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格外安靜的玉馬城街道上, 僅有的半點聲響,是與歸覽方向相悖的另一條街道。

城東,穆無霜自鋪子當中走出, 身後跟著一列浩浩****的短打行工。

一行人迅疾地隨著她來到東郊。

東郊裏的流浪魔修們此時已經三三兩兩地坐在地上聊天, 見穆無霜回來,領頭的青柱率先站起來,眼睛裏閃出喜意:“小姐, 您回來了!”

穆無霜尷尬而不失禮貌地一笑。

她已經不是穆家小姐了, 一個魔尊,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被叫小姐,總感覺有點古怪。

於是穆無霜清清嗓子, 說:“不要喊我小姐啦。……青柱, 你應該知道我是魔尊的事情了。”

經曆了歸覽發瘋一事, 魔尊的身份實在是很難不暴露。

青柱眨眨眼,清俊的麵上微微正色:“青柱知道小姐是魔尊。”

坡上, 穆無霜帶來的勞工們從桶裏抽出來一團棉花似的東西,又插了根長管子, 開始朝雪白的棉球裏吹氣。

青柱話音剛落, 原本坐在一旁看勞工幹活的一眾魔修,齊齊起身。

他們望向穆無霜的目光充滿了感激與熾熱, 像是早就受過指示般, 齊聲道:“願效忠尊上。”

穆無霜呆呆地看著他們整齊劃一的動作, 半晌才愣愣地揮手示意。

她驚悚地偏頭去看青柱, 青柱含笑看她, 道:“小姐來前, 青柱都已將事情說過一遍。”

雖然話說得簡單, 但穆無霜知道, 要說服這麽一眾人全部效忠自己,並不是什麽輕鬆的功夫。

如今青柱幫她打點好了,倒是省了她不少心思。

青柱又道:“他們都是心思純澈之人,修為也俱是白丹以上,最高的有合體巔峰,接近償道。”

合體,對應金丹之上的元嬰。而償道,對應修士的等級就是化神。

穆無霜在入魔之前就是化神修為,在修真界已能算是高階修士。

她沉吟間,後麵的做工魔修已經竣工。

長管將狀若棉絮的團團吹得膨脹,一點點脹成了純白如羽的球形帳篷,麵積可容納二人同住。

荒郊坡上,有序地列滿了六十個白球。

安置問題已經妥當,穆無霜交代了基本的事項後,也挑了個帳篷。

這玩意怪新奇的,她也想睡。

躺進軟如雲端的帳子裏,穆無霜長長呼出一口濁氣,決定小憩一會。

這些天的事有點多,她就算身體不疲勞,精神上也疲乏了。

穆無霜慢慢闔上眼,無聲地又籲出一口氣。

她在心底自語道:很累了,養養神吧。

修士是不需要什麽睡眠的,何況穆無霜此刻壓根沒有睡意,怎麽都不可能睡著的。

但穆無霜很認真地去入睡。她鬆軟下身子,呼吸均勻,祥和地閉著雙目。

不知過了多久,穆無霜迷迷糊糊地覺得身上壓了個冰冰涼的東西。

冷得像鬼一樣,還有點兒沉,重重地壓在胸口,讓人呼吸都不順暢。

她懶得睜眼,很不高興地揮手把那玩意拂下去。

拂落之後,穆無霜又摸了摸胸口。

有什麽東西黏黏糊糊蹭到手上,觸感冷涼。

她終於不耐地睜開眼睛。

小歸覽麵無表情地浮在半空中,唇瓣開合:“醒了?醒了就來交供奉。”

穆無霜:“?”

她揉了把眼睛,視線裏依舊是小歸覽那張白得像死了半年一樣的臉。

他身上穿的仍然是那件昂貴的衣服,也仍然髒兮兮的。

而與上次的不同之處在於,這次除了髒之外,還又破又爛,抹布似的。

更離奇的是,這條破破爛爛的抹布上還沾滿了泥濘似的紫紅色黏液,將原本都破碎成條的衣料粘連在一起,難看極了。

穆無霜徹底被小歸覽這副尊容弄清醒了。

她幹巴巴地指了指小歸覽,問道:“掉糞坑裏了?紫紅色的還。”

小歸覽:“……”

小歸覽冷聲道:“不給供奉,你就完蛋了。”

他雪白的小臉沾了點灰,說著威脅話的時候沉著臉,那灰燼也跟著話音一同簌簌落了一點。

穆無霜唇角下撇,嘟囔著翻身爬起來:“給給給——”

“等等,”她撫了撫軟墊,表情狐疑:“離上次供奉好像沒多久吧。這才幾天啊,供奉頻率有那麽高?”

小歸覽臉蛋蒼白,唯有麵色繃得緊緊。

稚嫩的嗓音以公事公辦的語調,緩慢陳述著:“近日我體內怨念增長,它蓄滿身體所需的時日就短了。”

穆無霜隱隱覺得不對。

她困惑地問道:“你不就是怨念本身嗎,你還不能控製自己的增長?”

小歸覽神色平靜:“不能。”

穆無霜沉默了片刻,認命地繼續當冤種:“好吧。那這次,你要我供奉什麽?”

小歸覽沉靜地注視著她:“不知道。”

穆無霜腦門上緩緩冒出來一個問號。

她不可置信地甩了甩手上的黏糊糊**:“小朋友,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小歸覽似乎也覺得這個要求有點莫名其妙。

他露出一點苦惱的神色,小手揉了揉眉頭,繼續解釋道:“因為這個東西我也說不出來是什麽,但這個東西我曾經擁有過。”

“如果要說具體是什麽東西的話……大概是一支軍隊。”

小歸覽睜大一雙漆黑眸子,話音裏充滿了雀躍的向往。

穆無霜越聽越覺得離譜。“是不是在耍我”這句話剛要脫口而出,聲音就硬生生頓在舌尖。

因為此時,她眼前的小歸覽目光亮晶晶的,希冀不似作假。

可是,這怎麽也不合常理。

因為幼時的歸覽,修為低微,身體也孱弱。

不說別的,單看這衣衫襤褸的狼狽模樣,就是被人欺淩的軟柿子角色,又怎麽可能會擁有一支所謂的“軍隊”?

穆無霜張了張口,對上稚童熠熠的閃亮目光,說不出什麽話來。

小歸覽年紀雖幼,但極擅察言觀色,感知情緒。

他見穆無霜這副為難神情,也低垂下眼,頗為可憐巴巴地絞了絞髒兮兮的衣袖。

帳間一時陷入了沉默。

半晌,小歸覽抽開絞衣服的手,抬頭看穆無霜:“如果不知道怎麽給我供奉的話,其實還有一個辦法。”

穆無霜無聲地注視著他,示意他快說。

小歸覽便猶猶豫豫地開口:“我是怨念的承載體,怨念都裝在我的身體裏。”

“但怨念除了會驅使我產生欲.望之外,其實還承載著一些與怨念相關聯的記憶。”

穆無霜耷拉眼皮:“那你不早說。你趕緊看看你的記憶告訴我,我好辦事啊。”

小歸覽搖搖頭,“不可以,我看不見。”

他道:“我隻是容器,我隻能感知怨念的情緒和欲望,不能讀取記憶。”

說罷,小歸覽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襟,表情很嫌惡:“我的外觀是怨念產生當日,原主的模樣。”

“好惡心,我也不想這樣穿的。”

穆無霜瞅著他一身的紫色黏液,聽完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就是一個工具人。”

小歸覽沉默,不作回應。

他接著自己的話往下說:“我看不了怨念裏的記憶,但你可以。”

“我把怨念渡給你就行了,渡給你之後你也不用給我供奉了。隻要怨念離開了我身體,就萬事大吉。”

小歸覽說完,很幹脆地把皺巴巴的衣擺一撩,一節藕段般的手臂就伸向穆無霜。

穆無霜還沒說話,稚童的手臂便重重按上她眉心,完全沒有半點商量的意味。

偏偏這魔童還不是實體,她看得見但摸不著,沒法阻攔。

幾乎是須臾,穆無霜腦中就產生了一股極其強烈濃厚的鬱結。

深厚沉重,壓得她整個人都沉甸甸的,脫不開身。

是一種身心都被撕扯抽離的痛楚。

魂魄飄渺地浮在體內,意識和身體的五感割裂作兩份,虛無之至,****然落不到實處。

——這不是常人能感知到的體會。

穆無霜拖著不似實體的身軀,心裏隻有這樣一個念頭。

而這個念頭僅僅隻是一閃,便淹沒在了皮囊空**的虛無感裏。

這感知苦得她舌根都發麻,卻無法控製自己的意識。

她的意識就這樣蠻不講理的,沉沉墮進外侵的這抹鬱結。

穆無霜不知道在裏麵沉浮了多久,總之再睜眼時,她感覺整個人都綿軟無力,被這一遭折騰得快要虛脫。

結果這一睜眼,卻並不是解脫。

天幕灰沉沉的,昏黑無比。

像是吝於施舍日光一樣,烏黑的雲縫裏隻露出一線細若遊絲的金光,照不亮方寸地界。

穆無霜勉力掀起眼皮,低頭看自己,第一眼沒有看清。

這裏實在太暗了。

等到眼睛適應了暗沉的光線之後,她才堪堪挪動了一下手足。這一挪動,便帶起一身的酸麻和刺痛。

穆無霜心底一驚,隨即意識到這身體也不是她的。

怪不得腦袋昏昏沉沉的,難受得緊。

她用這副腦袋費勁地思索了幾秒,後知後覺地想明白,這身體大抵是幼時歸覽的。

口中幹燥難耐,穆無霜忍不住舔了舔唇,結果觸到一嘴的死皮和綿綿密密的疼。

穆無霜又挪了挪身子想要站起來。

哧哧,哧哧。

沉悶的牽拉聲響起來,伴隨著的是手腳綿軟地落回原處。

穆無霜低頭,費力地辨別了許久才看出來自己身上的是什麽東西。

是黏糊糊的紫紅色黏液。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