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轉。

畫麵乍然消散。穆無霜昏昏沉沉地晃著腦袋,覺得自己好像隔空被打了一頓,身上綿軟酸疼,沒有半點力氣。

歸覽的聲音適時響起:“怎麽樣?”

穆無霜按著太陽穴,看見少年皺著眉頭望自己,滿臉的不耐。

不知道為什麽,穆無霜總感覺自己看向歸覽時心中略浮起些奇異。

她幹巴巴地回道:“還好……還好。這是怎麽回事?”

歸覽涼涼道:“你濫發好心惹出來的事。”

他說罷,忽然抿了抿唇,緘默了片刻。

穆無霜聽他這話,心裏自是不舒服。但轉念一想覺得倒也正常。

這小魔頭一貫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自己和他計較什麽勁兒。

她按了按額角,仍然覺得方才那種異樣感在心頭縈繞不去。

滯澀發堵,沉甸甸的,像陳年積澱的水垢粘連在心間。

片刻的沉寂後,歸覽又開口。

“我經脈特殊,旁人給我輸魔力不僅沒用,還會讓我體內原本的魔力倒灌回去。”

歸覽說這話時,眉目壓得沉沉,隻是唇瓣和臉色俱都蒼白,平白添了些無辜的脆弱感。

穆無霜默然片刻,說道:“那你自己好好養傷。哦對了,這間鋪子是你的嗎?我想拿件衣服穿。”

“拿。”

歸覽聲調冷淡。

穆無霜在淩亂的櫃台上挑了件衣袂飄飄的裙裳。大紅色,帶些異域風,有叮叮當當的環佩玉飾,還配了一張麵紗,完美切合了她蒙麵的需求。

穿好衣服後,穆無霜滿意地端詳一番自己身上衣飾,轉頭就看見歸覽正抱胸看她。

少年紅瞳閃爍:“穿這一身,出去上趕著和親?”

“趕你媽的葬禮。”穆無霜順口說完,才忽然驚覺自己說錯了話。

她捂起唇,麵色鎮定地開始裝傻:“哎呀我剛剛說了什麽呀,風太大了有點聽不清惹嚶嚶嚶。”

歸覽:“……”

歸覽:“屋裏有個屁的風。”

穆無霜瞅著歸覽的麵色。少年盡管的麵色冷然,但居然並沒有生氣。

這小魔頭是被活佛附體了?

不論如何,穆無霜還是稍稍鬆了一口氣。

歸覽又道:“玉馬城中的魔都恨不得把自己的臉埋起來,你這樣穿,是嫌死得不夠早?”

他說完,臉上閃過嫌惡神色:“算了,你要找死是你自己的事。”

穆無霜愣了愣:“其實我來找衣服確實也是為了遮住自己,不過這套太好看了,我不舍得離它而去,隻好穿走了。”

歸覽斜瞥她一眼,沒說話。

門口忽然傳來雜亂的篤篤腳步聲。

穆無霜凝眉細聽。

那些人完全不遮掩自己的動靜,步子踩得很實,聽聲可以辨出來人大概是身長九尺上下的壯年男魔,並且人數不少,約有十來個。

穆無霜一邊撫平衣角褶皺,一邊施施然朝門外迎去,嘴裏還不忘問道:“是你的人?來接應你的……唔!”

一段修長分明的骨節狠狠按住她的唇。穆無霜隻覺脊背猛地撞上一個薄而硬的東西,有長臂攬上她腰身,很生硬地將她整個人往後帶去。

鼻端縈繞著淺淡蘭香,絲絲縷縷的幽甜氣中摻雜了淡淡的鐵鏽味,是歸覽身上殘存的血腥氣。

穆無霜周身僵硬了片刻,下意識想要使力掙脫的時候,頭頂傳來少年不耐煩的嗓音:“別動。”

穆無霜垂眸看著眼前歸覽將自己摁得死死的手臂,有些詫異。

在歸覽捂她嘴的第一時間,她就知道這幫人不是什麽來接應的手下了。

不是手下,那肯定就是敵人。歸覽現在受傷很虛弱,見到敵人就跑,那也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

穆無霜縮了縮身體,迎著獵獵的冷風開始提問:“你自己跑不就行了,救我幹嘛?”

她腰上的手臂緊了緊,似乎更用力了。

歸覽麵無表情地低頭,“可以啊。不要我救的話,我現在就扔你下去。”

穆無霜識趣地閉嘴。

雖然她確實不需要歸覽救,可是她需要歸覽身上的信息。

小魔頭需要被滿足一下自己無處安放的保護欲,她懂的。

唉,笑一笑算了。

穆無霜愁眉苦臉地耷拉著眉頭,在歸覽懷裏想起了自己寄出去的那封家書。

機關木鴿傳訊很快的,穆家人大概後日便能收到了。

好想回去看一眼他們啊,可是自己一身魔氣,恐怕連修真界邊陲小城的城門都進不去。

正統修士和魔修一貫不對付。

修士和凡人同享一片地域,為了避免魔修傷害尋常民眾,城門通行處會擺放鑒查魔氣的器械,魔氣超過限度便不許入城。

一旦測出超標的魔氣,就會有修士趕往魔氣出沒之地,以安人心。

迎麵的風聲終於緩了。

扼著她腰的手臂幾乎在風止的那一刻便立時鬆開。

穆無霜從思緒中抽回,理了理頭發,然後便觀察起周遭來。

地麵鋪的石磚材質不再是大理石,而是略顯粗糙的花崗岩,這意味著他們已出玉馬城。

這裏明顯荒涼很多。林木疏疏,長勢奇詭,地上枯葉散落,一派蕭瑟景象。

放眼望去,道旁和枯樹下置著一些矮小帳篷,頂端尖尖,帳布麵上綴著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

穆無霜袖底的指尖微縮了一下。

她在魔界初來乍到,完全不熟悉荒川澤的布局以及地形,唯一熟悉些的便是玉馬城。

至於出了玉馬城有什麽地方,周圍又會遇到什麽東西,穆無霜是一概不知。

太冒失了。

穆無霜能感覺到歸覽的視線正落在自己身上,頗有些意味不明。

半晌,歸覽出聲:“來到一個陌生地方,也不開口問人,是打算死在這裏?”他音調冷淡,神色漠然,眼睛卻落在穆無霜身上。

穆無霜聞言道:“那也得周圍有人才行啊。”

“……”歸覽表情更冷了幾分。

“可以,那你自己死在這裏,別哭就行。”

少年半掀著眼皮,眉眼冷涼,唇角壓得很平。

這話說完,他身形一閃,飛身離開了。

穆無霜目瞪口呆。

這畜生走得是真快啊。自己好說歹說饒他一命,現在就把她丟這兒?

穆無霜深吸一口氣,堪堪平息胸中激**的怒氣。

她環顧蕭瑟空**的四周,目光定在那些散落的古怪帳篷上。

裏麵不像是能住人的。穆無霜略略一估計,那帳篷的高度才堪堪到她腹部。

這玩意矮便罷了,看上去還很逼仄,硬塞都塞不進一個人。

穆無霜慢慢走近前去看。

帳麵那些黑漆漆的字跡糊成一坨。借著日光看去,這些密密麻麻的小字隱隱泛出些刺目的朱色。

穆無霜伸指,略微用力劃了一下帳麵的字。

幹巴巴的黏稠殘渣被揩下來,在光下看得更加分明。

這不是什麽黑字,是幹涸日久的濃稠血液,風幹後乍一看去發黑。

穆無霜心頭無端一顫。

她捏緊了帳口的簾布,正想要掀開。

“嬌嬌小娘子,你這是在做什麽啊。”

一道輕浮的男聲笑吟吟地響起來。

穆無霜扭頭,看見一個幾乎衣不蔽體的男魔在一旁笑著看她。

之所以說他衣不蔽體,是因為他那衣服穿了跟沒穿似的,前胸一個大洞,後背一個大洞,一眼就能看透他的身體。

不過身材還是很不錯的,肌肉健碩流暢卻不虯結,極具觀賞美感。

這男魔麵容俊朗,很有幾分英氣,挑眉笑吟吟望人時帶幾分輕薄的痞氣。

穆無霜盯著他的腹肌看,那男魔也不介意,隻笑道:“小娘子看我便好,千萬莫要掀開那帳子看。”

穆無霜眼觀腹肌鼻觀腹肌,很隨便地問道:“為什麽?”

“帳子裏是用於祈願的魔童,打開了就要占卦許願的。”男魔漫不經心地說。

“靈不靈?”穆無霜問。

她心裏隱隱約約能猜到,這裏麵放著的東西大概是什麽邪術蠱法,用了怕是會生禍。

“靈。”男魔說,“但世上總歸沒有掉餡餅的事,它讓你願望順遂,就要從你這取走些東西。”

穆無霜視線落在那帳篷上,眸光忽然一頓。

她方才將要掀開的帳篷口底下,多了一張薄薄的宣紙。

上麵滿紙墨跡,密密麻麻,像極了她那日寫的家書。

穆無霜眉心狠狠一跳。

不僅僅是因為心緒的震顫,更是因為她感知到帳中有一縷魔氣。

而那縷魔氣讓她眉心那朵鳳仙突突地跳躍,閃爍不停。

之前她給歸覽輸魔氣後的那種感覺,又一次漫上體表。

穆無霜心髒開始發疼,她晃晃腦袋又眨眨眼,那種感受開始越發深刻。

她直覺裏麵會有什麽關鍵的東西,於是提步走向帳篷。

身後,那個俊朗男魔聲音疑惑:“小娘子,別去啊,那東西邪氣很重的,你承不住——”

穆無霜偏頭道:“多謝,隻是我得去看看。”

後麵男魔的眼神逐漸變得有些古怪和莫名。他拉了拉身上約等於無的衣服,麵色凝肅地後退了幾步,遠離穆無霜和帳篷。

好言難勸該死的鬼,他是看這娘子順眼才提點她兩句,既然她執意要去,那他也沒有辦法。

前方,穆無霜已經來到帳前。

她蹲身,將帳內飄落出來的那一張薄紙撿起來。

皺巴巴的紙張上,用稚拙又漆黑的墨跡密密麻麻寫滿了“救救我”。

明顯是孩童寫的,字句全擠在一處,行距間滿溢著絕望和惶然。

作者有話說:

今天開始不再當鴿(煙)快看這是粗長的三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