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身形一閃而逝的當兒, 驚起樹梢寒鴉撲棱棱飛走。

穆無霜略有些古怪地回頭看一眼烏鴉。

烏鴉飛得很快,眨眼間就沒了蹤跡。

穆無霜鬼鬼祟祟地在花園裏溜達了一圈,卻不知道另一邊, 魔宮正殿內肅穆非凡, 群魔薈萃。

堂上魔君們一個個站得筆挺,大氣不敢出,一時間鴉雀無聲。

座上歸覽半垂眼簾, 朱紅冕旒微不可察地在額前擺著, 瞧不清他麵色。

一聲嘶啞的鳥唳聲劃破寂靜,高處的華服少年終於懶懶地抬起眼,一雙鮮紅眼目中透出漠然的神色。

他盯著飛入殿堂的烏鴉, 啟唇道:“穆無霜這毒婦, 入宮了?”

堂上魔君們在聽見“穆無霜”三個字後, 麵色陡然一變。

今天歸覽召他們來此,便是要討伐新尊穆無霜的。

歸覽雖喜怒無常, 但說話直接,把穆無霜與他共享魔力的事情都公之於眾, 而且明確地表明了態度。

——設法殺去新尊, 奪回尊位。

魔君們畢恭畢敬地聽,心思早就活泛起來。

上次大護法也是這樣說的, 他們也這樣做了。

然而到了收尾的階段, 歸覽出現。

長須魔君被斷了手, 另外的魔君也分別被大護法殺了泄憤, 沒有一個好下場的。

這次又說要堵殺, 就難免讓魔君們多思忖幾分了。

歸覽卻半點沒有管下麵的暗潮洶湧, 隻是伸手將烏鴉招來。

烏鴉在少年眼前“啊啊啊啊”地叫了一通, 歸覽垂眼聽著, 唇角漸漸浮現一抹冷笑來。

他扯扯唇,“帶了一把又厚又重的長劍?”

見歸覽麵色不虞,下麵立時有人捧著笑臉說道:“新尊愚笨,不懂劍,這正是尊上天賜的良機!”

音落,這人就眼睜睜看著歸覽一手捏斷了烏鴉的頸子,嚇得撲騰一聲跪地。

少年眼神陰鷙,彈開指尖的鴉羽:“蠢貨,愚笨的是你。”

他聲調涼涼:“長劍忌厚重,狗都知道的道理,她一個穆家出身的,輪到你教?”

魔君麵如金紙,不斷地跪地叩頭求饒。

一串抖索的哀聲中,歸覽低垂著眼,摩挲了一下猶帶鮮血的指節。

他笑一下,又慢慢說道:“且看她要玩什麽花樣。”

而後麵的那句話,歸覽壓在舌麵下,並沒有說出口。

——看她如何自作孽,如何看著自己一步一步粉碎她可笑的籌謀,將她的宏圖和野心全部踩在腳底,痛哭流涕地向他求饒。

這是白眼狼應當有的報應。

*

進宮之後的穆無霜拎著劍,躊躇在正殿後的假山上。

身為天魔境界的強者,她當然能夠感應到正殿之中的團團魔氣。

——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歸覽又在裏麵開一些莫名其妙的會議了,搞不好還是討伐她的那種。

穆無霜低頭看著手裏的劍,覺得很是頭疼。

當麵給歸覽很尷尬,但如果不當麵的話,她怕歸覽看見這劍便扔了,根本看不見裏頭精心藏的玄機,那就太可惜了。

這劍超級酷的,她看了都喜歡。

穆無霜戀戀不舍地將鐵劍摸了又摸,半晌終於收回手,規規矩矩地背倚著正殿站好,耳朵貼在壁上,細細聆聽裏麵的動靜。

室內,歸覽眉心浮起一線猩紅。

穆無霜自以為收斂得很好的魔氣,於他而言,不過班門弄斧。

她經脈裏流淌的是他的魔力,他甚至不必刻意去感知,就能知曉穆無霜所在的大致方位。

何況此時,他們不過一牆之隔。

少年目光陰冷地望著座下一眾七嘴八舌的魔君。

他的識海正不斷叫囂著穆無霜所在的方位,直讓他戾意橫生。

歸覽眼中的紅意更深邃了幾分。他抬起手,座下的魔君們立時噤了聲,全都低眉順眼等待他囑咐。

於是他們便見少年那隻抬起的手臂微微垂下,五指張開,又以一種詭譎的形狀合攏起來。

殿中終於沒有任何聲響了。

正貼牆細聽的穆無霜蹙了蹙眉,心底生出一絲不詳。

怎麽突然那麽安靜?

這念頭閃過的一瞬間,麵前金光爍爍的宮壁頓時一震。

仿若地動山搖,天崩地裂一般,明亮的天光帶著地平線一齊割裂開,扭轉成一條洶湧的浪濤,轟然撲向穆無霜。

穆無霜眸光一凝。

麵對著這樣壯闊的異象,她的第一反應不是躲,而是朝前邁了一步。

而後她眼光斜斜一瞥,利落躍起。

轟!

穆無霜剛剛站立的地方,赫然被一顆橢圓黑石砸出一個巨大的坑洞。

少女眯眼看著黑石,心中有了計較。

她小心翼翼地護著懷中劍,信步朝黑石另一側走去,站定不動了。

天幕的光凝滯了一下,片刻,又轟隆一聲砸下一塊黑石頭。

穆無霜盯了一眼那石頭,開始覺得迷惑。

她從前對百家雜學皆有涉獵,因此一眼就看出來這是一個陣法,名喚天元陣。

這陣威力不大,本質上就是把一塊地方圈起來下棋的。

沒錯,從天上砸下來的黑石頭就是黑子。

這就是這個陣法耍賴的地方。落陣之人可以縱觀全局下子,局中的穆無霜卻隻能硬生生去記自己走過哪步棋,隔空和法陣主人對弈。

如果記錯了,走到了自己走過的位置,還會被從天而降的黑子砸死。

原本穆無霜看到這陣,還覺得有些緊張,現在見那黑子的走勢,卻開始不解。

這是瞎幾把下的吧?

狗都不會這樣走啊。

殿中,歸覽沉著眉頭,眉眼狠戾地一指按下去。

轟!

又一顆黑子砸在穆無霜眼前。穆無霜眼睛一抽,朝前跳了一步。

很好,她已經看出來陣主人不會下棋了。

轟轟轟轟幾回合後,穆無霜憑借雞毛蒜皮的棋藝包吃掉了黑子。

陣法閃爍了兩下,然後驟然消失,恢複成原本宮闕的景致。

殿內,尊位上的少年黑著臉,神情陰冷道:“本尊不是讓你們開殺陣?你們開的是什麽東西,讓她半刻鍾不到就破了?”

發出提議的吞海魔君抖索著嘴皮子,“大大大人,這是天元陣啊!”

“這陣詭譎奧妙,荒川澤中從沒有過破解的先例……”

正在聽牆角的穆無霜努力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笑出來。

沒有破解過,該不會是因為魔界中人沒有一個會下棋的吧?

她繞過黑石,朝正殿門口行去。

一到門口,就望見裏頭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攢動。

穆無霜吸了一口氣,向眾魔彎起一個笑:“在幹什麽?挺熱鬧啊。”

這話說完,少女就一咬舌頭。

說的什麽鬼話,她自己聽了都尷尬。

穆無霜見魔眾沒有回應,且目光古怪,眼皮子不禁跳了兩跳。

視線閃爍間,居於首位的那個大魔一步踏上前,聲音低沉的開始念叨著什麽。

穆無霜捏了捏手上那把鋥亮鐵劍,眉目裏終於多了一絲銳色。

周遭的魔不經意間形成了環繞之勢,個個迅疾利落,卷成一麵流動的人牆。

若說上個陣法是過家家,這個陣就是真正的殺陣。

流風回雪陣。

出此陣,殺意可見一斑。

歸覽沒有露麵,但穆無霜知道歸覽就在殿宇裏麵,這些陣法也都定然是他囑咐下去的。

她來送禮,歸覽卻這樣不遺餘力地要殺她。

泥菩薩都有三分火氣,何況是傲氣慣了的穆無霜。

千千萬萬縷枯葉塵土飛揚起來,環在穆無霜身側三寸。

穆無霜冷冷笑一聲,揮手拍開丈長氣浪。

霎時間,那些被卷在空中的東西都東倒西歪地濺了出去。

但下一秒,倒飛出去的塵土砂石以一種銳不可當的氣勢,重新卷了回來!

穆無霜一擊過後,便飛速地朝正殿中挪移。

她好像背上長了眼睛,在風刃席卷過來的一刻,一邊疾馳一邊再次揮掌拍去。

這一掌顯然力道極大,直把細碎的砂石全部撞成齏粉,飄飄然散回風中。

粉末混進風中,飄散得有些遠。

但風力僅僅隻服軟了一瞬,而後竟像是愈打愈烈般,砂石碎末化作千百根小刺,撕裂長風,撞開淒厲的風鳴。

疾風裹挾著銳利如刺的碎末,再一次打向穆無霜單薄的後背。

穆無霜唇瓣抿得發白,腳下殘影重重,卻對後背的風恍若未聞。

因為她接不下這束風了。

這風,會將回擊的力量以數十倍的力量反擊到敵人身上。

置身陣中,除了盡快走出陣法範圍之外,沒有更好的破解之法。

布這樣的陣消耗是極大的,她看出來歸覽究竟是有多想讓她死了。

所幸她跑得還算快,陣法的邊緣就在眼前了——

穆無霜鬢發淩亂地衝進正殿,一眼就看見歸覽。

少年半倚在尊位上,鴿血石般的眼眸無波無瀾地對上她的眼睛。

他眼波冰涼得宛如罌.粟結霜,撞進去時,讓人周身發冷。

穆無霜突然就愣了一下。

也就是這一愣,她的步子慢了半拍。

雨絲一樣的疾風飛速席卷到她身前。

歸覽慢慢抽出一隻手,支著下巴,觀戲一樣地看。

穆無霜一隻腳踏出陣法,另一隻腳抬起的同時,鋒利的石末已經近在咫尺。

她不得已舉起手中的鐵劍,虛虛護在身前一擋。

叮叮叮叮叮——

清脆如珠落玉盤的響聲綿長地振開,銀鈴一樣,很悅耳。

穆無霜大睜著眼,看著自發出鞘、並且機關啟動的鐵劍。

厚厚的鐵劍自劍身中央舒展開,彈出一個銀光耀耀,手持矛盾的精鐵人。

精鐵人單足立在劍鋒上,左手的盾平滑光亮,右手的矛半透明,在光線下呈現出美麗的粼粼彩光。

穆無霜按了一下劍柄,精鐵人手中的盾和矛就揮動起來,嘩啦啦地演了一場矛舞。

風中的砂石碎屑飄在鐵人身上,和著上麵的光,顯得熠熠生輝。

穆無霜盯了鐵人很久,看著鐵人身上的雪白寒光正一點點黯淡下去。

這是用玄鐵打造的鐵人,玄鐵具有護佑之效,能格擋一次致命的攻擊。

現在它擋去一擊,身上的神光也在消散著,很快就要變成凡鐵了。

作者有話說:

本章已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