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笑聲尖得不似常人, 異常刺耳。

他一邊笑,一邊踏步向前。

耳中傳來男人沉重的踏步聲,歸覽仍然趴伏在地上, 眼睛睜得大大的, 沒有回頭看。

“哧”一聲悶響,小少年聽見聲音,漆黑的眸光怔愣愣的。

背上傳來撕裂的痛楚。

歸覽垂下眼眸, 看見胸前突出一根狹長尖細的灰黑指甲。

甲尖掛著絲絲縷縷牽連的紅色髒肉, 腥氣彌漫,直衝鼻端。

腹腔裏震**著銳物入肉的餘韻,**得他目眩耳鳴, 心弦惶惶。

嘩啦。

貫穿胸膛的銳物抽離, 留下一個黝黑深邃的洞。

胸前溫熱一層層漫開, 身後的男魔狠狠啐了一聲,嗓音嘶啞地罵道:“居然還是個雜種, 血這麽臭。”

歸覽麵無表情地聽著,神色沒有波瀾。

那男魔的聲音繼續從後麵傳來:“血這麽雜, 放以前, 這種貨色,爺看都不看一眼——”

音落, 歸覽突然回了頭。

對上那雙猩紅陰鷙的眸子時, 男魔愣了一愣。

下一刻, 男魔那雙血絲漫布的眼大瞪。他目眥欲裂, 眼珠凸起, 似乎是遇到什麽極驚恐的事情, 完全不及反應。

他脖子一歪, 頭顱骨碌碌滾落。

歸覽捏著短刀, 手背青筋凸起,刀卻握得極穩。刃邊靛藍幽光泛泛,倒映男魔凸出的眼球。

他眼瞳幽幽,目中紅意翻滾。

半晌,歸覽鬆開捏緊短刀的手指,原地坐了下來。

胸口的血仍然在汩汩地流,很有節律,一下一下隨著心跳聲迸發。

強有力的心髒咚咚咚地跳,而穆無霜滿耳朵都是這個聲音,簡直是欲哭無淚。

她被禁錮在歸覽身體裏,被迫用第一人稱視角感受了一遍歸覽的經曆。

雖然她感知不到痛覺,但畫麵很血腥,她不想再看了啊。

況且看了半天,她真是一點有效信息都沒有得到。

那個鬼魔童要的供奉究竟是什麽啊!

雖然魔童告訴她,隻要這個怨念轉移到她身上,就不需要再給供奉了。

隻是穆無霜還是想要知道歸覽小時候究竟想要啥。

因為回宮那天歸覽救了她,她答應歸覽要回他個禮物。

雖然歸覽後麵還是莫名妙給她擺臭臉,但恩歸恩怨歸怨,還是要分開看待的。

等她還完這個鳥恩情之後,就能正式和歸覽一刀兩斷了。

穆無霜這樣想著,感到自己的身體又動了起來。

她提起精神,凝神繼續看歸覽視角。

視線忽而天旋地轉。

地上那顆猙獰的頭顱近在眼前,眼前籠上模模糊糊的陰影,是鼻峰投下來的影子。

灼熱的鼻息噴灑在焦黃的土上,熱氣又循著土堆的弧度返回來,打在臉上。

歸覽側躺在地上,紅眸死死盯著那顆斷裂的頭。

男魔死前的五官猙獰蜷縮成一團,那樣的醜。

這樣醜陋惡心的東西,也好意思罵他是雜種,罵他的血是臭血。

歸覽知道自己不是娘生的孩子,他是被娘從野外撿回來的。

他盯著那顆頭,想了一會,堪堪笑了一聲。

對啊,他原本就是被丟掉的東西,再被丟一次也沒什麽。

隻是他剛剛失去了修為,現在隻是一個凡人,還是重傷的凡人。

等到胸前血流幹淨了,他就死了。

歸覽心間湧起一陣強烈的不甘。

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歸覽爬起來,爬到那具無頭的屍體旁邊,把他的衣服扒下來,然後一個一個口袋地翻找。

遊**在荒川澤邊緣的魔是最落魄的,沒有多少家當。

歸覽仔仔細細翻遍了衣服裏的每一個犄角旮旯,除了翻出幾塊生鏽的銅皮和鐵皮之外,什麽也沒找到。

沒有草藥,沒有銀錢,沒有任何他想要的東西。

那幾塊破銅爛鐵,就是這魔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了。

歸覽倚在無頭屍身上,低低笑起來。

他越笑,胸口的血就湧得越厲害,氣息也越發淩亂微弱。

一隻手搭在鏽鐵皮上,分不出誰更冷。

生機一點點在歸覽身上流失,歸覽一動不動地倚在原處,和那具屍體唯一的分別,就是目中顏色越來越深,聚成深沉可怖的濃朱色。

“喀”一聲,手下的鐵皮被按歪。

歸覽目光沉沉地看著那鐵皮,又抬起一隻手去掰。

他的指節修長靈巧,隻擺弄幾下,就拗出了一個奇異的小人造型。

鏽跡斑斑,但筆挺堅硬,像一個堅不可摧的戰士。

歸覽盯著鐵人,眼睫忽然一顫。

他撈起另一塊銅皮,也掰成同樣的模樣,然後把兩個鐵人立在土上。

日暮下,鐵人沒有生鏽的部分折出冷涼的白光,竟然有種甲光向日的肅穆感。

兩個鐵人孤零零地列在一起,閃著微弱的光澤。

小少年蒼白單薄的唇瓣掀起來,聲音虛浮:“鋼甲,戰鬥兵。”

他觸了觸鐵皮人,“衝鋒,殺死他們。”

歸覽夢囈似的,輕輕道:“把他們都殺光,神擋殺神,佛擋殺佛,讓他們都害怕我。”

“讓他們不敢再罵我、再扔掉……我。”

吐出來的“我”字微不可聞,遊絲一樣,幾乎聽不清了。

懸在空中的手無力地垂下去,砸倒了鐵皮人,擋住了上麵的反光。

手掌落下的一刻,穆無霜的視線徹底暗沉下去。

麵前灰沉沉的,像烏雲繚繞,朦朧不清。

穆無霜猛地睜開眼睛。

眼前潔白無瑕,是她先前待著的白雲帳篷。

半空中,那個紫紅色黏液的魔童依舊懸在那裏,正百無聊賴地磕著瓜子。

見穆無霜醒了,他偏頭,含糊不清道:“你看得還挺認真。其實你可以在他身體裏麵睡覺的,就當什麽也沒有發生。”

穆無霜瞥了眼魔童,不客氣道:“你懂屁。”

少女一邊說,一邊拉開帳篷的簾子,伸直手:“怨念消除了,沒事了對吧?沒事了就請滾吧。”

浮在半空中的魔童噎了一下,撇撇嘴,到底沒說什麽,順著簾子的空隙飄出去了。

穆無霜卻仍然坐在帳中的榻上,眼神怔然地望著魔童遠去的背影。

片刻後,穆無霜掀簾走了出去。

*

玉馬城內的寂靜再一次被打破了。

新尊出城、大護法回宮,加之昨日城內的這樁鬧劇,相當於是將二人不睦的事實昭告了整個荒川澤。

一夜過去,玉馬大道上才堪堪有了動靜。

晨曦初升,路邊的商戶不約而同地將緊閉的門窗拉開一條縫隙。

一雙雙眼神各異的視線交匯錯開,俱在無聲考量著。

良久,喀拉一聲響,有人率先拉開了鋪門,支起了蒸籠架子。

然後接二連三的拉門支窗聲響起,寂靜的街道上也有人走出來,話聲漫在蒸騰的空氣裏。

“新尊舊尊昨天相遇那架勢,唬人得很。可後麵也沒打起來,這是個什麽態度?”一隻魔手裏忙活著,嘴裏嘖嘖說道。

“少管,本分點就是了。”

接話的魔是個麵部遮得嚴嚴實實的女人,聲氣不耐煩。

與此同時,一旁有個同樣掩蓋頭臉的人和女人擦肩而過。

擦身過去的人聞言轉身回望了一眼,露出漆黑靈動的眼瞳。

眼瞳的主人自然是穆無霜。

她僅僅隻是頓步了一刻,仿若充耳不聞地走了。

穆無霜魔氣隱匿得很好,街上沒有一個人察覺到,這條路上正走著今天輿論中心的主角。

今日她依然去城東,找的卻不是負責建築的魔修,而是鐵匠。

在看完了魔童的怨念之後,穆無霜心間有點古怪的悵惘。

她不應該同情一個喜怒無常的魔頭。

但幼時的歸覽粉雕玉琢,眸光晶晶亮。

他也隻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孩,和傳說中聞風喪膽的魔頭搭不上半點關係。

還有那幾片鏽鐵——

穆無霜揣在寬大袍袖中的手忽然一頓。

鏽鐵小人立在日暮中的影子,和腦海中夕光熠熠的鋼鐵衛士重合交疊在一處。

少女眉峰微蹙,去往城東的足步更快了一些。

日上三竿,穆無霜按著腰間的儲物囊,神情複雜地走了出來。

她手裏攥著一把鐵劍。雖有劍鞘套著,但劍柄處依稀涼光閃爍,鋒銳難藏。

這樣光澤明亮的劍刃,按理說當是一把好劍。

隻是縱觀劍身,便會發現這劍整體厚重沉凝,偏偏劍身狹長,很有些古怪。

或許這劍太過惹眼,穆無霜拎著這把劍甫一踏出門,就有不少魔斜眼偷睨。

穆無霜不必看,就察覺到了大魔們的目光有些古怪和輕蔑。

因為這劍集了厚重、鋒銳、狹長三個特征。

若是重劍,劍身通常寬闊扁平,便於出力橫掃,萬夫莫當;若是長劍,便纖長輕巧,點刺劈砍,招式百出。

又重又長,就更像是不通劍刃的外行人,胡亂打的。

但這劍的寒芒又極其惹眼,恐怕最差也是玄鐵打造。

這樣好的料子配這樣花哨的樣式,讓人看了心疼。

簡直是暴殄天物!

穆無霜掃了兩眼那些目光奇異的魔,不怎麽愉悅地撇撇嘴,於是抬手掐了個隱身訣,拎著劍自顧自地飛身而起,躍上屋簷。

她步法精妙,飛簷走壁不在話下。

幾個起落,就到了目的地——魔宮。

當然,是翻牆進去的。穆無霜來此不是為了回歸這裏,所以不張揚聲勢,悄無聲息竄了進去。

作者有話說:

本章已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