從容不迫地開著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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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爾·蘭博上士很慶幸找到了這麽一個坑。他才不在乎裏麵是什麽。子彈正從四麵八方飛來,附近又沒有什麽東西能當作掩體。索馬裏暴徒們把AK-47步槍架在了牆頭,正朝下對著他們掃射。蘭博剛和一名三角洲隊員,遊騎兵馬克·貝爾達中士,還有那個熱血沸騰的年輕專業軍士羅伯·菲普斯一起趕到這兒。他們幾個穿過巷子,來到了直升機前方。
菲普斯是和專業軍士約翰·貝爾曼一起索降到這條街上的。為了躲避襲擊,兩人剛落地就閃到一扇門裏,一抬頭卻發現屋裏正坐著一個頭上裹著圍巾,身穿深紅色方格長袍,嘴裏還少了顆門牙的婦女。這女人一見到他們,就怕得尖叫了起來。菲普斯一轉眼,見有五六個小孩正躲在床下。這時,女人突然跪倒在地,高舉雙手,用他們聽不懂的語言苦苦哀求。兩人沒有理會,靠著牆閃出門外,直奔南邊的巷子而去。從那,他們望見了墜機的機尾。麥克馬洪上士正站在那,他臉上多處擦傷,腫得厲害,隔街對他們大喊:“12點鍾方向!12點!”意思是12點鍾方向需要火力掩護。
菲普斯屈身隱蔽在了支撐著墜機的石牆邊。他麵前約20英尺遠處,另一條土路與腳下的巷子交叉形成了個小路口,對麵的兩個拐角是石牆圍的,牆裏種著樹。他身後還有一大片仙人掌,殘骸下的這些植物頑強地伸了出來,占據了半幅路麵。這片灌木和墜機正好做他身後的掩體,以防被人偷襲。他呆在原地不敢出來,擔心前方巷子裏正有槍口等著他。開始時,那附近隻有他一個人。這攪得他心神不寧,於是,他便掏出對講機呼叫蘭博上士,請求支援。很快,斯蒂夫·來寇波拉斯上士穿過“黑鷹”在南邊牆上撞出的窟窿,抄近路趕來,隱蔽在了巷子的另一頭。而街邊的混凝土碎塊堆也同樣保證了他身後的安全。他們朝東邊觀察了幾眼,想幹掉一直在朝巷子射擊的槍手,打消他們靠近的念頭。果然,沒多久就有人試探著衝來了。此人上身套著寬大的白色純棉襯衫,腿上穿著一條肥褲子,腳上蹬著雙涼鞋。他貓著腰,胸前端著一把AK衝鋒槍,小心翼翼地沿巷子步步逼近。菲普斯對準就是一槍,那人應聲倒在了巷邊。緊接著又有一個人衝了出來,菲普斯又開了一槍,同樣當場斃命。這時,蘭博、貝爾達、還有專業軍士格雷格·古德及時趕了來,和菲普斯、來寇波拉斯一道建起了防線。蘭博看見了那個坑,便鑽了進去。
最先趕到的遊騎兵第二小隊已經在6點鍾方向建立起了防線。他們剛一抵達,便迅速向四麵展開,搶占了墜機點西側路口處的四個拐角。12點鍾方向的五個戰士則一邊激戰一邊努力搶挖地壕,想全力守住東邊路口。他們離直升機很近。蘭博覺得,如果這時命令手下橫穿路口,很可能會打亂部署,說不定還有被分割包圍的危險。
好像許多朝他們射來的子彈都來自20碼外的樹叢附近,就在東南拐角的一堵高牆後。子彈劈劈啦啦地打在菲普斯周圍的石頭和地上,他甚至都能聽到它們射穿“黑鷹”金屬外殼的聲音。
來寇波拉斯和古德離牆最近,他們立馬開始朝樹後扔手雷,爆炸一波接一波,可對麵的射擊還在繼續。貝爾達見狀端起機槍也朝樹後一頓猛射,菲普斯趁機趕緊把自己的手雷也拋給了來寇波拉斯。牆後又是一陣爆炸,可情形依然沒有改觀。貝爾達把自己的手雷也遞了過去,來寇波拉斯再次扔出,一聲爆炸響後,他接著又扔了顆,這次沒任何動靜。不想幾秒後,那枚手雷竟從高牆後朝他們飛來了。不是來寇波拉斯扔出去之前忘了拔保險,就是這是顆啞彈,讓牆後的索馬裏人撿起又扔了出來。
幾乎數個聲音同時喊了出來,“手雷!”菲普斯一個前撲臥倒。爆炸就像一記猛拳,令他瞬間窒息。他覺得身上好像著了火,耳朵也被震得嗡嗡直響,鼻子和嘴裏都是一股濃烈的金屬味。一刹那,火球就消失了,但他仍能夠感覺出雙腿和背部灼熱的燒傷。這顆手雷把他炸慘了。臉被火燎黑了,已經開始腫脹,眼睛也被嗆得睜不開。漸漸地,菲普斯恢複了知覺,他抬起頭,朝身後看。古德也被炸傷了,臀部正在流血。這時,一個索馬裏人跑到了路上,從躺在地上的死傷者身旁撿起了把AK步槍。他剛一抬槍瞄準,牆上一個洞眼後就傳出了一聲槍響。那人應聲倒地。是一名三角洲隊員開槍打爆了他的頭。
開槍的人朝菲普斯揮著手,大喊,“快,快點!”
菲普斯努力想站起來,可他的左腿根本不聽使喚。他又試了一次,還是摔倒在了地上。
“快啊!”那邊還在不停地喊。
菲普斯開始爬。他身上的燒傷火辣辣地疼,左腿還沒了知覺。當他終於爬到隻差一臂之遙時,戰友一把抱住他的臉,把他拖了過去。
菲普斯嚇壞了。
“操!我被擊中了!我受傷了!我受傷了!”
“沒事,”三角洲隊員安慰他,“你會沒事的。”
他撕開菲普斯的褲子,給他包上了一塊紗布,接著又纏上了繃帶。
年輕的菲普斯徹底喪失了鬥誌,沒法繼續戰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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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西南方大約一英裏遠的上空,另一架“黑鷹”駕駛員麥克·高芬納和吉姆·雅康正憂心忡忡地繞著杜蘭特失事的地點盤旋。“超級64號”還算走運。城裏的大部分房子都是石頭砌的,結構堅實,唯獨隻有杜蘭特和副駕駛雷·弗蘭克墜落的地方是一片破爛小木屋。那些房子的屋頂隻有一層鐵皮,沒有其他堅硬的東西能對飛機造成衝擊,再加上機體多由減震材料製成,故而隻要它能以直立的姿態著陸,便能經受住劇烈的撞擊。而眼下的情況正是如此。
可從其他方麵看,他們也倒黴透頂了。戰鬥搜救小隊被派去了沃爾科特的墜機點,沒有人手能再來這裏幫忙。杜蘭特和雷·弗蘭克以及他們機上的成員看來隻能指望地麵部隊的馳援了,這意味著他們隻能在危險中苦等。此刻從高處俯瞰,已經有大批的索馬裏人正向巷子和小路湧去,直奔這架墜機而來了。
隸屬於美第十山地師14步兵團2營快速反應部隊的一個連已經奉命集結,準備趕往救援。在中校軍官比爾·戴維的指揮下,150名士兵分乘9輛2.5噸軍用卡車和12輛“悍馬”按照之前出城的路線正朝遊騎兵所在的方位進發。沒人確切知道該如何找到杜蘭特。指揮中心的監控屏幕倒是一目了然,可那幅圖像根本無法準確告知墜機的具體方位。加裏森也沒有一味等著快反部隊,他同時命令調集基地的所有力量,即刻組成另一支急救車隊,由剛才運回二等兵布萊克伯恩的遊騎兵和三角洲隊員帶隊,並額外補充了數十名保障人員——軍械師,廚師,彈藥搬運工,通信專業軍士,甚至還有一名空軍交通引導員——他們都是誌願前往的。
即便這支車隊已經起身離開了基地,可在杜蘭特頭頂盤旋的飛行員們卻已清楚地意識到,救援力量恐怕來不及挽救“超級64號”的機組成員了。再有幾分鍾,那些群情激奮的索馬裏暴徒就要殺到了。
兩架“小鳥”和高芬納的“超級62號”“黑鷹”此刻正竭力想擊退下麵的暴徒。“62號”上除了兩名駕駛員外,還有三名三角洲隊員,分別是狙擊手蘭迪·舒加特上士、加裏·高登軍士長及布拉德·哈林斯上士。眼看著匪徒漸漸逼近,心急的三角洲戰士們告訴飛行員,如果能放他們到地麵,戰鬥效率會更高。或許他們能頂住敵人,撐到救援部隊趕到。高登請求獲準降落。
“等等,我們還不清楚飛機裏是否還有人活著。”馬修斯中校回複,這位空中指揮官正和哈瑞爾一起坐在指揮直升機中。
高芬納尚未收到任何來自地麵的無線電報告,於是他駕機從低空掠過了杜蘭特的座艙,順勢觀測機內的情形。隻見杜蘭特正坐在艙中,使勁想把一張卡在他腿周圍的錫鐵片推開。他還活著。雷·弗蘭克的臉上則寫滿了沮喪的表情。弗蘭克幾年前曾在一次訓練中被卡在了尾部旋翼的碎片裏,當年的情況和眼下如出一轍。那場事故死了許多人,弗蘭克的腿也骨折了,還傷到了脊椎。從那時起,他就卷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在高芬納看來,朋友臉上的表情仿佛正在對他說,“媽的,我真不敢相信怎麽又攤上了這種事!”飛機後部也有點動靜,這意味著不是比爾·克利夫蘭就是湯米·菲爾德活著,也有可能兩個人都活著。
高芬納立即向馬修斯報告機上還有生還者,可中校指揮官卻告訴他再等等。
於是,舒加特、高登、哈林斯以及“超級62號”上的機組人員隻能盡一切努力從空中阻擊索馬裏人。敵人實在是太多了。尤其是那些肩扛火箭筒的射手,似乎之前的成功極大地鼓舞了他們。高芬納駕駛著“黑鷹”來回低空俯衝,飛機旋翼卷起的風浪成功擋住了愈加密集的人群。這些人一分散開,火箭筒的位置也就暴露無遺。而他們又毫不避讓,似乎下定決心要堅守自己的陣地。自然,許多人就這樣成了狙擊手的槍下鬼。可麻煩的是,剛一有人中彈倒下,就會有新人不顧一切地衝出來,撿起武器繼續戰鬥。
高芬納還注意到,每次他一低飛,就立刻吸引了更多的火力。他和雅康甚至能聽到子彈擊穿機體金屬外殼的“咻咻”聲,偶爾還有一道道閃著光的弧線從眼前呼嘯而過。那是子彈擊中旋翼後迸出的火花,閃著光從駕駛艙前飛轉而出。高芬納加快飛行速度,想全力守住墜機點南側,那兒的火力似乎沒那麽猛。但那同樣很危險。他知道再往南就是人稱“索馬裏豪宅”的片區,那裏駐守著相當規模的艾迪德武裝分子。
他們用無線電請求立刻支援。
——“阿爾法51(馬修斯),這裏是超級62(高芬納),二號墜機點急需火力支援。”
他們再次被告知救援隊伍即將抵達。
一名“小鳥”飛行員報告道:
——“需要地麵部隊支援。單靠我們沒法阻止敵人前進。下麵的人手也不夠,情況危急。”
——“收到,待命,我們正在聯係……好,聽著,這裏是亞當64(加裏森),已經組織了一支遊騎兵小隊,即刻出發趕往二號墜機點。我需要指路。”
6
戴爾·塞茲摩爾聽著無線電裏的通話都快要瘋了。他的遊騎兵兄弟們正在外麵被壓製在層層火力之下,頂著槍林彈雨拚命。從他們的叫喊聲中,他聽到了痛苦和恐懼。這些年來,他們就是在為這一刻的戰鬥準備著。可此時此刻,他卻隻能拖著一條打著狗屁石膏的胳膊,繞著無線電走來走去,無能為力。
幾天前,塞茲摩爾在機庫裏一不小心撞傷了胳膊。當時,特遣部隊的軍官向所有軍士下了挑戰書,要來場排球賽比試比試。結果賽前,軍士們竟出其不意地先打了場伏擊。他們用塑料手銬和膠帶把幾名軍官五花大綁了起來,還抬到排球場,往他們身上倒水,變著法地羞辱他們。可惜,並不是所有軍官都乖乖束手就擒。遊騎兵指揮官斯蒂爾就和他們鬥了起來,他可是佐治亞州全國橄欖球冠軍隊伍裏的前主力前鋒,此外,幾個三角洲部隊的軍官也特別難對付。塞茲摩爾奔著三角洲中校哈瑞爾第一個就衝了過去,但感覺就像是撞到了牆上。塞茲摩爾身上的肌肉夠塊兒的了,兩條腿像樁子一樣,中學時就是個摔跤高手,可哈瑞爾竟輕輕鬆鬆就把他摔到了水泥地上。這一跤重重傷到了他的肘部。塞茲摩爾哪顧得上疼,起身又衝了上去,和另外五個遊騎兵一起,終於把哈瑞爾製服了。第二天,當他乘直升機例行穿越城市時,胳膊一碰就疼得要命,掀開袖子一看已經腫了。
周五,也就是突襲行動前兩天,天還沒亮,塞茲摩爾就在掛著蚊帳的床鋪上被疼醒了。胳膊已經腫得相當嚴重了。他翻出四片布洛芬,一口吞了下去,然後幹熬著度過了剩下的半宿。拂曉時,他被送進了位於原美國大使館的醫院,醫生診斷是蜂窩織炎和滑囊炎,當即在他肘部切開了個4英寸的口子,抽出了關節裏的積水。傷口縫合後,醫生圍著胳膊又打了一圈石膏,然後給他輸了些消炎液,告訴他準備周一飛回本寧堡基地休養。
塞茲摩爾聽到這話都快崩潰了。他一人坐在病**,孤單單地望著窗外。又是一個明亮的非洲早晨,不知道將來會多想念這片土地。這裏是塞茲摩爾第一次參加實戰的地方,他愛上了這兒。這個一頭金發的高個小夥子來自伊利諾斯州,是隊裏的輕機槍手,他鼓鼓的左臂三角肌上還文著遊騎兵的標誌和圖案,他待戰友如親人一般。
還有機庫裏的生活。哥們,機庫裏的生活簡直太棒了!每天都有體能訓練,還有站崗執勤和其他五花八門的任務。不過自從他們痛扁摩加迪沙幾次後,就連那些中庸無能的正規軍也多出了不少空閑時間。他們沒完沒了地打排球。一間水泥牆高屋頂的閑置儲藏室竟也被他們改造成了一個標準的乒乓球賽場。聯合國營地的羅馬尼亞人也會過來切磋球技,他們拍子下的乒乓球就像自己長了腦子,在桌麵上蹦來蹦去。大家沒事還打打撲克、玩“大戰役”、“拚字”以及“西洋陸軍棋”之類的棋盤遊戲。如果不訓練,又沒其他什麽事,他們就讀讀書,玩玩掌機,看看錄像,給家裏寫封信,或者四處轉悠打發時間。塞茲摩爾喜歡順著主機庫後麵的過道出去走走,吹著清新的海風,戴上耳機,盡情享受任務區外的一小時休閑時光。那有一片海灘,即便水裏有鯊魚出沒……可海灘就是海灘。這鬼地方到處都是風沙,駐地淋浴又是配給製的,幾天才能輪上一回,所以大家都喜歡去海邊耍耍,這才能算得上是遊騎兵的標準待遇。
飛機庫裏的住宿條件對任何人來說都堪稱艱苦,隻有遊騎兵例外。每人也就占個約四乘八平方英尺的細長空間。大家漸漸形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任何人想踏入或是穿過他人的私人地盤都要先打招呼,獲準後才能通行。每人的床鋪四角都撐著木杆,以便晚上架蚊帳用,索馬裏的蚊子實在是凶猛異常。機庫裏髒亂不堪,還混著一股這個第三世界國家特有的麝香味。前門大敞著,直升機就停在外麵的停機坪上,海邊吹來的微風不僅有股淡淡的鹹味,還裹著濃重的機油味。武器都加了層包裝,以防細沙和灰塵堵塞部件。房頂有十幾處漏雨,四周鐵皮圍成的牆上也滿是裂縫。一到下雨天,水就從四麵八方往裏滲。有人甚至在自己的床鋪周圍堆起了沙袋,盡量把水攔在外麵。有了這些堤壩,整個機庫就更擠了,不過它們倒讓這裏更有了家的感覺。空軍夥計們還給自己建了一個漂亮的娛樂會所。屋頂斜梁下的後牆前,掛著一麵巨大的美國國旗,旁邊是一幅自製的標識圖,表明他們隸屬於第75騎兵團第3營。直升機機組成員住在門口,三角洲部隊在進門左側的角落裏,剩下便都是塞茲摩爾的兄弟,遊騎兵們的地盤了。他的床鋪恰好在靠著後牆的中間。他把靴子往背囊上一扔,抬頭就能看見老鼠沿交叉密布的房梁跑來跑去,偶爾還會有老鷹突然猛撲進來,抓幾隻鴿子給它在外麵樹上的幼崽喂食。
再說,還有什麽能比跟三角洲隊員住在一起更酷的啊?他們可是“恐怖D小隊”啊,什麽都能搞得定。有一次坐C-141星式巨型運輸機,要飛18個小時,空軍的人告誡三角洲隊員必須老實呆在自己的座位上,可這幫家夥才不管這一套呢。剛一起飛,他們就鋪開了保溫墊(機艙裏閃亮的金屬地麵在高空會變得冰涼)和隔熱雨布,然後塞上耳機,蒙上眼罩,往嘴裏扔了幾粒“藍色轟炸機”(一種安眠藥),昏昏沉就閉目養起了神。他們有時會講些實戰小技巧,比如給手雷的跳針纏上膠帶,以防意外被其他東西卡住或引爆。戰鬥時,要記得套上護膝,這樣無論是緊急臥倒還是蹲射都更輕鬆些。一旦情況需要,埋伏數個小時也沒那麽難受。要是天氣炎熱,巡邏時就不必帶上全套裝具。他們也就穿一件T恤,或者壓根連T恤都不穿,隻一條短褲加上人字拖。他們人手一副太陽鏡。如果需要全天戰鬥,就在早上打個盹。遇上外出執行任務,他們會帶上所有可能用得著的武器,然後把多餘的統統扔下。在三角洲部隊裏,差不多人人都是上士或更高,不過軍銜對他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所有人,無論軍官還是士兵,在彼此稱呼時都是直呼其名或綽號。訓練要求他們要為自己的生存獨立思考和行動,絕不能照搬盲從書本教條,而隻可按經驗行事。他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熟悉手中的武器、戰術以及行動,基本可以這麽說,他們是在獨自冒險拚命。這在陸軍裏可太了不起了。
有些隊員,像一頭金發的諾姆·胡登,或是矮壯的厄爾·菲爾莫爾,還有大塊頭保羅·賀威也指導他們訓練,傳授些致命格鬥要訣。胡登曾給專業軍士戴夫·迪莫演示過怎樣提著改裝過的班用機槍在最短的時間內快速擊發,還找來一個三角洲軍械兵給他也裝上了特製提把。他們還給一些人提來了幾個特製的黑帆布包,專門用來裹住SAW機槍,這樣可以在滑降時保持下掛的榴彈發射器不間斷射擊。真是太實用了。菲爾莫爾,這個隻有28歲,隊裏最年輕的小夥子,向大家展示了他是怎麽朝著敵人大腿的股動脈猛踢一腳就能讓對手昏倒過去的。賀威則指導他們如何利用城市地形隱蔽,以及怎樣搶占一座房屋。這簡直棒極了。
今天的三角洲隊員丹·布施幾年前曾是一名遊騎兵,當年他不知不覺就從隊裏消失了。有些人以前認識他。現如今的布施變了很多。首先,他的稱呼現在是丹,而不是布施上士了。在B連一些人眼裏,他一直是個活寶,走到哪都引得笑聲一片。然而在摩加迪沙再次露麵時,他徹底變了個人。那個曾經狂放的男人現在非常安靜虔誠、成熟老練,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大部分時候,他都安靜地坐在鋪上擦槍,來找他的人都被推走去玩“拚字”了。
有些人還頗具傳奇色彩,比如性格隨和的老兵蒂姆·馬丁,非常幽默機智,臉上有一塊大紅胎記,並因此得名“灰熊”,真是太貼切了。“灰熊”今年四十多了,幾乎參加過自越戰以來的每場戰爭,無論秘密的還是公開的,他在陸軍服役也有二十多年了。沒什麽能唬得住他或是讓他擔心。他的老婆和閨女都在國內。他還說,過完年他就退伍,然後再開家公司。最酷的要數“梅斯”了,就是約翰·梅斯瓊納斯,他以前也在遊騎兵部隊,性格開朗樂觀,金黃色的平頭和古銅色的皮膚讓他看起來就像是個衝浪運動員。“梅斯”並不像其他隊員那樣健壯魁梧,可身材卻足以用“完美”二字來形容。他身上沒有一塊多餘的脂肪,皮膚光亮有色澤,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會行走的男性肌肉組織圖。和悠閑的“灰熊”比起來,“梅斯”體內的引擎就像是掛在了高速擋停不下來。他的運動量超大,沒完沒了地做俯臥撐、仰臥起坐、高抬腿、還有引體向上,變著法地折騰,以至於遊騎兵都把他當成了變異人種。就連其他三角洲隊友提起“梅斯”也都敬畏得咋舌。據說他絕對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
遊騎兵以前從沒機會能和三角洲的人待在一起,偶爾有過一兩次聯合訓練已經是全部了。
當然了,機庫生活最慘的是沒有女人。周圍倒是有女的,可都是在基地其他部分或是聯合國駐地裏工作的女護士。他們根本沒法接近那邊。這太糟了。飛機庫裏到處都扔著色情雜誌,自然,許多遊騎兵對於“打飛機”也就調侃地不當回事了。雖說大部分人還是很節製的,可總有幾個擺出一副粗魯不堪的態度。他們會站在自己床邊,嘴裏大聲嚷著“我要去廁所好好幹他一炮”。專業軍士約翰·卡雷特是隊裏的機槍手,他對這種事情完全不在乎,總是大肆吹噓自己的花樣,聲稱又發明了一種爽到家的新技巧——“哥們,你昨晚真該看看我。不騙你,我爽得都喘上了!”接著便討論起到哪找個特別的新地方去“打飛機”。卡雷特號稱發明了一種“背帶招式”,就是用降落傘背帶把自己吊在半空中“打炮”。真夠可憐的。有個空軍傘兵還郵購了個充氣玩偶,根本沒人笑話他。生活在壓力之下,大家的性衝動往往會引發比平時更多的青春傻事。有天晚上,下士吉姆·卡瓦科甚至在自己的**上拴了根尼龍繩,然後小心地用兩根手指提著繩子到處溜達,邊走還邊說,“我出來遛遛狗。”
他們經常在一起玩“大戰役”,是一種棋盤遊戲,各方用不同顏色的軍隊比賽,看誰最後能征服世界。大家一玩就是幾個小時,用來消磨時間再好不過了。一等兵傑夫·楊是個無線電話務兵,來自紐約州北部,長著一頭金發,高個子,細長臉,小鼻子上還架著副大眼鏡,他是和家裏的五個兄弟玩這個長大的,當然也就總贏,弄得後來別人要結盟先把他解決掉。一開始是楊和邁克·古德爾從三角洲隊員那把這棋借來的,從此就霸占不還了,三角洲那幫人隻能又托關係從國內運了一個過來。楊和古德爾把棋盤支在了行李架前,一般都是同一幫人蹲在邊上圍著看熱鬧。玩起了棋,什麽列兵、軍士、軍官,無論你什麽軍銜,全都不管用了。大家在一起就像是一幫哥們一樣,互相嘲笑、叫喊。
就連晚上遇到的迫擊炮襲擊也像是在開玩笑。索馬裏人有時能把炮彈打到營地裏,一落地就發出很響的爆炸聲,就像是什麽大塊的東西從高空落下砸在了一堆被架空的鐵皮上似的。一開始可把這群美國大兵嚇壞了。他們慌忙從**跳下,臥倒找掩護。可索馬裏人的準星太不靠譜了,幾乎就沒打到過正經兒東西,於是過了一陣子,再有炮彈飛來,他們隻是不慌不忙地跳下床,之後就開始歡呼了。多米尼克·皮拉發現,如果把大門提到蘇打水冷卻器那麽高,再一鬆手讓門落下來,那砸在地麵的聲音幾乎和迫擊炮彈爆炸時一樣,於是他就開始嚇唬大家。鬧了一兩次,大家才都明白是怎麽回事。又過了沒多久,再有爆炸聲時,甚至都沒人下床了。他們也就歡呼幾聲。有天晚上,一枚迫擊炮彈落得很近,塞茲摩爾還看到了彈片彈到飛機庫外牆上迸出的火星。可大家也就拍拍手,嘴裏胡罵幾句罷了。雖然瘋狂的“呼哈”遊騎兵對此不以為然,但路對麵沒見過這種場麵的空軍醫療人員卻已被嚇得雙手合十,唱起了禱告。飛機庫裏的小夥子還設了個賭池。一美元賭一個十分鍾,要是迫擊炮彈在你下注的這個十分鍾內落了下來,賭池裏的錢就都歸你了。所以每次一傳來歡呼聲,大家就立馬跑到賭池邊,看看這輪是誰贏了。沒人想過要是炮彈恰好落在了贏家的頭頂,他們該怎麽分這筆錢。
放映室裏有三台電視和錄像機。大家總擠在一起看CNN。偶爾他們的任務還上了電視。記得第一次外出執行任務後,他們剛銬著幾個索馬裏俘虜回來,還沒等卸完裝具,就有人吃驚地在CNN上看到了剛才自己執行絕密任務的錄像畫麵,很多鏡頭明顯是用紅外攝像機遠距離偷拍的。沒人回答過記者的提問,大家都嘲笑著感歎報紙和電視上的報道有多麽離譜。
駐地有兩座軍用廣播站,一個萬年不變地放鄉村音樂,另一個則把廣播時間分成了兩段,一段放“白人”音樂,大多是經典的搖滾樂,另一段則放“黑人
”音樂,主要是說唱歌曲。和城那邊第十山地師的人來自天南海北不同,遊騎兵裏幾乎清一色都是白人,所以在放“黑人”音樂時,他們根本不聽。晚上一般大家都跑去反複看成箱寄來的電影碟片,都是些以前的動作冒險片。有一周他們辦了個詹姆斯·邦德係列專場,每晚上放一部。《最後一個莫西幹人》是為數不多的新片之一。有晚他們坐在一起看了兩遍,第二次放到片尾致謝那段時,斯蒂爾上尉走了進來,他叫著自己還沒看過,大家就隻好又陪著溫習了一遍,那晚這部片子整整看了三遍。
基本上白天要是沒有任務就會組織訓練。這簡直酷斃了。一般都是去城市北麵的沙漠裏,既有擲彈、多武器瞄準、火箭筒發射等單項科目,也有綜合演習等集體項目。在摩加迪沙城外的沙丘裏,彈藥供應比一般地方更充足,而且還沒有在國內時的地域限製。他們頂著炎炎烈日,身著沙漠迷彩,再戴上軟塌塌的遮陽帽,遠遠望去就像是一群大孩子在扮成士兵玩遊戲……可子彈和手雷都是真家夥。正是它們才讓遊騎兵這麽有型。這才是真正的當兵。中堅力量,強敵勁手。比上大學有意思多了。塞茲摩爾和其他人有時躺在床鋪上會想,他們是在冒險。這是在非洲,既不是辦公桌後、收銀台裏,更不是坐在教室中傻傻地盯著窗外一片死氣沉沉的操場。他們幹的是高空跳傘,直升機速降,攀岩溜索……就像他們此時此刻正在幹,而且幹得很好的行當一樣,在一座喧鬧的第三世界國家首都裏追捕凶殘的軍閥頭領。
塞茲摩爾努力說服了醫生讓他回機庫,和戰友一起過完在這兒的最後一天。正當他在病房收拾行李,準備搭直升機回營地時,抬進來了兩名傷員,這兩人在市區裏開著“悍馬”時踩到了一枚遠程遙控地雷。其中一個第十山地師的沒受什麽重傷,可翻譯被炸成了兩截。腰以下都沒了。內髒就堆在旁邊的輪**。
塞茲摩爾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麵。那人的一條胳膊在擔架邊上扭曲著,懸著晃來晃去,僅靠一塊肉連接著軀幹。這是什麽人幹的?他們就不怕報應嗎?
等塞茲摩爾回到機庫,發現大家正整裝待發準備去執行任務。他的臉上寫滿了沮喪和失落。人人都說這次可能鬧騰的比較大。要真是那樣怎麽辦?難道他大老遠跑來卻錯過了這次機會?專業軍士斯特賓斯頂替了他,斯特賓斯?!那個連裏作訓室的職員?!塞茲摩爾簡直沒法相信自己這麽背。
機庫裏炸開了鍋。就連中士洛倫佐·魯伊斯,那個拳擊手,也變得焦躁不安。一般沒什麽事能讓他這樣。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戴爾。”他說。
魯伊斯和塞茲摩爾是鐵哥們。雖說兩人個性差異很大,但他們這些年一直十分要好。魯伊斯小時候是個問題少年,在德克薩斯的埃爾帕索長大,曾是名業餘拳擊手。一次犯事後,法官讓他選擇是坐牢還是參軍,他選擇了後者。加入遊騎兵後,他開始變得穩重成熟,屢次表現出色。現在他結了婚,還有了一個小女兒。塞茲摩爾是在郊區長大的孩子,長得有點娘——大眼睛,藍眼球,厚嘴唇,寬肩膀,他的朋友們為此給他取了個外號,叫“阿多尼斯”。可魯伊斯也的確是真正的感情豐富型。有時和大家一起出去喝酒,他會突然情緒迸發,緊接著下一分鍾就開始抹眼淚,然後帶著重重的墨西哥口音抽著鼻涕說:“我愛你們,夥計。”魯伊斯很迷信,總預感自己會死在索馬裏。塞茲摩爾恰恰相反,根本不信這些。可為了遷就魯伊斯,他還是答應了彼此的約定。兩人分別給自己的家人寫好了遺書,交換保管,要是一個人壯烈了,另一個就幫忙把信代寄回去。塞茲摩爾的信是寫給媽媽、繼父還有姑媽的,信裏說自己有多麽愛他們。魯伊斯給老婆寫了封信表達愛意,另外還給兄弟喬吉斯寫了幾句話,叮囑他照顧好媽媽和祖母。兩人都寫道,如果真的犧牲了也無怨無悔。其他就沒什麽了。那天下午,魯伊斯邊收拾東西準備出發,邊跟塞茲摩爾又提了下遺書的事。
“閉嘴,魯,”塞茲摩爾對他說,“沒幾分鍾,你就回來了。”
可當下,魯伊斯正和其他戰友一起浴血奮戰——塞茲摩爾尚不知曉他的兄弟此時已是身負重傷了。塞茲摩爾想知道魯伊斯此刻身處何地,還有古德爾和納爾遜他們怎麽樣了。他還想到了斯特賓斯。天哪,斯特賓斯隻會衝咖啡!而他,這個隊裏數一數二的機槍手,現在隻能在這呆著,讓個連裏的文員在外頭替他打仗。塞茲摩爾都快貼在指揮中心外的電台上了,旁邊還有些人,下達任務時他們不巧去海邊跑步了,現在被編成了後備隊。“悍馬”車就停在機庫大門外的半圓形場地裏,一旦需要,立刻出發。
專業軍士史蒂夫·安德森聽著無線電裏的聲音則是另一種心情。他被嚇壞了。安德森以前一直迫切渴望能當兵入伍,報名時甚至隱瞞了自己的哮喘病史。他無論到哪都得隨身帶著吸入器。基礎訓練的第一天,教官嚴厲警告說,決不允許私自攜帶任何藥品,一經發現,嚴懲不貸。接著就拿出了一個盒子,說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一次特赦,要大家把不該帶的東西趕緊放進去。安德森害怕了,連忙把吸入器扔了進去。三四天後,哮喘病複發,他隻好道出實情,趕緊被送到了醫院。第二天,負責訓練的軍士對塞茲摩爾和排裏的其他人說,安德森死掉了。
一個月後,在空降兵學院,塞茲摩爾意外看見了這個瘦高的“死人”,他成了炊事執勤兵。塞茲摩爾走過去,猛揉眼睛想看個清楚。原來安德森不僅沒有因為哮喘病發死掉,還受到了總部裏什麽人的賞識,出於敬佩他的勇敢,上頭最後讓他留了下來,還特許他帶著吸入器。
然而現在,聽著無線電裏驚慌失措的對話,想象著馬上就要投入激戰的情景,安德森有些六神無主。大家的話都比平時多了一倍,生怕失去彼此的聯係,仿佛通訊係統是一張大網,能防止他們墜入深淵。安德森強作鎮定,身子卻抖個不停。他的胃開始**,渾身直冒冷汗。我也得去嗎?之前可從沒人受過重傷。那時候就像去玩。以往當廣播裏響起“準備出動!”時,他就會覺得,酷!行動!就像其他人一樣。可今天不同了。
中士施特呂克爾帶著三輛“悍馬”一路冒著槍林彈雨,終於狂奔回了營地。大家頓時被眼前的恐怖場麵驚呆了。醫務人員趕緊衝上前去,把摔下飛機的遊騎兵,二等兵布萊克伯恩癱軟的身體抬了出來進行搶救。專業軍士布拉德·托馬斯從另一輛“悍馬”車上走了下來,雙眼通紅。他看著安德森,哽咽著吐出了幾個字。“皮拉死了”。接著就哭了起來,安德森也跟著哭了。恐懼在到處蔓延。安德森慶幸自己仍身處安全之地。他為有這種念頭而羞恥,可這是他的真實感受。
他並不是唯一一個有此想法的人。在抬走皮拉和布萊克伯恩後不久,剛回到基地的人又接到了重返戰場的命令。又有一架“黑鷹”,杜蘭特那架,被擊落了,情況萬分危急。通過無線電,他們還得知另一名戰友卡薩·喬伊斯也犧牲了。梅斯和一道回來的“海豹”突擊隊員們已經重整完畢,隨時準備出發。安德森從他們身上看不到一點畏懼之色,然而年輕遊騎兵們的內心似乎已經動搖了。
布拉德·托馬斯簡直無法相信這一切。接受任務時,他還和喬伊斯還有皮拉一起在沙灘上。在遊騎兵隊伍裏,托馬斯、喬伊斯、皮拉、納爾遜,還有其他幾個小夥子是死黨。他們稍微年長幾歲,經驗也更豐富一些。喬伊斯和托馬斯都結婚了。托馬斯在入伍前還上過大學,學的是古典吉他。這幫人很低調,有任務時,雖說還是願意去,但都已沒了**。
托馬斯目睹了皮拉中彈身亡的全過程,而且就在瘋狂逃回基地的路上,他一直以為自己也會掛掉。所以終於抵達基地時,他如釋重負。本以為任務到此為止了。行動一團糟,其他人馬上也都會回來的。對於他個人來說,戰鬥已經結束了。
所以當看著施特呂克爾走來,說要重整裝備,馬上回去時,他遲遲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怎麽還得回去?他們剛才差點連自己的命都搭進去。那個他媽瘋了的城市正不顧一切要把他們趕盡殺絕!
施特呂克爾的心也是一沉。車隊被打得千瘡百孔。他那輛“悍馬”車裏還沾著皮拉的血和腦漿。屍體被搬出去時,已經根本辨認不出那是皮拉了。頭頂已經沒了,臉腫得嚇人,徹底變了形。施特呂克爾被嚇蒙了。
這時,那個少言寡語的三角洲勇士梅斯,走來把施特呂克爾拉到了一邊。
“看,中士,趕快找人把車打掃一下。要不清理的話,你的人看見就更慌了。”
施特呂克爾大步朝班裏戰友走去。
“聽著,夥計們,誰不想幹就別幹,沒人我就自己幹。我得趕緊把這清理出來,馬上就要折回去。其他人去補充裝備。多帶點彈藥。”
施特呂克爾問了下他的點五零機槍手,“能幫我打掃一下嗎?不願意也沒事。”
兩人一起打了幾桶水,用海綿把車上的血跡和腦漿吸幹,又從裏麵擦了擦。
塞茲摩爾看著這一切,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了。
“我和你們一起去。”他說。
“不行,你有傷。”剛才帶隊去海邊跑步的中士羅利·卡什說。
塞茲摩爾沒有爭辯。他意識到自己還穿著運動短褲和T恤,裝具也都打包準備明天運回國了。他扭頭跑進機庫,套上長褲和襯衣,隨手抓了些看見的裝備。他翻出了一件防彈背心,比他的大三號,又往腦袋上扣了頂頭盔,看上去就像頂著個色拉碗。他一把拎起班用機槍,胡亂往口袋裏塞了些彈藥就跑回車隊,顧不上係好鞋帶衣扣,他就跳上了卡什的“悍馬”車。
“我去。”他對卡什講。
“不行,你胳膊上還打著石膏。”
“那我把它拆了。”
塞茲摩爾折回機庫,找了把剪子。沿著石膏縫,一下就給剪開了。他把這東西扔下,再次又奔回車裏,坐到了剛才的位置上。
卡什無奈地點了點頭。
安德森敬佩塞茲摩爾的勇氣,同時也越發為自己感到恥辱。他已經按指示整好了裝備,可就是害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這恥辱感是來自內心的恐懼,還是接受命令時的順從和懦弱。登車時,他又照命令爬進了車裏,這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竟如此遲鈍被動。他馬上就要去摩加迪沙城裏拚命了,可這既不是出於義憤填膺,也不是由於兄弟同心,更不是愛國熱情所致,隻是因為他不敢抗命。他強作鎮定,沒讓這些思緒表現出來。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這麽被動遲鈍。布拉德·托馬斯把施特呂克爾拉到了一旁。
“老兄,你知道,我是真不想再他媽回那鬼地方去了。”
這是施特呂克爾預料之中的,也是他一直擔心害怕的。他深知自己也不願回去。那就像場噩夢。托馬斯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他怎麽能逼著這些人再回去,尤其是那些剛從鬼門關逃回到基地的手下啊?軍士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怎麽處理此事。施特呂克爾向來堪稱遊騎兵中的典範,他強壯、謙遜、忠誠、堅韌、一絲不苟,就像是班裏的模範生。軍官們都喜歡他,可這也意味著有人等著看他笑話。那些人估計,麵對這樣的挑戰,施特呂克爾肯定要發飆了。
相反,他隻是把托馬斯拉到了一邊,私下低聲對他說了些話。他勸托馬斯冷靜,可托馬斯很冷靜。施特呂克爾看出來了,他已經認定自己無力再承受更大的壓力了。托馬斯剛剛新婚幾個月,他在團裏也一向很守規矩。這完全是個理智的決定。他不想回去送死。整座城市都在朝他們開槍。回去又能挺多久?不管別人怎麽想,對一名遊騎兵來說,這代價絕對太大了,在施特呂克爾看來,托馬斯好像已經鐵了心不想回去了。
“聽著,”施特呂克爾說,“我理解你的感受。我也有老婆。你不是個膽小鬼。我知道你害怕。我他媽也害怕。我也從沒經曆過這些。可我們得去。這是我們的職責。膽小鬼和英雄的區別不在於你害怕不害怕,而在於你害怕時作何反應。”
托馬斯好像並不喜歡這個答複。他扭頭走開了。不過出發時,施特呂克爾注意到托馬斯還是和戰友們一起,坐在了車上。
7
“你在前麵帶路。”拉裏·摩爾中尉對施特呂克爾說。
“我們打算帶三輛5噸卡車進城,你的兩輛“悍馬”打先鋒,我的兩輛殿後。墜機在這個區域附近,”他說著,手指向地圖上K-4環島和目標建築之間的某處地方。“地點不敢確定。留意這個頻道,”然後給了他個無線電頻率,“天上有我們的飛機,飛行員會告訴你怎麽走。”
“好,知道了。”施特呂克爾說。
連裏的文員馬克·華納中士走了過來。
“中士,我能去嗎?”
“有武器彈藥嗎?”
“有。”
“好,拿上東西坐到後座。”
其他許多誌願者也都趕緊上了車。連裏的軍械兵,專業軍士皮特·斯奎格裏亞也套上戰鬥裝備,鑽進了一輛卡車。他幾天前和一群新西蘭小夥子在沙灘打橄欖球時傷了腳踝,之後便被派去飛機庫當警衛。他不想把腳疼當作不去的借口。於是,抱著把M-16就上了車,槍口對著車窗外。他心想,不知這個決定會帶來什麽後果。參軍入伍,又宣誓加入遊騎兵就是因為想真刀真槍地幹,可這年頭,誰也沒料到那幫混蛋真敢逼你出手。斯奎格裏亞覺得自己對待戰爭的態度比大多數戰友都更現實,即便他從沒真正上過戰場。前幾周他見有人耍嘴皮子逞威風,著實讓他反感不已。他提醒戰友,“這是動真格的,說不定哪次出任務就有人死了。”大家都笑他。好了,現在至少有一個人是肯定死了——他看見他們把皮拉的屍體搬了出來——而且馬上他也要加入激戰了。眼下正值初秋,星期天下午,要是在國內,他和哥們肯定在看橄欖球賽的電視直播,完了再去羅德島州新港的酒吧轉轉,泡泡妞。可此時,他,這個25歲的聰明小夥,皮特·斯奎格裏亞,正坐在軍用卡車上,提著槍往摩加迪沙的街道進發,而且好像那裏所有的土著居民都要幹掉他。卡車發動了。
施特呂克爾把車開出了東門,等著頭頂的“黑鷹”發出下一步指示。
——左拐,到第一個路口後再左拐。
施特呂克爾在坦桑尼亞大街上左拐,剛一接近路口,四周的炮火就朝他們打來。他們從後門開出來還沒有80碼遠。
緊跟著施特呂克爾的後一輛“悍馬”車上,中士羅利·卡什大喊了一聲:“左邊,開火!”
車頂的機槍手一轉身,立即發現迎麵有五個索馬裏人正端著槍,緊接著,前排座的卡什就聽到了炮火的爆炸聲,子彈飛過的呼嘯聲和爆裂聲。以前有人告訴過他,要是聽見了這種爆裂聲,就意味著剛才子彈擦著你的腦袋飛過去了。而剛才的尖嘯聲就像是用木棍抽打電線杆拉線,這意味著子彈射偏了很遠。一陣疾風暴雨般的機槍掃射立即回應了敵人。
隊尾的“悍馬”車上,史蒂夫·安德森強撐著心中的恐懼。他聽著外麵的槍炮聲,胃裏翻江倒海。沒多久他就意識到其實這都是遊騎兵的槍聲。索馬裏人一端著武器出現,立刻就會劈頭蓋臉地遭遇一波美軍子彈的襲擊,“悍馬”車頂的三挺點五零重機槍、班用輕機槍以及車上戰士手裏的M-16衝鋒槍幾乎在同時開火。
安德森也試圖用他的班用機槍射擊,可槍卡殼了。他用力拉了拉槍栓,想把子彈退出來,但不管用。於是他抄起司機的M-16,還沒來得及瞄準,就看見一個拿著步槍的索馬裏人衝過了一扇門口,晚了,他們開過去了。
最前麵的車首當其衝。一枚火箭彈擦著施特呂克爾的“悍馬”車頂飛了過去,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正中街對麵的一堵水泥牆,瞬間爆炸產生的衝擊波將這輛寬體“悍馬”的一側都掀離了地麵。車頂的點五零機槍手對著AK-47子彈飛來的方向猛烈還擊。軍士當時想,這群土匪真是一點都不懂怎麽打伏擊。他們應該讓打頭的車輛開過去,再把整個車隊都放進來,最後再堵起來圍殲。中間的軍用卡車沒有裝甲,車上又是些炊事兵、文員、還有其他誌願者,到時候肯定成了待宰羔羊。像這樣直接對排頭車輛開火,後麵的就有機會跑掉,完全能在不利時迅速撤出戰鬥。
施特呂克爾這時大聲喝令司機倒車。但願後麵跟著的能猜出他的意思。果然,整支車隊開始一輛接一輛的追尾,每輛車迅速都掛上了倒擋。頭車的意圖大家都清楚了。
“快給我再找一條路!”他在無線電中對頭頂的指揮直升機喊。
——“退回到出發的地方,右拐,不要左拐。從那邊也能到。”
施特呂克爾帶著整支車隊回到了門口,這次朝右拐。前麵隱約能看見路障,很大。雖說索馬裏槍手明顯都是些業餘軍人,但有些還是很有軍事頭腦的。這個路障明顯就是人為的。他們料到車隊從基地出來會走哪些路,於是就把垃圾、破爛、家具、廢車、水泥塊、電線,所有能用的東西都拿來堆成了路障。頂上的輪胎還著著火,冒的煙把天都熏黑了。施特呂克爾聞到了一股橡膠燒焦了的刺鼻味。車隊的人知道,“超級64”號就在前頭,不到一英裏遠。
杜蘭特後來說,他當時聽到了點五零機槍的聲音,幾乎可以肯定是施特呂克爾的“悍馬”車上的。這名飛行員相信馬上就有救了。但車隊這時沒法再靠近了。過了這個路障,他們和墜落的“黑鷹”之間還立著一道水泥牆,四周都是些亂搭的破房子和小路。施特呂克爾清楚,路障擋不住“悍馬”,可後麵的卡車過不去。而且就算他們過去了,還有堵水泥牆攔在前頭。
——“看見燒著的輪胎了嗎?前方就是墜機點。過去一百米就是。”
“你們得再找條路。”施特呂克爾回應說。
——“沒其他路了。”
“不行,必須得再找一條。找個能過去的。”
——“剩下的唯一一條路是繞過整座城市,從後麵進去。”
“好吧。我們那麽走。”
施特呂克爾明白每分鍾都很寶貴。杜蘭特和他的戰友撐不了多久。那幾輛五噸卡車在狹窄的街道裏掉頭將會耽誤大把的時間,根本轉不過來,它們就不是那塊料。一會兒撞到了牆裏,還得不停換擋。卡車掉頭時,大部分人都得下車,到街上保護車隊。中士卡什單膝跪在地上,突然感覺前胸重重挨了一下,差點把他打倒。就像有人對著他肩膀周圍猛給了他一拳似的。他撕開襯衣裏麵的繃帶,找有沒有地方流血。什麽都沒有。子彈是從胸板前擦著過去的,撕裂了掛著裝具的背帶,現在隻剩幾根線在那吊著。
斯奎格裏亞看見子彈一下就削掉了卡車司機一側的後鏡。他立馬端起M-16朝司機對麵開火。塞茲摩爾對著眼前的所有東西猛打一氣,以泄胸中壓抑已久的怒火。安德森則把頭一直放得很低,小心尋找著具體目標。他開了幾槍,但覺得什麽也沒打中。
終於都掉好頭了,拖遝的車隊開始沿著一條繞過城市的馬路朝西南方向開去,不時還會遇上一陣襲來的AK-47子彈。在一處小坡頂,他們望見了杜蘭特墜機的地方。就在下麵的一條小巷子裏,可眼下沒有捷徑能過去。
8
在上空的“黑鷹”直升機裏,高芬納和雅康看到,兩批車隊都陷入了麻煩。麥克奈特中校遭到重創的主車隊正往K-4環島撤退,離兩處墜機點都越來越遠,而載著廚師和誌願者的緊急車隊一時半會也到不了。
他們再次想把三角洲狙擊手放到下麵去。現在隻能下去兩人了。一個機組成員受了傷,上士布拉德·哈林斯接手了機上的一部機槍。他得留在上麵。
雅康上尉扭過頭和另兩名三角洲隊員討論了一下局勢。
“弟兄們,現在情況很糟,”雅康對他們說。飛機的引擎聲和槍聲太大,他隻能大聲喊。“第二批車隊遭遇了猛烈的火力阻擊,不能及時到達。麥克和我找到了一塊地方,離墜機點有25到50碼遠。中間隔著不少破房子。你們一到了那,可以就地蹲守,等待支援車輛,或是把機上的傷者帶到開闊地,我們再回來接你們。”
舒加特和高登都表示願意下去。
指揮直升機裏,哈瑞爾正在考慮這項請求。這太冒險了,甚至可能沒有絲毫希望。可一兩個這樣全副武裝,訓練精良的士兵還是有可能頂住一群烏合之眾的。舒加特和高登都是消滅敵人保存自己的能手。他們是嚴肅的職業軍人,受訓執行過各種艱難的任務。能在絕境中找到生存的機會。和其他三角洲戰士一樣,他們為自己感到自豪,因為在極端危險的環境下他們仍能保持冷靜和高效。他們為這一刻接受了反複的訓練。如果說有一線成功的可能,這兩人堅信自己能夠做得到。
在指揮直升機上,哈瑞爾和馬修斯並排坐著,左右權衡著這個決定。空降救援小隊的所有人都已經下到第一墜機點了。地麵車隊來不及趕到杜蘭特墜機點。把舒加特和高登放下去幾乎是讓他們去送死。馬修斯暫時關小了無線電的音量。
“看,他們是你的人,”他對哈瑞爾說,“我們就剩下這兩個人了。你打算怎麽辦?”
“我們有選擇嗎?”哈瑞爾反問。
“我們讓他們下去也行,不讓他們下去也行。我看沒人能過去了。”
“把他們放下去吧。”哈瑞爾說。
隻要有哪怕一絲存活的機會,他們覺得也該留給墜機人員。
高芬納座機上的機長,軍士長麥森·豪爾告訴兩人準備下去時,高登咧嘴笑了下,興奮地豎起了大拇指。
小棚屋的後麵是一小塊開闊地。四周圍著柵欄,地上滿是瓦礫,不過沒事。高芬納低飛從頂上掠了過去,又圍著空地轉了一圈,想把柵欄和碎石吹走。他沒法把這些都清理掉後再降落,於是就保持在距地麵約5英尺的高度盤旋,舒加特和高登這時滑降到地麵。
剛一落地,拴在舒加特身上的安全繩就把他纏住了,他隻能用刀把繩子割斷。高登跑去掩護的時候還摔了個跟頭。舒加特站在那打手勢,意思是他們迷失方向了。他們下來時方向就亂了,所以隻能在這片空地上一邊蹲下防禦,一邊尋找方位。高芬納駕駛飛機低飛著又折了回來,他身體探出艙門,給他們指了指方向。一名機工長還朝墜機地點的方向投了枚煙霧彈。
這兩個三角洲隊員對著他們豎起了大拇指,開始朝那邊移動。
9
東北方向一英裏遠,也就是行動一開始,第二小隊在目標建築物周圍建立防線位置的後側,在上士埃德·尤雷克看來,這場激戰已逐漸停止了。在意外闖進一所小學,又讓老師和學生們趴在地上後,尤雷克奉命帶領小隊的剩餘人員留守在原地,而中尉蒂托馬索則帶著另外八名遊騎兵火速趕往第一墜機點幫助解圍。尤雷克隻好眼看著護送車隊自己開走了。隨著戰場逐漸轉移到了三個街區以東的墜機點,尤雷克蹲守的這個角落變得安靜起來。中尉帶走了通信兵,他沒辦法和指揮電台聯係了。大部隊會不會把他們忘了?
他用單兵電台呼叫了下蒂托馬索。
“怎麽樣,中尉?”
——“你得自己找條路和我會合。”
“明白,長官。你們在哪?”
——“沿著那條大巷子往東走三個街區,左轉。再前進差不多兩百米。到時就能看見我們了。”
“明白。”
這既是個好消息也是個壞消息。本來,他們終於把城中的這個小拐角搞定了。附近敵人的火力點和潛在危險區也基本掌握了,還發現了許多可供隱蔽的地方。這所鐵皮搭的小學裏的孩子們此刻像老鼠一樣安靜。尤雷克一直注意著他們。學校外則危機四伏,子彈和火箭彈到處亂飛,他真不願意放棄這個似乎已經變得安全寧靜的街角。墜機點那邊的槍炮聲異常猛烈,再說他們一旦起身沿公路前進,就沒了藏身之處。蒂托馬索帶著第一批人沿著這條路線走時還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可這樣一來,尤雷克他們就成了第二撥要穿過同一條火力封鎖線的小隊。毫無疑問,索馬裏人正等著他們送上門呢。
“趕快,弟兄們,我們得走了!”他不情願地告訴戰友。
他們開始順著巷子向東進發。所有人動作很快,武器瞄好,子彈上膛,迅速成一列縱隊沿著巷子南側展開,他們始終和街道一側的石牆保持著幾步的距離。一般人通常以為貼牆越近越好,覺得牆至少能保證一定的安全。但一個三角洲隊員保羅·賀威上士曾建議他們離牆遠點。牆上會跳彈,他解釋說。敵人可能會集中火力沿巷子射擊,因而兩側的牆就成了漏鬥。實戰中有些子彈甚至能貼牆彈出數百英尺。所以實際上,緊挨著牆站立比站在街中央還危險。
遇到路口,他們會停下來掩護彼此。尤雷克往前衝時,其他弟兄負責南北方向的火力壓製。然後他再回頭給下一個人實施掩護,如此這般。他們交互躍進,穿過路口。
沒多久槍聲就又響了起來。窗戶裏、門口處、拐角周圍都有索馬裏暴徒,他們舉著自動機槍就是一頓掃射。大多數顯然都是業餘槍手。武器的後坐力再加上躲著不願露麵就意味著幾乎打不中任何人。尤雷克猜想這些人開槍隻不過是不想在同伴麵前丟臉。他們都是扭過頭去,閉著眼睛猛射一通,然後扔掉武器,溜之大吉。有時尤雷克甚至懶得還擊。可有些從窗戶裏冒出來的就不一樣了。他們一般不會立刻開槍,而是先瞄準。這意味著他們受過訓練。尤雷克估摸著這些人是艾迪德的民兵。一般每四五個槍手裏就會有一個這種民兵。
尤雷克和他的人總是能搶先開槍。這次任務前,有好幾個漫長無聊的星期,他們差不多都在訓練。這是斯蒂爾上尉嚴格要求的。彈藥供應沒有限製,沙漠裏還建有幾個射擊場,其中就包括了這種練習的場地。練習時,目標會突然出現,顏色形狀都不一樣。規則是打藍三角,不能打綠方塊。尤雷克此時覺得自己真從訓練中獲益匪淺。他和他的人不停開火。他擊中了僅有十英尺遠處門口的一個人。那是一個頭發濃密,滿身塵土的男人,穿著一件藍色薄棉布襯衣和一條棕色蓬鬆短褲,手裏端著一把AK步槍。他衝出來後沒有立刻射擊,而是先瞄了一下,就在這會兒,尤雷克一槍要了他的命。在扣動扳機的瞬間,尤雷克還和他的眼神對視了一下。這個索馬裏人還沒來得及開一槍就向前撲倒在了巷子裏。他是尤雷克打死的第二個人。
專業軍士蘭斯·托姆布雷不假思索地掏出SAW機槍,對著個人就是一頓猛掃。那人是從街角躥出來的,端著把AK衝鋒槍,一見麵就開始射擊。兩人隔著約15碼的距離朝對方一頓狂射。托姆布雷看見自己的子彈——至少有40發——打在了牆上,彈起了目標周圍的許多沙土,可惜一發都沒打中。而那個索馬裏人見也沒打著托姆布雷,撒腿就跑了。托姆布雷隻好接著前進,嘴裏罵罵咧咧自己槍法怎麽這麽爛。
尤雷克簡直不敢相信整隊人穿過了三個街區竟無一人中彈。可他們不能休整。在主幹道的路口,他往下坡看了一眼,發現沃德爾正靠著街道他這一側的牆邊。街對麵拐角處,是納爾遜和艾倫·巴頓中士,他們是從戰鬥救援直升機上索降下來的,正隱蔽在一棵大樹和一輛汽車後。為了加強火力,托姆布雷抱著機槍沿街道迅速移動過去,穿過馬路後和納爾遜的M-60會合。汽車旁邊的地上躺著兩具索馬裏人的屍體。從此處往街對麵看,沃德爾的對角處停著一輛綠色的“大眾”牌小汽車。蒂托馬索帶著另一些從戰鬥救援直升機上索降下來的人正潛伏在那裏。
尤雷克穿過馬路往車停的地方跑去,想盡快和蒂托馬索取得聯係。路過巷子時瞥見被擊落的直升機就在右邊。他剛一落腳,汽車就被一波重型子彈打得晃了起來,“鐺,鐺,鐺,鐺”。不知道是什麽武器把車體都打穿了。尤雷克和其他人都臥倒在地。他不清楚是哪飛來的子彈。
“納爾遜!納爾遜,什麽東西?”他朝街對麵喊。
“是挺重機槍!”納爾遜叫著回答道。
尤雷克和蒂托馬索互相看了眼,不以為然。
“在哪?”他又對納爾遜喊。
納爾遜往街北邊指了指,尤雷克從汽車邊上探出身子查看。街上扔著三具索馬裏人的屍體。尤雷克挺起身把他們都拉了過來,堆在一起,以便能往左多探出幾英尺。這次他看見街北邊地上支著個三腳架,上麵立著挺重機槍,後麵還有兩個索馬裏人在忙來忙去。機槍從那個位置正好控製了整條街。不過他們看不到隱蔽在街對麵樹後的納爾遜,再說他也不至於蠢到暴露自己的位置。
尤雷克身上背著一部輕型反坦克火箭筒(LAW),幾周來他每次執行任務都帶著。這是部塑料輕型一次性發射筒(隻有3磅重)。他解開背帶,探起身,向前倚在汽車上,用彈起的準星向對麵瞄準。差不多有兩百米遠。火箭彈倏地往後推出一股巨大的氣流就飛了出去,尤雷克看著它筆直奔目標而去,隨著爆炸而迸發的閃光和“轟”的一聲巨響,那部重機槍被炸飛上了天。
可正當他為這次轟擊慶賀時,“鐺鐺鐺”的子彈聲又來了。火箭彈擊中的位置確實很近,把那挺機槍也炸飛上了天,還掀起了地上的一大片土,可那個位置顯然還不足以徹底摧毀這部武器,也沒能炸死那兩名槍手。他們還在街上,正跪在那挺機槍後麵,把它又架在了一個兩腳台上。尤雷克拾起附近有人扔在地上的另一個反坦克火箭筒,可看起來有點彎曲變形了。沒法拆開。於是,他又在自己的M-16槍管下掛上了榴彈發射器,往裏裝了一枚M-203式40毫米榴彈。這次他瞄得更認真了。事實上,你都能看見那枚粗大的M-203榴彈旋轉著直中目標,然後翻滾著在中間炸開的細節。兩個索馬裏人被分別拋向路的兩邊。他覺得這次應該能炸毀那挺槍了。煙霧散盡後,他清楚地看到槍就掉在中間。沒人再跑出來撿走它。直到夜幕降臨,尤雷克和其他人還都在緊張地盯著。
10
巴頓和納爾遜此刻正在路口東北拐角的一棵樹後,正東麵就是墜機點。樹下停著一輛“菲亞特”小汽車。車主好像是故意把車停在這的,好讓樹幹頂住油箱蓋,以防摩加迪沙膽大機靈的小偷把汽油偷走。納爾遜將他的M-60機槍架在車頂,彈藥袋垂在一旁。車旁街上的兩具索馬裏屍體正不斷往外淌著血,在這片沙地上形成了一條條紅棕色的血河。
“這真是再糟不過了。”巴頓說。
這時一枚火箭彈朝對麵牆上飛去,緊接著便是巨大的閃光和令人窒息的衝擊波。他們大笑起來。笑能讓他們鎮定,能驅趕恐懼,而且沒那麽費事。在這種極端的環境裏,要是舉止還像平常一樣難免會引人發笑。如果他們還能笑,說明一切都還好。這次在摩加迪沙遭遇到的火力遠比他們想象的要猛烈得多。誰都沒料到戰鬥會如此慘烈。納爾遜想知道現在他的朋友卡薩·喬伊斯、多米尼克·皮拉、還有凱文·斯諾德格拉斯在哪,他們都怎麽樣了。
火箭彈就像雨點一樣往下落。都是從北邊飛來的,擊中石頭堆砌的建築,又沿著牆體炸開,火光四濺,就像有人在扔火球一樣。
“該死的,托姆布雷,這是真的嗎?!”納爾遜說。
在這棵樹與牆之間有一塊兩英尺長的水泥斜坡,納爾遜就蹲在那後麵,正當他胡亂擺弄手裏的M-60機槍時,路北邊大約十英尺遠的一間小鐵皮屋子後突然跑出一個索馬裏人來,對著他和托姆布雷就放了幾槍。納爾遜以為自己死定了。子彈打在了他的**,還有些擦著臉飛了過去。托姆布雷立即抬槍幹掉了那人。
納爾遜看托姆布雷的嘴好像在說,“你還好嗎?”
“我不知道。”
剛才托姆布雷用SAW機槍開火時離納爾遜的臉太近了,隻有兩英尺遠,槍口噴出的火舌把他的臉和鼻子都差點烤焦了。衝擊波還震壞了他的耳膜,眼睛也看不見了,連腦袋都嗡嗡直響。
“太他媽疼了,”納爾遜抱怨道,“我啥都聽不見看不見了。你他媽的下次開槍時別離我那麽近!”
話音未落,又一個索馬裏人冒了出來。托姆布雷這次直接端著槍在納爾遜的腦袋頂上一頓猛打。這以後,納爾遜一連好幾個小時都什麽也聽不見了。
11
在保羅·賀威上士和他的三名三角洲突擊隊戰友還在目標建築物的屋頂執行任務時,他們就望見了東北方向約四分之一英裏遠正有一支戰鬥搜救小隊從一架“黑鷹”直升機上快速滑降。他們目睹了“黑鷹”被火箭彈擊中的同時還有人掛在繩索上的緊張場麵,還驚訝地看見了飛行員在被擊中後仍穩穩地控製住了“黑鷹”,直到所有人都順利到達地麵的一幕。賀威知道那邊一定出事了,可他沒有能和指揮係統聯絡得上的電台,而且這邊目標建築物裏也太亂,根本沒注意到有架“黑鷹”之前已經被擊落,他不明白為什麽會有戰鬥搜救小隊索降到這裏。
直到和三角洲地麵指揮官斯科特·米勒上尉在樓下碰了麵,他才了解了整個來龍去脈。
“我們計劃趕過去建立防線。”米勒說。他解釋地麵車隊正在前門裝運索馬裏戰俘,一結束就會立即趕往墜機點。其餘人步行過去。由斯蒂爾上尉帶領遊騎兵第一小隊,負責打先鋒。三角洲突擊隊緊隨,目標建築物南麵的遊騎兵第三小隊由肖恩·沃森中士帶領,負責殿後。
賀威意識到戰鬥十分慘烈,而且外麵街上的局勢正逐漸惡化。步行前往搜救小隊索降地點的想法實在冒險。他心說,這下可有的玩了。
斯蒂爾上尉看見三角洲突擊隊員們一個個從院子裏魚貫而出,朝東奔他走來。這對他這位遊騎兵指揮官來說可是件新鮮事。他和他手下此前所接受的訓練一直都是為三角洲部隊提供掩護,不過兩支隊伍從來不會一起行動。他們彼此都有一套自己的指揮係統,有各自獨立的電台聯絡方式,而且,最重要的是,有自己獨特的行事方針。可現在,為了能迅速趕到“黑鷹”直升機的墜落點,兩隊人不得不混編到一起。斯蒂爾和米勒大致探討了一下行進的方式,一致同意由遊騎兵擔任先鋒和殿後的位置。
麥克奈特中校倒黴的車隊離開目標建築物後不久,這支大約80人的隊伍就步行出發了。可就在這邊車隊在城裏迷路受阻,四處遇伏,那邊杜蘭特的“黑鷹”座機在西南方向一英裏遠處又中彈墜落的同時,這支三角洲和遊騎兵混編的隊伍也遇上了困境。
還沒跑出一個街區,中士亞倫·威廉森就中彈了。他之前已經挨了一槍,子彈削掉了他一隻食指的指尖,不過他仍堅持戰鬥。中尉佩裏諾聽到有人大叫了一聲,回頭一看,威廉森正躺在地上打滾,他邊捂著左腿,邊翻騰著嚎叫。
“有人中彈倒地了。”佩裏諾通過無線電向斯蒂爾匯報。
“趕快扶起他繼續前進。”斯蒂爾說。
於是有五個遊騎兵停下了腳步,蹲下照顧傷員,這時,賀威和他的小隊超了過去。
“趕快走,找醫務兵處理!”賀威對著他們喊。
威廉森又被抬回到街上,那兒停著一輛“悍馬”,正準備啟程離開。
連裏文員,專業軍士斯特賓斯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執行外出任務,他走在隊伍的前麵。剛才他的狙擊位置在東南拐角,現在正和大家一起往東邊進發。他彎著腰小心翼翼地快步前進,就像三角洲隊員告誡的那樣,與牆保持著一定距離。每走幾步就能看見一道開著的門,直通裏麵的小院。斯特賓斯路過一個門口,這時突然冒出來個奔院子跑去的索馬裏人,斯特賓斯對著他就開了槍。純屬本能反應。那人反把他嚇著了。“砰砰”兩槍。對方立刻倒地,他抓著胸口,臉上一副驚訝的表情,緊接著便一頭向前栽了過去,開始打滾呻吟。這是個短發大個子男人,穿著迪斯科風格的亮藍色襯衣,長袖子,大領口。大多數索馬裏暴徒都滿身是灰,穿得也破破爛爛,可這人不但幹淨,衣服還很新潮。他穿著一條燈芯絨喇叭褲,連皮帶扣都是金屬壓模的,顯得完全不合時宜。斯特賓斯剛剛打中了他。他之前沒對任何人開過槍。
這一切都發生在幾秒鍾的時間裏,沒持續多久。斯特賓斯正準備補上一槍,二等兵卡洛斯·羅德裏格茲上來抬起了他的槍口。
“不要在他身上再浪費子彈了,斯特比,”他說,“趕快走吧。”
背著一部電台的斯蒂爾被佩裏諾中尉和第一小隊的其他人落得越來越遠。他們原計劃保持展開隊形,在通過路口時再互相提供掩護火力。可眼下令斯蒂爾感到沮喪的是,隊伍亂了。三角洲隊員根本不管行進秩序,隻知道往前快趕。那些人接受的訓練就是獨自戰鬥不理會別人,如今他們自然也是如此。每人都有一隻無線電耳機塞在他們的塑料曲棍球小頭盔下麵——斯蒂爾稱之為“滑板盔”——嘴巴前還繞著一個麥克風。憑著這套裝備,彼此之間就能一直保持聯係。一旦無線電壞了或是噪音太大,就像現在這樣,這幫人立刻改用熟練的手勢交流。而斯蒂爾的遊騎兵們則大都是靠軍官或隊長的喊聲來傳達命令。他們太年輕,缺乏經驗,容易害怕。有些人還漸漸脫離了自己的小隊,跟著三角洲突擊隊走了。過了兩個街區,斯蒂爾看到整支部隊已經徹底散了。
從開始和三角洲部隊待在一起,斯蒂爾就發現了這一問題。不管好壞,從一起睡在機庫開始,這支精英突擊隊員們的態度和作風就已經開始影響他手下的遊騎兵們了。沒多久,年輕的戰士們就人人都戴上了太陽鏡,卷起了襯衣袖子。士兵站崗執勤時的著裝也變成了頭盔、防彈背心、運動短褲以及製式的棕色T恤。更年輕一點的士兵甚至開始對他們眼中毫無意義的遊騎兵規矩越來越不耐煩。
斯蒂爾喝令遏製這股作風,不過在許多人看來,這是因為他們的頭兒感覺自己的地位受到了三角洲隊員的威脅。在抵達這之前的那年,這位名聲大噪的前橄欖球前鋒一直是軍中最嚴酷、最強悍的男人,走在戰士之中的他就像是落入凡間、混跡於芸芸眾生的朱庇特,滿腹的牢騷和不屑。有一次,專業軍士戴夫·迪莫在掰腕比賽中叫囂自己打敗天下無敵手,斯蒂爾當即挑戰並輕鬆打敗了他——搞得迪莫一個勁地嘟囔說頭兒一定作弊了。他給人一種強硬的印象,好像要不是信仰耶穌、遵守軍紀的話,他可以赤手空拳就把你撕爛。他從不妥協,甚至高級軍士們都認為該做些讓步的時候,他也從不那樣做。還比如有一次在布拉格堡,他下令所有人必須在午夜後緊急集合,懲罰他們在數天嚴厲的訓練後,沒有擦幹淨槍械就睡倒在了床鋪上,即便那是經過了排裏軍士許可了的。可不管斯蒂爾有多麽高大強硬,三角洲小夥子們還是在男性氣概的影響方麵占了絕對上風。這些人大多數都是軍士,他們的出現不僅讓硬漢形象的標準大打折扣,而且表現得十分沉著親和,完全沒把斯蒂爾的上尉軍銜放在眼裏。
這種不屑是相互的。斯蒂爾承認三角洲突擊隊員打仗是把好手,可他並不懼怕他們。他覺得這些人的散漫作風和對遊騎兵紀律不屑一顧的態度很難讓人接受。沒錯,在戰鬥中鼓勵發揮個人主觀能動性和創新思維的想法是好的,可要是偏離傳統的軍隊紀律太遠就不對了。他們的傲慢讓人覺得可笑。在收到潛在目標地點的清單後,三角洲部隊會將它分派給各個小隊。由每小隊負責起草一份攻擊計劃。不過既然他的人也有份參與,那麽在討論各種呈報上來的方案時,斯蒂爾就要坐下一起討論。這位上尉一般參加這種計劃會議的過程是這樣的:坐在邊上聽,不時記下筆記,隻有在想確定記的內容有沒有錯的時候才能問些問題,最後敬禮離開。可三角洲小夥子們的會議卻完全是開放式的。正當一個小組匯報想法時,有人會突然冒出一句,“為什麽?那是我聽過的最愚蠢的東西,”接著就會招來一句“去你媽的”,結果沒多久就演變成了大家互相對罵。接著這群人擺出架勢就要動手,好像打算用武力來解決問題。
斯蒂爾能夠想象得出要是一個連的遊騎兵都這種作風的話將是怎樣一種局麵。有些士兵還是孩子。他敢說,大部分人當兵前還在家躺在沙發上,邊吃著油炸玉米餅,邊看MTV呢。基礎訓練和遊騎兵技能強化讓大部分人都得到了鍛煉,不過B連的一般士兵距離成為一名職業軍人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呼-哈”紀律當然是師出有名,久經考驗了的。
至於斯蒂爾為什麽在和三角洲隊員爭奪人氣的過程中落於下風是很顯而易見的。倒是他的大多數手下從沒認真想過這其中的緣由。他們隻把這場爭鬥當成是一種關乎自尊的較量。
有一次,斯蒂爾正和戰士們一起在食堂排隊打飯,這時隻見三角洲部隊的上士諾姆·胡登扛著支開著保險的步槍就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照遊騎兵的規矩,隻要在基地裏,無論任何時候,也不管槍裏有沒有子彈,一律都要掛上保險。這條規定非常合理,是保證槍械安全的基本原則。
斯蒂爾於是輕拍了下這位金發隊員的肩膀,然後指了指槍。
胡登豎起了食指回答道,“這才是我的保險。”
當場就在斯蒂爾的手下麵前給了他個下馬威。
現在,正處在這個節骨眼上的時候,這名上尉軍官一直擔心的散亂問題終於爆發了。但他無能為力。看著他的人慌慌張張從身邊走過,斯蒂爾漸漸落到了隊伍中間。他們是要趕到墜機點去解決問題的,當然,前提是他們能找到那地方。可眼下沒人知道究竟在哪。
沒多久,賀威和三角洲隊員就走到了隊伍的最前麵。他眼看著子彈打在地上,擦著牆飛過,削掉一塊塊水泥。他不想去顧及什麽保持隊形。街道就是個殺戮場。要想活下來就意味著必須火燎屁股一樣快速移動。是時候他們來打先鋒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趕快衝過這片地區,找到墜機,每一秒都萬分寶貴。要是雙方會合不上,那就成了兩股脆弱的力量,而不是一支強大的武裝。而且還要建立兩片防線而不是一片。他們不但要快,而且要精。賀威邊走邊想,現在每發子彈都得物盡其用,還有,背後始終得有牆作掩護。他們正身處一個360度全方位的戰場,保證身後有牆就意味著至少有一個角度不會中彈。每個路口,他和他的小隊都會停下,觀察,注意聽動靜。子彈是不是打到了牆上?有沒有彈到街上?敵人是在從左往右射擊還是相反?現在一絲一毫的經驗和實際知識都對保命有用。是機槍還是AK在打?一把AK衝鋒槍的彈夾裏隻有25到30發子彈,隻要你等一會,就能趁敵人換彈的時候繼續前進。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移動。世界上最難打中的就是移動的目標。
他和他的隊伍已經一起訓練很多個年頭了,他們還曾一起在巴拿馬和其他地方並肩作戰,就連走路都帶著股自信和權威。在賀威眼裏,他們是這種任務的不二人選。他們懂得如何排除混亂,保持頭腦清醒。隻有耳邊無線電傳來的內容才是那一刻最關鍵的信息。賀威根本不會去理會擦槍走火這種事。那不過是有人放了槍空炮而已。隻有身旁的牆被打得碎土亂飛時,他才會做出些反應。他們的沿街行進就是一套完整的戰術動作流程——搜索威脅,尋找下一處隱蔽點,射擊,移動,搜索威脅……關鍵是要不斷移動。街上的炮火那麽猛,停下就意味著死亡。隻有這樣,才能躲過最危險的情況。
遊騎兵也跟著他們一起,交互著躍進,通過每個路口。斯特賓斯和M-60機槍手一等兵布雷恩·赫德一直跟著他們,和三角洲突擊隊在一起讓他安心。那些人知道怎麽保住性命。斯特賓斯一直告訴自己,這裏很危險,但我們能搞定。沒問題。過路口時,前麵的人會先跑,他就在後麵單膝跪地四處瞄準,等身後的人拍他肩膀時,他再閉著眼睛拚命跑過去,嘴裏還念念不停地祈禱上帝保佑。
中士古德爾曾跟母親吹噓自己有多麽渴望上戰場,可現在卻怕得要死。他正等著輪到自己往街對麵跑,一個三角洲隊員這時拍了下他的肩膀。他認出了對方:是那個矮個子壯漢厄爾,上士厄爾·菲爾莫爾,他是個好人。菲爾莫爾一定是看出古德爾有多害怕了
。
“你還好吧?”他問。
“我還好。”
菲爾莫爾給他使了個眼色,說,“沒事,我們能出去,哥們。”
這話讓古德爾鎮定了些。他相信菲爾莫爾。
等大部隊過了三個街區,賀威他們已經在前麵走出很遠了。一起的還有斯特賓斯、赫德、古德爾、佩裏諾、下士傑米·史密斯以及其他幾個遊騎兵隊員。他們在巷子盡頭往左拐上了馬裏漢大道。這條寬闊的馬路很髒,往北是個小上坡,之後沿著幾個街區都是下坡,他們拐過來後有些遲疑。往南麵低處看,幾乎每條路上都有索馬裏武裝分子跑來跑去。而越過坡頂再往北,賀威看見了一處冒著信號煙的地方,那裏一定是墜機點。差不多還有兩百碼遠。
路口的炮火猶如疾風暴雨一般。自動機槍子彈和火箭彈從四麵八方飛來。賀威覺得再這樣下去隊伍就有被困在此地分割包圍的危險。他對著身後街上的米勒上尉大喊了一聲,“跟我衝!”便甩身奔左邊跑去。斯特賓斯和其他幾個遊騎兵趕緊跟了過去。佩裏諾、古德爾、史密斯和另一些人則跟著街對麵胡登的三角洲小隊跑向了右邊一側。緊跟在他們後麵的是約翰·伯斯威爾上士帶領的又一支三角洲小隊。
一枚火箭彈在旁邊的牆上爆炸了。賀威單膝跪在地上,耳膜和胸腔在巨大壓力的衝擊下不停震顫。一名弟兄的左身被一小塊彈片擊中了。賀威倏地站起身,猛一腳踹開了左側一間房屋的門。他和他的隊伍已經習慣了到處落腳,好像全世界都是他們的地盤,每間屋子也都是他們的屋子。要是他們需要掩蔽,踹開門進去就是。任何威脅他們的人都會被幹掉。就是這麽簡單。屋裏沒人。他們喘了口氣就開始換子彈。帶著這麽多裝具奔跑,讓人連氣都喘不過來。身上的防彈服現在就像是一套緊身潛水衣。他們渾身是汗,喘著粗氣。賀威掏出刀,割開了那個弟兄後背的襯衣,想查看一下傷勢。背上有個小洞,周圍一圈都腫了,直徑能有2英寸。幾乎沒流血。腫脹擠壓住了傷口。
“你還能走。”賀威告訴他,然後大家就出了屋子,繼續移動。
古德爾走在佩裏諾的前麵,他沿街一眼就看見了熟悉的沙漠迷彩,心裏高興壞了。他們成功了!等會合完,車隊隨後就到,接著他們就能逃出這片地獄了。太陽開始落山了。古德爾答應過未婚妻基拉今晚打電話的。他得趕快回去。
古德爾跑去躲在了查克·艾略特中士的身後,後者正蹲在坡上第一個路口的拐角處向東射擊。他便轉身把槍瞄向了馬裏漢大道,一眼看見賀威正帶著隊伍在對麵借著陰影全力向前推進。夕陽把古德爾這側的街道照得通亮。他們現在處於坡頂,能對著北麵三四個街區遠處跑動的索馬裏人射擊了,子彈甚至可以越過下麵街上行人的頭頂。就是命中的機會太小了,可附近又沒有其他目標。這時他想,好像沒人朝左邊,也就是巷子的西麵開槍。誰知剛把頭轉過去,他就被陽光晃得什麽都看不到了。古德爾於是側過身斜著往光線射來的地方窺視,又隨便放了幾槍壓製火力,卻突然感到身上一股中彈的疼痛。是右腿沒了知覺,他一下向後倒了過去,正好躺在了佩裏諾的懷裏。
“哎嗷!”他叫了一聲。
一發子彈射穿了他的右大腿,出去時還給他的右半邊屁股上留下了個大窟窿。古德爾腦子裏這時一下閃過了他剛聽說的一件事:上上周第十山地師有個哥們被打掉了一隻手,一發子彈引爆了他背後輕型反坦克武器裏的火箭彈。想到這,古德爾折騰著要把輕型反坦克武器從肩膀上摘下來。
佩裏諾不明白古德爾在幹什麽。
“你哪中彈了?”他問。
“右邊屁股。”
古德爾把輕型反坦克筒往旁邊一扔,對著艾略特大叫,“那邊有個反坦克火箭筒!”
艾略特小心撿了過去。
佩裏諾回身用無線電呼叫已經拖在隊伍最後的斯蒂爾。
“上尉,我們又有個人中彈了。”
“扶起他繼續前進。”斯蒂爾堅持說。
佩裏諾沒有,相反,他一個人跟著第一小隊的其他幾個遊騎兵衝過了街口,把古德爾留給了巴特·布洛克中士照顧。這名三角洲醫務兵早前剛給從直升機上摔落的遊騎兵托德·布萊克伯恩包紮急救過。他和另一個醫務兵庫爾特·施密德在目標建築物那把布萊克伯恩送上了返回基地的車隊後,又立即回到了所屬的三角洲小隊。施密德正和佩裏諾以及其他幾個遊騎兵一起往北邊的一個街區移動。古德爾躺在地上,布洛克開始檢查傷勢。
“你出局了,”布洛克說,“不過傷沒大礙。沒什麽問題。”
古德爾煩透了。遊戲結束。在橄欖球比賽中受傷也是這種感覺。他們把你抬下場,你完了。真讓人失望,可要是下麵的比賽更難打,倒也不失為一種安慰。他摘下了頭盔,這時一枚火箭彈突然從他前方不到六英尺的地方飛了過去,緊接著在20英尺遠處炸開了花,一陣巨大的衝擊波迎麵而來。他立即又把頭盔扣回腦袋上。遊戲遠還沒結束。
“我們得離開這條街。”布洛克說。
他拖著古德爾進了一間小院,胡登帶著支三角洲小隊跟著他們也閃了進來。古德爾想喝水,可布洛克的水壺在卸裝具的時候就給扔了。他摸了摸古德爾屁股上的背包,從裏麵掏出了個水壺,發現射穿他身體的那枚子彈連水壺也給打透了。所幸的是裏麵還剩下了點水。
“你得留著。”布洛克說。
後麵的隊伍裏,斯蒂爾上尉當前的首要目標是穩定部隊,重建秩序。時間是關鍵。斯蒂爾已經被告知車隊很可能會趕在他們之前抵達墜機點。在無線電裏他剛剛還聽到了另一架“黑鷹”(杜蘭特那架)墜落的消息,這意味著形勢更加急迫了。在指揮直升機上,哈瑞爾解釋說:
——“所有人在北邊集結,然後從該處一起撤出,再趕往南部墜機點,完畢。”
斯蒂爾估計等車隊到時他這邊能有約60人,可眼下,他隻大致知道這些人都在什麽地方。
抵達坡頂路口後,他和詹姆斯·萊希納中尉還有其他幾個遊騎兵率先穿過街道,跑到右側。沃森中士和第三小隊的其餘人員是最後一批轉進拐角的。
斯蒂爾翻過坡頂繼續前進。剛走出約10碼遠,一陣猛烈的火力就逼迫著他和後麵的人臥倒在地。他趴在地上,臉幾乎埋在土裏。左側是話務兵克裏斯·阿特沃特中士,再左邊是萊希納中尉,他的副手。阿特沃特和斯蒂爾,這兩個大塊頭,正盡力往一棵樹後躲,雖說那樹幹也就一英尺粗。
右側大約三步遠的地方,三角洲小隊長胡登正帶著人隱蔽在一扇鐵門後的小院子裏,布洛克和古德爾也在那。斯蒂爾一抬頭,發現正前方有另一支三角洲突擊隊,也在沿街全力向北推進。他本想跟上去,可就在這時,菲爾莫爾突然摔了個趔趄。隻見他的小頭盔瞬間飛起落在了身後,緊接著鮮血就從他的頭部噴湧而出。很顯然,這一槍是致命的。菲爾莫爾癱倒在了地上。
一名隊員抓住菲爾莫爾,開始把他往一條窄巷子裏麵拖。這時那人也中了一槍,子彈打在了頸部。
斯蒂爾意識到他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這記憶將永遠無法磨滅。
12
穆罕默德·謝赫·阿裏在附近迅速移動。他在這些街上已經打了十年仗了,從14歲起便被招至西亞德·巴雷武裝旗下。大多數時候他都混在人群裏,從一處隱蔽點迅速衝到另一處,與對方保持一定距離,這讓他比較不容易成為敵人的目標,不過偶爾他也會偷偷溜到近處,看準之後拿著AK掃上幾槍。要是那些美國佬留意的話,就會發現這是個滿身塵土,個子矮小的卷發男人,他的牙齒因為常年生嚼阿拉伯茶而呈棕黃色,眼睛也因為注射毒品和激素而瞪得老大。
謝赫·阿裏是個職業槍手、殺手,以前既曾為獨裁者戰鬥過,也反對過獨裁者,後來成了一名雇傭兵。大多數索馬裏人把謝赫·阿裏和他這種人當成瘟神一樣,既懼怕又鄙視。現在,因為要同遊騎兵作戰,他們的身價又漲了起來。對他來說,那些美國人隻不過是些要去射殺的新敵人,而且還算不上是特別勇敢的敵人。阿裏堅信,要是沒有直升機的空中協助,那些遊騎兵肯定會被他和他的手下們圍在城裏輕鬆絞殺,沒準赤手空拳都能幹掉他們。
他享受戰爭。即便戰爭的任何一方都沒有給他任何好處。那些套著黑背心,和遊騎兵一起來的人都是冷血殺手。他們到過巴卡拉集市,還曾不請自來闖進過他的家裏,現在他們要為此接受懲罰。謝赫·阿裏相信艾迪德領導的索馬裏民族聯盟在廣播中的講話和四處張貼的傳單。美國人要把所有索馬裏人都變成基督徒,強迫他們放棄伊斯蘭教。他們要把索馬裏人變成奴隸。
看見直升機被擊落,他興奮不已,立刻奔墜機的地方跑去。不過和大多數人不同的是,他並沒有直接跑向墜機點。他知道那周圍一定有武裝人員守衛,遊騎兵也會過去。想靠近不是件容易事。
謝赫·阿裏擠在人群裏往前走,其中還有許多非正規的武裝民兵,他們已經圍著墜機點在街頭巷尾形成了一個更大的防禦圈。他上了一條街,恰好和遊騎兵們正走的那條平行。接著跑到一個拐角,在那等著遊騎兵,待他們過街時就開槍射擊,然後又衝到了下一條街,繼續在路口等對方出現。他沒有防彈衣和攜行裝具這些累贅,也沒有人從各個方向對他開槍,所以他移動起來比那些遊騎兵們更迅捷也更自由。當他到達墜機點周圍的防禦圈時,那裏已經聚集了很多人,有像他一樣的槍手,但更多的是過來看熱鬧的婦女和小孩。那些美國人正在下麵的街上對所有人射擊。謝赫·阿裏看見有女人和小孩倒在了地上。
他和自己這夥的幾個人臥倒在一棵樹後,對著那些正沿著下坡移動,往墜機點那條巷子衝去的美國人開槍。他看見有個遊騎兵被打中了頭,是個戴著小頭盔的黑背心。那人的兄弟努力想把他拉到安全地帶,結果自己也中彈了,子彈打中了脖子。
謝赫·阿裏和他的同伴起身離開了那裏。他們繞著直升機墜落區域的周圍轉了一圈,然後又匍匐爬回到馬裏漢大道上正對著墜機點的地方。他換了棵樹趴在後麵。南麵兩個街區遠,許多美國兵正躲在一輛汽車、一棵樹和一堵牆後。同一個路口的街對麵,能看見更多的美國兵。在他和美國兵中間,有數不清的槍手,大多數都是拿著槍卻不知道怎麽打的瘋子。謝赫·阿裏躲在掩體後,等有機會就來個幹脆的掃射。
他在那一直待了差不多有兩個小時,偶爾和美國人對射幾槍,這時,他的同伴阿布迪卡德·阿裏·努爾中彈了。街南麵一挺M-60機槍後的美國人打中了努爾好幾槍,他的左半邊身體幾乎被打爛了。緊接著,一枚M-203榴彈又在他身邊爆炸,他的臉也被榴彈片劃傷了。
他隻好幫忙抬著朋友往醫院跑。
13
一等兵大衛·弗洛依德一直很喜歡硝煙的味道。這讓他想起了家。在南卡羅來納,他還是個孩子時就和爸爸一起外出打獵——那並不是很久以前;現在他也就才19歲——他總是喜歡撿起彈殼聞聞。
可既然現在這股味道彌漫在空氣中到處都是,自然也就有了別的含義。他和其他人一起冒著炮火穿過街道,繞過一支三角洲小隊身後的拐角,又躍向他在街道左邊發現的掩蔽點。他縮在一處拐角,外麵圍著當地用作屋頂的鐵皮,麵朝南,心裏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
不斷移動需要消耗大量體力。弗洛依德真想停下來蜷縮到一個小球裏,把自己藏在什麽地方。他明白停止戰鬥就等於自殺,可他真的非常害怕。害怕得都快尿褲子了。我竟然上了戰場。這就像是電影,不過電影成了真事,而他,還身處其中。他不敢相信自己在真刀真槍地戰鬥,也不敢相信許多人正對著他開槍,想將他置於死地。我就要死在非洲這條肮髒的小路上了。這一刻如此緊張,根本不該想其他事情,可不知怎的,弗洛依德腦子裏就是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幅景象:夏末一個周日的早上,他的父母坐在桌邊愜意地吃著早餐,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寶貝兒子大衛,此時此刻正在一個千裏之外,他們從未曾聽說過,也從未曾注意過的瘋狂城市裏,拚命戰鬥著。我他媽的到這鬼地方幹什麽?直到三角洲隊員們的出現才讓他的情緒重新平靜下來。這些隊員們給了他鼓勵,激勵他要有恰恰相反的另一種情緒,這種情緒也在他身邊,那就是不顧一切地去戰鬥,向敵人傾瀉掉自己的每一顆子彈,投出所有手雷,轟掉每一發火箭彈,用他學過的一切本領盡最大可能折磨敵人,讓他們感到被懲罰的痛苦。因為戰爭令人瘋狂。看著遊騎兵戰友就在自己身旁被擊倒——他剛剛目睹了威廉森尖叫著倒在地上——真是……嗯,惹毛了弗洛依德。所以當他克服了那種想要躲在石頭底下溜走的恐懼之後,取而代之的就是這種困獸之鬥的瘋狂,這種破釜沉舟的勇氣,就好像,狗日的不是想打嗎?我他媽的打死你!
緊接著,他就看到菲爾莫爾中彈了。這怎麽可能?那些人最知道怎麽保存自己了!呼-哈他媽見鬼了!要是三角洲的人都被幹掉了,你覺得大衛·弗洛依德這個新兵蛋子活著走出這場戰鬥的可能性能有多大呢?
他靠著西牆,朝南沿馬裏漢大道猛烈射擊,這時突然意識到自己周圍的那層鐵皮根本算不上是道掩體。在街道的中央,正中間,專業軍士約翰·卡雷特已經爬到了路上一道隆起的後側,正用SAW機槍向南開火,給戰友提供強大的火力掩護。街對麵是沃森中士和另一組遊騎兵。
沃森憑著自己的一股子冷幽默帶著這支隊伍。一排子彈徑直從他頭頂飛過,打到旁邊牆上時,他會轉過頭,故意瞪大了眼睛對弟兄們說,“唉,太爛了!”那語氣和表情都讓人發笑。他的態度是,“我們都慘到這份上了,還管他娘的呢!”
中士科尼·托馬斯是菲爾莫爾中彈時離他最近的人。
“你能呼叫一架救傷直升機嗎?”胡登喊道。
托馬斯跑過去找沃森,可對方隻聽到了最後幾個字。沃森知道根本沒辦法把菲爾莫爾送出去,可他沒有勇氣告訴托馬斯。
“再往前走,去問問上尉。”他說。
於是托馬斯盡全力往斯蒂爾的方向跑去,然後大聲喊,“有人頭部受傷了。我們得把他送出去!”
斯蒂爾向托馬斯示意等一下,他用無線電問問。過了一會,他又問了句,“是我們的人嗎?”
難道他們不都是我們的一員嗎?
“三角洲突擊隊的。”托馬斯回答。
托馬斯很沮喪。他從沒見過有人頭部中彈。
“鎮定點。”沃森見托馬斯回來了,這樣說道。這位中士接著告訴他,或許他們能把他抬到“悍馬”車上。可那些該死的車都跑哪去了啊?他們出發趕往墜機點的時候,車隊不是也緊跟著他們上路了嗎?
托馬斯又跑回去找胡登。
“直升機沒法在這降落,”托馬斯說,“不過也許能叫來輛“悍馬”。”
“不用了,”胡登說,“他死了。”
托馬斯感覺自己出奇的平靜。他對斯蒂爾上尉的問話感到氣憤,“是我們的人嗎?”連他都覺得太失敗了。
隱蔽在馬裏漢大道中央的卡雷特感覺自己的位置好極了。這塊地方並不大。街道兩側的戰友們都以為他瘋了。不過卡雷特根據頭頂劈啪的子彈聲推斷,這道路坎可以說是處完美的掩蔽點。在他看來,幾乎下麵誰想跑上來,都要做好挨槍子的準備。他的視野很好,可就是此處隻能容納一個人。二等兵喬治·席格勒朝他爬了過來,卡雷特見狀趕緊喊:“席格勒,快回去!”席格勒沒吭聲,出來溜了一圈又爬回了牆角。
子彈很快就射穿了弗洛依德用來掩蔽的鐵皮。太陽這時已經落得很低,等弗洛依德注意到身邊砰砰的聲音時,一回身突然發現從那張金屬外照進來了幾道光柱。感覺就像是有人正用激光武器對他射擊一樣。緊接著他就看到街對麵的二等兵皮特·尼瑟瑞中彈了,尼瑟瑞背後的那堵牆正是菲爾莫爾倒下的地方。他捂著右胳膊疼得邊叫邊打滾。此前,他一直都趴在地上操作著那把M-60機槍。二等兵文斯·埃裏克見狀立刻頂了他的位置,可沒幾秒,他也痛苦地大叫起來。同樣是右胳膊中彈。現在尼瑟瑞和恩裏克都躺在了地上,不停呻吟著。很顯然,路口那麵牆的右邊,也就是自己人一死兩傷的地方,一定是敵人的火力焦點。從那前麵走就等於找死。
打中尼瑟瑞的子彈撕裂了他的二頭肌。流了很多血。醫務兵理查德·斯特勞斯鎮定地給他檢查了下傷勢,這名新傷員抬頭看了眼托馬斯。
“他媽的,中士,我真希望他們能因此把我送回去。”
“疼嗎?”托馬斯問。
“當然啊!不過,我沒事,我真相信上帝。”
“那好啊,”托馬斯說,“他也相信你。”
托馬斯接過了那挺M-60機槍。他斜著頭往西看,拚命尋找剛才對著他們射擊的槍手在哪。弗洛依德和專業軍士梅爾文·德吉澤斯也一樣,正躲在陰影裏的有利位置四處搜尋。弗洛依德有些絕望。我們要在此付出代價。正在這時,一顆黃銅彈殼叮當一聲掉到了地上,落在他們麵前。一定是從他們背後的房頂上滾下來的。那上麵有人!那個位置能清楚地看到沿明亮的東邊牆壁移動的人,射擊時還沒有任何阻擋!弗洛依德站起身。他不夠高,看不到房頂的情況,可他能用SAW機槍夠到上麵。他把槍舉到和屋頂平齊,扣動扳機猛掃一陣。接著就聽到有東西“砰”的一聲落了地,然後就是喊叫聲。那個方向的射擊停止了。
又有人從某個院子往南對他們射擊。托馬斯打光了M-60機槍的子彈,還扔了一個手雷過去,弗洛依德和德吉澤斯也都在開火,可都沒用。他們仍能看見有槍口還在從一堵圍著灌木叢的矮石牆後噴射出巨大的火焰。
“用反坦克火箭筒!”弗洛依德喊。
托馬斯背後就綁著一個呢,可那玩意太輕了,又很少用,他差不多都給忘了。
他不解地又看了看弗洛依德。
“反坦克火箭筒!反坦克火箭筒!你背後!”弗洛依德指了指他的肩膀。
托馬斯眉毛一挑,恍然大悟,好像在說,哦耶!
他解下火箭筒,展開,立好準星。一枚火箭彈瞬時將那座院子變成了一片火海。沃森中士看得出托馬斯在成功幹掉目標後欣喜若狂,幾分鍾前,這個小夥子還在因菲爾莫爾的死而焦躁不安。他解決了自己的心理問題。能看見戰友們如此堅韌不拔對他也是一種鼓舞。
正當專業軍士麥克·庫爾斯幫埃裏克包紮傷口時,一枚手雷飛來,從他身邊滾了過去。他先是看見了有股煙劃過,緊接著發現地上有個菠蘿樣的東西,骨碌著就滾到了卡雷特隱蔽的那處馬路隆起旁。
“手雷!”幾個聲音同時響起。
庫爾斯、埃裏克、尼瑟瑞、還有醫護兵斯特勞斯全都猛地往前一撲,盡可能往遠處滾去。一等兵傑夫·楊轉身想抓住斯特勞斯把他拉遠,可爆炸硬生生把這位醫官從他的手裏震了出去。
庫爾斯感覺自己被狠狠地往地裏摁去,身後還有一股熱浪和強光襲來。他的位置恰到好處。爆炸的衝力從他上方掠了過去。他感受到震動和熾熱,也嚐到了苦澀的火藥味,在這瞬間瘋狂的爆炸過後,他動了動胳膊和腿,發現竟沒受一點傷。其他人不可能有這麽幸運。卡雷特這下死定了。庫爾斯猶豫著坐起身,煙霧漸漸開始消散。
“醫生,還好嗎?”他問。
“沒事。”
“尼瑟瑞?”
“在。”
“埃裏克?”
“在。”
“楊?”
“我沒事。”
他最後才點卡雷特的名。
“在呢,哥們,我還好。”好友回答說。路上的那道坎把爆炸引向了上方,他才躲過一劫。
斯特勞斯的一條腿被彈片擊中了,楊在靴子裏也掏出了一小塊,不過幸好所有人都無大礙。
沿下坡街道有光的這一側,一間房子外搭了個小鐵皮屋,斯蒂爾上尉正和他的副手萊希納、話務兵阿特沃特一起躲在那後麵。胡登中士站在另一個院子的門裏,離斯蒂爾也就10英尺遠。他好像正努力想引起上尉的注意。
弗洛依德看見一支M-16槍管從街道他這一側的拐角伸了出來,指向了兩名遊騎兵軍官。
14
胡登這樣做的意圖是想告訴斯蒂爾,他掩蔽的地方很危險。菲爾莫爾和另一個三角洲隊員剛才就是在那被打死的。
斯蒂爾向胡登打手勢說等會。他正用無線電通話。他想知道那些見鬼的汽車究竟都跑哪去了。就在斯蒂爾的遊騎兵和三角洲突擊隊員們正拚命穿過各條街道,全力趕往第一墜機點的這會兒,地麵車隊已是不知方向,在城裏兜上了圈子,人員傷亡極其慘重。可斯蒂爾並不知情。他隻知道兩隊人是同時離開目標建築的。斯蒂爾帶著他的人已經在這裏被敵人壓製足有十分鍾了。如果車隊能拍馬趕到,他們就可以撤離了。
在斯蒂爾身旁,萊希納和阿特沃特正盡力尋求一些火力支援。一開始他們遇到了點麻煩,因為阿特沃特發出的超高頻無線電信號受到了一個街區遠的“黑鷹”墜機上超高頻緊急求救裝置的幹擾。萊希納最後終於用調頻無線電聯係上了一架“小鳥”攻擊直升機。飛行員——一級準尉豪·韋德告訴萊希納在地上放幾塊大片的橙色布板,標示出他們的方位。萊希納隨即下達了命令。
信號布板在路麵一擺好,韋德便駕駛飛機呼嘯著沿馬裏漢大道掠過。卡雷特趕緊把頭縮在胸前。隨著“小鳥”飛臨,四麵八方的子彈都朝天上射去,不過,這架飛機並沒有開火。韋德想試探一下敵人的火力,確保自己在還擊前掌握本方部隊的位置。他把直升機拉高,迅速掉頭,又呼嘯著沿原路折回。炮火再次襲來,韋德還是沒動。現在他已經清楚掌握了自己人在地麵的位置。“小鳥”又一次掉頭。這次再飛來的時候,飛機上的機槍開始發威了。
第一輪掃射剛過,就有一發子彈打在了牆邊,濺起的沙子一下把斯蒂爾的眼睛給迷了。萊希納轉身向左看。他以為那槍是從馬路對麵打來的,可斯蒂爾翻身滾到了他右側,盯著他身後的鐵皮牆。剛才的槍聲那麽響,斯蒂爾敢肯定子彈是從後麵射來的。他第一反應還以為是身後一個受傷的遊騎兵在透過牆開槍。於是他不停向遠處滾進,可這有點費事,他還背著部大電台。
鐵皮又被子彈打出了兩個洞,發出砰砰的聲音,地上塵土飛揚,突然,萊希納大叫了一聲。
他先是感覺被鞭子抽了下,接著又像是挨了記重拳,仿佛一塊鐵砧砸在了小腿上。一時間疼痛難忍。他緊緊抱住大腿,腿上冒出了個大洞。子彈打碎了脛骨,向下穿過整條腿,從腳踝鑽了出去,幾乎將整隻腳都扯開了。
敵人開了三槍。斯蒂爾和阿特沃特在第一槍後就迅速做出了反應,向遠處滾開,可萊希納沒動。萊希納的叫聲傳來的那一刻,斯蒂爾正翻滾著躲避子彈。槍聲越來越密。胡登在門口猛打手勢,招呼斯蒂爾快過來。阿特沃特則跟在他身後。門口很近了,斯蒂爾縱身一躍,跑了過去。地上有道門檻,他在慌亂中被絆了一下。進了院子,這個大塊頭上尉立刻就癱躺在了那裏。阿特沃特緊跟著他也衝了進來。
斯蒂爾看著阿特沃特,喊道,“我們得去救萊希納!”
他起身剛想衝回去,卻突然看見布洛克正拖著哀嚎的中尉往門口過來,他的一條腿血肉模糊,布洛克已經搶先一步跑到街上幫忙了。
斯蒂爾從阿特沃特手裏接過無線電麥克。他吼叫著,氣喘籲籲,斷斷續續,緊張的聲音和那頭飛行員以及空降指揮官平靜冷酷的回答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也映襯出地麵此時緊張的局勢。
——“羅密歐64,這裏是朱麗葉64。我們遭到了猛烈的輕型火力襲擊。需要立即支援並撤離。”
哈瑞爾平靜但不耐煩地回答道。
——“這裏是羅密歐64。我明白你們需要立即撤離。我已經盡了一切努力引導車隊前去接應,完畢。”
斯蒂爾疲憊地繼續說。
——“收到,明白。分隊指揮(萊希納)中彈。傷亡慘重,完畢。”
中士古德爾也是早些時候被戰友拖到這個院子裏的,子彈穿過了他的大腿和臀部。他聽到了外麵萊希納正在哀嚎。那聲音很恐怖,是他所聽過最可怕的。而他自己的傷,很奇怪,並沒有那麽疼。萊希納的表情也很嚇人。他已經進了院子,可仍在不停慘叫著。古德爾上前幫忙把中尉身上的無線電卸了下來。就在幾分鍾前,他負傷後,古德爾還曾在無線電裏告訴中尉自己無法繼續呼叫空中支援了。所以萊希納才親自呼叫了韋德。此刻他就躺在那,痛苦地叫喊著,右腿的上部還好,可下半截,膝蓋以下,卻駭人地扭向了一邊。他臉色蒼白得嚇人。古德爾還看到,那條傷腿的下麵滿是鮮血,越擴越大,他感到有點想吐。傷口還在汩汩地往外冒著血,就像是從壺裏往外倒一樣。
15
幾乎同時,在西南麵1.5英裏處,“黑鷹”“超級64號”的飛行員麥克·杜蘭特醒過來了。他的直升機墜落在一座肮髒的小村子裏,這附近的房子幾乎都是用鐵皮和布搭起來的。他發覺右腿有些不對勁。他和副駕駛,雷·弗蘭克剛剛失去知覺至少好幾分鍾了,不知道究竟有多久。杜蘭特直立坐著,稍微有點右傾。前擋風玻璃也碎了,還有什麽東西擋在頭頂,是張錫鐵皮。這架“黑鷹”相當結實,旋翼都還沒斷。他的座椅是架在減震材料上的,可現在也塌到了地板上。下方已經完全破碎,所幸整體還直立著稍向右傾。他估摸著這是由於飛機在落地時還在一直旋轉著,撞擊擠碎了下部,而離心力則把座椅拋向了右側。一定也是這兩股力量的聯合作用弄傷了他的大腿。他右腿最大的骨頭在座椅邊上折斷了。
這架“黑鷹”把一間棚屋壓塌了。幸好裏麵沒人,可屋子的邊上有個兩歲大的女孩霍瓦·哈桑,正躺在地上,流著血,不省人事。直升機甩出的一大片金屬在這個女孩的前額劃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他的母親賓特·哈桑不知被什麽滾燙的東西,也許是油,淋了一身,臉上和雙腿燒傷嚴重。
這些頭暈目眩的飛行員檢查了自己的狀況。弗蘭克的左腿脛骨骨折了。
之後,杜蘭特做了一些他後來也無從解釋的事。他脫下了頭盔和手套,又摘下手表。每次飛行前,他都要摘下手上的結婚戒指,因為戴著它很危險,容易刮到鉚釘或開關。他會把戒指穿在表帶上,這樣在飛行時,他還能一直帶在身上。此刻他摘下表,把戒指也從表帶上取了下來,然後把這兩樣東西都放在儀表板上。
他掏出槍,一把MP5K,這是一種輕型德製9毫米衝鋒槍。飛行員們稱它為SP,或是“小鋼炮”。
弗蘭克還在回想墜機時發生的一切。
“我沒來得及把係統都關掉。”他說,在墜落中他已經盡全力往上夠,想把輸油閥拉回來。他還說自己的背部又傷了。在幾年前的一場墜機事故中,他的背就曾受過傷。杜蘭特發覺自己的後背也很疼。他們都覺得一定是傷到了脊椎。
杜蘭特明白,自己的腿和背都受了傷,已經不可能憑一己之力爬出直升機了。他把那張鐵皮往遠推了推,決定透過破碎的擋風玻璃守住現在的位置。他們觀察四周,這裏是一小塊開闊地,離兩邊的房子都有1碼遠。前方有個小破屋,是用許多皺皺巴巴,形狀也不規則的金屬片拚搭起來的,緊挨著還有一條小土巷。他自己的邊上似乎是座房子的側牆,立在那搖搖欲墜。杜蘭特後來記得他當時看見弗蘭克正坐在對側的艙門口,準備自己爬出去。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弗蘭克。
這時,舒加特和高登出現了。杜蘭特被嚇了一跳。他們突然就站在了那。一定要麽是他昏迷了有一陣子了,要麽是他們動作神速。這兩個三角洲隊員他都不認識,隻是隱約麵熟。他們的出現帶來希望和安慰。有救了。他估計這兩人隻是援救隊伍的一部分。他本打算接著就打開無線電請求救援的,可現在,救援隊伍都來了,也就沒那個必要了。舒加特和高登很鎮定。槍聲四起,好在大部分都是上空直升機開的火。這兩個三角洲隊員跑來,小心地把杜蘭特拉出飛機,一人抬著他的腿,另一人扶著身子,仿佛他們有的是時間,然後把他放在了旁邊的一棵樹下。身體並不怎麽疼。現在他身後有飛機的機體和一麵牆擋著,左邊還有一麵牆一直延伸到機尾的後麵,杜蘭特可以放心地倚著飛機的右側隱蔽了。
機上的其他成員都遭受了嚴重的撞擊。機艙後部沒有像保護他和弗蘭克那樣的減震材料。兩名三角洲隊員把比爾·克利夫蘭也抬出了機艙。克利夫蘭滿褲子是血,嘴裏還在念念不停叨咕些什麽。
兩人又繞到飛機的另一側去救菲爾德。起落架被壓碎了,杜蘭特從機身下看不見那頭移動的腳步。飛機腹部直接砸在了地上。他以為那兩人是去那邊建立防線的,在想辦法救他們出去,也可能是要找處可供另一架直升機降落的地方,以便把他們運走。這時有索馬裏人開始在杜蘭特這邊的拐角周圍探出腦袋。也就一兩個。杜蘭特立即開槍掃射,那些人趕緊又鑽了回去。他的槍總卡殼,害得他每次都得先把子彈退出來,這樣下次開槍時才能順暢,可沒一會兒又卡住了。此時他聽到機身另一側的槍聲越來越密。他根本沒想過,這兩名三角洲隊員就是全部,壓根沒有其他救援隊伍。
16
當默阿裏姆趕到第二架直升機墜落點附近的村落時,通往那裏的小路已是屍橫遍野。幾架直升機在向地麵射擊,而且,不出所料,墜機周圍還有幾名頗具戰鬥力的美國兵。
隻有一條路能直接過去,可默阿裏姆看得出那條路已經被封鎖了。他盡力想攔住往前衝的人群,可這些人瘋了一樣無懼無畏。這位瘦長個、蓄著胡子的民兵頭子於是獨自蹲在了一麵牆後,等著手下趕來會合,準備到時再合力出擊。
17
從空中遙望,“超級62號”上的麥克·高芬納發現地上包圍圈的人群越來越密。在舒加特和高登的指揮下,他們兩人加上機組成員已經圍繞著墜落的直升機建立起了防線。顯然,他們決定放棄將機組成員轉移到開闊地的想法。此時正就地固守,等待支援。可在無線電裏,高芬納卻聽到了令人絕望的消息——救援車隊遇上了非常棘手的難題。
子彈射穿機體的“叮當”聲越來越頻繁,飛機同時還要在火箭彈的騰空爆炸中閃轉騰挪。已經有兩架“黑鷹”被擊落了,其他機上的飛行員正警告他抓緊遠離該區域。
——“你身後兩百米處有爆炸!”
——“火箭彈!注意右下方,超級62。”
高芬納正全神貫注於地麵上愈演愈烈的局勢,想盡量幫著做些什麽。
“該處形勢萬分危急,”他向無線電呼叫,“我們得把那些弟兄救出去!”
——“收到,62,可否報告一下情況?”
“有相當多的火箭彈襲擊,離敵很近。”
高芬納又回過頭來繼續引導“小鳥”攻擊直升機進行火力支援,告訴他們哪邊的索馬裏暴徒最密集。對於眼前的這一切,坐在“黑鷹”指揮直升機中的空中指揮官馬修斯再也看不下去了。包圍杜蘭特墜機點的人群在不斷迫近,不時還有火箭彈拖著尾煙劃出一道弧線飛來。多架“小鳥”在墜機上空盤旋,副駕駛都操著M-16步槍射擊目標。
——“快他媽撤遠點,”他說,“你們自己也會被擊落的。”
這場戰爭已經升級進入最混亂的狀況。現在有兩處墜機點。一支救援小隊已經機降到了第一處,也就是沃爾科特那裏,所有的攻擊部隊和最初的地麵車隊也被指引著向該處開進。另一支緊急集結的營救車隊剛剛離開基地,還沒走多遠。他們得迂回繞過墜機點的周邊地區,所以尚有一段距離。第一墜機點尚存一絲戰鬥的希望,可杜蘭特這裏,即便加上那兩個剛剛下去的三角洲隊員,假如沒有更多增援的話,恐怕也維持不了多久。
高芬納低飛著繞杜蘭特身旁墜落的“黑鷹”轉了一圈。每次一向西掠過,他就被陽光照得睜不開眼。他真希望太陽能快點落山。他和其他“暗夜潛行者”們都感覺夜間飛行更自在更舒服。在黑暗中,利用機載高科技裝備,這些飛行員和機組成員們能看見一切,而敵人卻無法做到。假如高芬納的“黑鷹”和“小鳥”能頂住那群暴徒直到天黑,那麽地麵上的人就有一線生機。
下麵的索馬裏人擠滿了通往主幹道的各條小路。每當高芬納俯衝飛過,有些人就會四散跑開,可緊接著,他們又在後方重新聚集。這感覺就像是把手伸進了水裏。現在他能清楚地看到一發發火箭彈從機身擦過。突然,他發現一名三角洲隊員中彈了。
“這裏是62,”他用無線電聯係道,“二號墜機點地麵分隊失去保護。一人中彈倒地。”
接著,過了一會,他再次呼叫。
“現在有沒有地麵部隊正在趕往第二墜機點?”高芬納問道。
——“沒有,目前沒有。”
高芬納又一次掉頭朝著正緩慢落山的太陽飛去,他突然感到飛機好像一頭撞上了一輛滿載貨物的列車。這次撞擊太劇烈,仿佛天空都被震塌了。飛機剛才正在做向右內傾急轉彎的動作,離屋頂差不多有30英尺高,速度110節,而且轉彎後機身幾乎保持了完美的水平狀態。這時,他在正前方好像看到了一大片螺旋槳,再定睛一看,竟然是前擋風玻璃多了一道裂縫。那一刻,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到底是仍在天上飛還是已經落到了地麵。座艙中的所有儀表屏幕都沒了顯示。瞬間死一般的寂靜。緊接著,他聽到了飛機警報係統發出了嘟嘟的尖叫聲,越來越響,就像是有人在緩慢調高了音量一樣(他後來明白過來,原來是第一發火箭彈的爆炸令他瞬間失聰,並不是音量在逐漸變高,而是他的聽力逐漸恢複了正常)。警報正在提醒他,引擎停車,旋翼也不轉了……可好像他們還在飛著。
高芬納這時意識到他的右側剛剛被一發火箭彈擊中了。他說不清中彈位置是在前麵還是後麵。他也無從得知後麵機艙裏是不是還有人活著,他的機工長們——中士保羅·沙隆和軍士長麥森·豪爾並未在這次爆炸中受傷,但三角洲部隊狙擊手,上士布拉德·哈林斯的一條腿幾乎被徹底炸斷,身上還中了許多彈片。高芬納的副駕駛雅康上尉渾身癱軟地靠在座椅裏,耷拉著腦袋一動不動。他不知道雅康是死是傷。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確實還在飛。高芬納這時機警地反應過來,他們正在墜落。他在模擬器中演習過這種情況。他們還在天上,不過正急速下降。
他看見下麵有一條街,是一條巷子。如果他能讓飛機保持在這個航向,也許能順利滑翔到巷子裏。那條巷子太窄了,可能會折斷旋翼,但那塊地方有助於飛機保持直立,這才是關鍵。保持直立。這時他又觀察了下,左邊有幾棟堅實的建築,街道相當寬敞,隻是右邊立著一排電線杆。他不打算去碰那些電線杆……可能隻有右側的旋翼係統會遭受撞擊,還可能會折斷。高芬納從右側舷窗望見了那幾根電線杆,現在隻比它們高20英尺了,就在這時,雅康醒了,他立馬對著無線電大叫飛機正在墜落,還給出了地點坐標。正當他們調整姿態坐穩,準備迎接撞擊時,高芬納本能地開始往回拉高控製杆,想盡力保持機頭朝上,令他意外的是,飛機竟然做出了反應!它還沒有完全停止工作!控製係統運轉不太正常,好在他還有幾個手動變距拉杆,足以保證飛行了。他們繼續向前飛,貼著頂端掠過了巷子和電線杆。高芬納抬高機頭,飛機仍在正常飛行著。但他不知道還能挺多久。引擎有沒有減速?控製裝置能用多久?好在這架飛機依舊保持著水平,而且動力充足。下麵的道路這時到了盡頭,遠處新港的設施也呈現在了高芬納的眼前,是友軍基地!他們開始減速,並同時小心降低了高度。在越過港口四周的圍牆後,飛機終於準備實施降落。接地的速度是15節,除機身有些右傾外,一切正常,隻是,金屬機身和地麵沙石嚴重摩擦,發出了嘎紮嘎紮的聲音。高芬納幾乎都想慶祝這次近乎完美的降落了。右側主機輪被炸飛了,直升機隻能滑動著減速,高芬納擔心他們會被慣性甩出機艙,然而飛機就這麽逐漸停下了,他這時關掉了所有係統。
當他爬出駕駛艙,準備查看一下後艙人員的情況時,一輛熟悉的“悍馬”車身影朝他們加速駛來。
18
麥克·杜蘭特仍然以為一切盡在掌控。他的腿斷了,不過並不疼。他靠著一棵小樹躺在地上,腰間頂著一隻補給包,手上拿槍對著那些不時探頭往這邊張望的索馬裏匪徒射擊,盡力阻止他們靠近。他左側的牆和機尾之間隻有一道約15英尺寬的空隙。杜蘭特不禁佩服起三角洲戰友給他挑的這個位置。
他能聽到直升機那邊傳來的槍聲。他知道雷·弗蘭克,他的副駕駛,不幸負傷了。還有兩個三角洲突擊隊員和他的機工長湯米·菲爾德,應該也在那邊。但他不確定湯米怎麽樣了。這麽算下來,直升機的另一側至少有四個自己人,可能還有更多搜救小隊的人。看來車隊趕來帶他們離開隻不過是時間問題了。
這時,他聽到了一名三角洲隊員——是加裏·高登——叫喊道他中彈了。尖叫聲中夾雜著憤怒和疼痛。此後他就再也沒聽到過高登的聲音。
另一名隊員——蘭迪·舒加特——稍後跑回到了杜蘭特這一側。
“機上還有武器嗎?”他問。
有。機工長們都帶著M-16衝鋒槍。杜蘭特告訴了他槍支存放的位置。舒加特轉身爬進機艙,到處翻尋了一陣,拿著兩把槍回到杜蘭特身旁。他把高登的槍,一把上好了膛,隨時可以開火的CAR-15遞給了杜蘭特。
“救生電台的頻率是多少?”舒加特問。
直到此時,杜蘭特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正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頓時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如果舒加特問他怎麽建立聯係,這就意味著他和高登剛才是單槍匹馬殺過來的。他們就是救援隊。而高登還在剛才被打死了!
他向舒加特講解了架設救生電台的標準程序。B頻道通了。他在一旁聽著舒加特向對方呼叫。
“下麵需要支援。”蘭迪說。
他被告知一支快速反應部隊正在趕來的路上。舒加特隨後跟他說了聲祝他好運,便拿起武器轉往直升機的另一側了。
杜蘭特此刻六神無主。他不能讓那些索馬裏暴徒們靠過來。他聽到有人在牆後講話,操起槍便對著那層鐵皮開了火。這槍把他嚇了一跳,因為之前他一直都是單發射擊,可這支新槍機卻是撥在連發上的。牆後的聲音停了。緊接著,隻見兩個索馬裏人試圖從“黑鷹”機鼻那裏翻過來。他立刻對著他們開了幾槍,那些人又跳了回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打中。
另一個人想從牆頭翻過來,杜蘭特打中了他。又一個人拿著槍從拐角邊上爬了出來,杜蘭特再次開槍命中了他。
這時直升機另一側傳來了一陣瘋狂的齊射聲,持續了差不多有兩分鍾。在喧囂聲中,他聽見舒加特在痛苦地喊叫。沒一會兒聲音就停了。
頭頂上,焦急的指揮官們正目睹著這一切。
——“能看到二號墜機點的畫麵嗎?”
——“墜機點周圍擠滿了當地人。”
——“當地人?”
——“沒錯,完畢。”
無線電陷入一片沉靜。
恐怖的感覺席卷上了杜蘭特的心頭。他聽到了一群憤怒的暴民的聲音。這塊空地因為直升機的墜毀而變得一片狼藉,而那群暴民此刻就像發了瘋的野獸一樣要將散落的飛機殘骸推開,他聽見地上傳來了巨大的拖曳聲。槍聲消失了。其他人一定都死了。杜蘭特明白接下來他們會幹些什麽,恐懼,驚悚,那一切此刻正等著他。第二件武器也打光了。他身上還別著一支手槍,但他根本不想去用了。
何苦呢?已經結束了。他完了。
一個男人繞過機鼻走了過來。他似乎很吃驚見到杜蘭特靜坐在那。他喊了一聲,便有更多的索馬裏人圍了過來。死期到了。杜蘭特將空槍放在胸前,雙手疊放在上麵,仰望向天空。
19
哈桑·亞辛·阿波科依的腳踝被直升機擊中了,當時他正和人群一起站在墜機周圍。此刻他隻好坐在一棵樹下觀望。腳上先是刺痛,後來就麻了。現在血流得厲害。他恨那些直升機。他叔叔就是被直升機上的機炮轟掉腦袋的。當時炮彈一下子就幹淨利落地把叔叔的腦袋從肩膀上削了下來,好像那裏就從來沒長過一樣。美國人究竟想要幹什麽?為什麽要對他們傾瀉炮火,播撒死亡?為什麽給他們送來食物卻又大肆殺戮?他真想撕碎那些從天而降的家夥,可他動彈不得。
阿波科依望見自己的同胞對美國人展開了攻擊,還活捉了一個。人群扯爛了那人的衣服,拖著腿把他從直升機旁拉走,阿波科依見此也興奮地跟著叫喊揮舞起了胳膊。有些鄰居還拿出了刀,照著那些美軍屍體猛砍,接著就開始大卸八塊。之後有人跑上了街,提著割下來的美軍殘肢四處遊行。
默阿裏姆繞過機尾跑過來時驚訝地發現這裏竟還藏著一個美國人,是個飛行員。沒有開槍。他把武器放在了胸前,雙手疊放在上麵。這時有人群從默阿裏姆身邊擠了過去,上去就是一頓拳腳相加。這位滿臉胡子的索馬裏鬥士突然感覺有必要留個活口,便一把抓起飛行員的胳膊,朝天空連放數槍,大聲喝退人群。
一個手下揮起槍托狠狠給了飛行員一下,默阿裏姆立馬推開了他。這名俘虜已經受傷,不可能繼續戰鬥了。遊騎兵之前花了數月的時間抓捕和監禁了不少索馬裏人。他們肯定願意交換戰俘,沒準用這一人就能換回所有同胞。讓他活著比死了更有價值。他指揮手下圍了個保護圈,不讓那些殺紅了眼的人靠近。默阿裏姆的另幾個手下蹲在地上開始撕扯杜蘭特的軍裝。他身上別著一支手槍和一把刀,他們擔心裏麵還藏著其他什麽武器,而且為了便於追蹤下落,這些美國飛行員的軍裝裏都縫著信號發射裝置,於是這身外套也被徹底扒光了。
20
索馬裏暴徒越來越近,杜蘭特仰頭望向了天空。他們用他聽不懂的話尖聲喊叫著。有人拿槍托照著他的臉上就給了他一下,頓時他的鼻梁就斷了,連眼睛周圍的顴骨好像也碎了。一大群人拉扯著他的胳膊和腿,還有人上來撕扯他的衣服。他們解不開他身上固定裝備用的塑料摁扣,杜蘭特便索性伸出手去,自己把這些摁扣解開了。他就像是刀俎上的魚肉任由處置。靴子被脫掉了,救生背心和襯衫也不見了蹤影。一個男的把他的褲子解開了一半,發現杜蘭特沒穿**(赤道地區的天氣太熱,這樣能舒服些),趕緊又把拉鏈提了上去。他們也沒動他身上的棕色T恤。一直都有人踢打他。一個年輕人靠了過來,一把扯下杜蘭特掛在脖子上的“狗牌”,拿著摁到杜蘭特的臉上,向他喊道,“遊騎兵,遊騎兵,索馬裏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還有人朝他臉上扔了把土,弄得他滿嘴都是。他們拿一塊破布或者毛巾之類的東西蒙上了他的頭和眼睛,半拖半抬著把他的身體舉到半空中。他感覺自己那根斷了的大腿骨穿透了腿肚,戳破了表皮。周圍所有人都在打他、踢他,用拳頭揍他,用槍托砸他。他不知道這群人要把他帶到哪。他被吞噬在一片仇恨與憤怒的海洋。有人,他覺得是個女人,還伸手抓住了他的陰莖和睾丸,猛拉狠拽了一通。
在驚恐的痛苦中,杜蘭特突然感覺自己超脫了肉體。他不再處於人群的中心,他就站在其中,或者說,飄浮在這上方。他看著圍攻自己的人們。遠遠地,不知何故。他感受不到痛苦了,恐懼也在逐漸消失,就這樣,他失去了知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