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無霜盯著微光閃爍的劍, 很久沒有回過神來。
它才第一次出鞘,就壽元已盡了。
說可惜也可惜,說不可惜也不可惜。
嘩啦一聲, 穆無霜聽見座上傳來紙張碎裂的響動。
她抬頭看, 看見歸覽茫然地扯裂了手中那卷書。
他一瞬不動地望著穆無霜手裏那把劍,問道:“這是什麽?”
穆無霜沒看他,隻是盯著精鐵人光芒漸散的身軀, 半晌答道:“鐵人啊, 鋼甲戰士啊。”
她平淡地目睹著鐵人身上的光芒一點點散去,然後攥著劍轉過身,走上前遞給歸覽。
穆無霜道:“送你的。”
歸覽眼瞳深深, 目裏暗色繚繞。
他盯著鐵人看了半晌, 忽地冷笑一聲, 抬手狠狠拂落了穆無霜手裏的鐵人。
“華而不實,稚童才愛玩的東西。”
鐵人重重摔落在地上, 金屬撞擊硬物的聲音讓人牙酸。
穆無霜垂眼看了看鐵人,又抬起頭看歸覽, 見他笑意陰鷙, 眉眼間憎意濃厚:“你從魔童那裏看到了什麽?”
歸覽站起身,靴底踏上鐵人的頭, 碾了兩碾。
他似乎覺得還不夠, 於是又彎腰撿起鐵人, 揚手砸出去。
鐵人哐當一下撞上了殿裏燭台, 蠟燭明明滅滅晃了兩下, 就倏然滅掉。
漆黑一片的宮殿裏看不清誰是誰, 隻能聽見少年陰冷發沉的嗓音:“你在可憐誰?那魔童不過一條陰溝老鼠, 他的話, 你也上趕著信。”
“穆無霜,你真有夠賤的。”
穆無霜麵無表情地聽著,毫無反應。
歸覽說話聲音急促。
他低低喘一聲,接著道:“我要殺你,你見到我不跑,甚至還送凶手禮物,你賤到骨頭裏了穆無霜。”
“是不是旁人殺了你的父母宗親,你也能腆著個臉去給人送禮?”
少年說話越來越淩亂,毫無章法,句句裏都是髒字。
“賤東西,你在可憐誰啊??”他說到後來,尾音都快破了。
嗒、嗒、嗒。
殿中除了歸覽幾近歇斯底裏的話音之外,還有穆無霜的腳步聲。
穆無霜在眼睛上按了明目訣,在黑暗中走到燈盞前,將那燈燭重新點亮。
她看也沒看地上滾落的精鐵人,隻是睨了一眼歸覽。
歸覽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異樣的可怖。
穆無霜和少年的眼睛對視上,緩緩開口道:“我當然不賤。”
“送你禮物,是因為要還你先前在宮中替我解圍的恩情。”
“至於你三番兩次想殺我,那是另外的帳,可以另外算。”
少女表情平常,很鎮定地條分縷析起來:“當然,我還是覺得我們沒有必要鬧得太過分。畢竟你我識海相連,鬧僵了誰也討不了好,你說對嗎?”
歸覽神情微不可察地一僵。
那點僵硬被他很好的掩蓋住,而後他神色蔑然,嗤笑起來:“討不了好?我不會討不了好,討不了好的是你而已。”
穆無霜說道:“你不想要回你的魔力?”
少年整個人一頓。
穆無霜自然沒有放過這個細節。很顯然,這個需求直接切進了歸覽心底。
經過多日的觀察,穆無霜早就明白,歸覽這種狗脾氣就是唯我獨尊類型的,誰忤逆他都得炸。
為什麽想殺她?還不是因為她魔力太強,壓在了歸覽頭上,直接威脅到他的地位了。
說出來很屈辱,關於“如何在荒川澤安身立命”這個問題,穆無霜經過了徹夜的深思熟慮,最終得出的結論是——不要得罪歸覽,和他合作最好。
和歸覽周旋了半天,穆無霜麵上鎮靜,實際上已經憋了一肚子的火。
她按著眉頭,抑製著心底磅礴的怒火,心想歸覽若是再不識相,她就放棄這個策略。
沉寂了半晌,歸覽嗓音低沉道:“可以。”
穆無霜麵上一喜,急促道:“既然我們都可以合作了,那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聊聊,比如合作條件之類的……”
少年眼風一掃,冷冷笑道:“條件就是你現在立刻滾出正殿。”
穆無霜噎了一下,勉強忍氣吞聲,滿臉忿忿地朝外走。
等到她快走到門口了,歸覽涼薄的聲音又傳過來:“讓外麵那幫廢物也趕緊滾。”
穆無霜跨過門檻,殿前空曠寥落。外頭的魔君們耳目比她靈敏多了,早在歸覽剛出聲的時候就作鳥獸群散。
她無語地揉了揉額角,出宮回東郊。
殿內,歸覽眼目低垂,燈盞燭火的光影影綽綽打在他麵上,映得少年麵容一半光亮,一半灰黑。
他的神色仍然是厭憎的,眼中凝聚的紅意如有實質,濃鬱似血。
燭光不斷地搖曳,一晃一晃,晃得少年瞳眸通透,忽明忽暗。
袖底指尖伸了又蜷。
歸覽隻覺身上躁意交織雜亂,偏偏胸膛裏那顆心越跳越快,攪得思緒亂七八糟,沒有片刻的清淨。
他無端覺得有些心慌,皺著眉,隨便抓了手邊的一個東西砸出去。
咣當!
瓷碗碎成幾片,發出極清脆的響聲。
砸東西通常是有效的紓解,但今次卻偏偏不奏效。
歸覽心頭火氣更盛。他回過頭,餘光瞥見燈下躺著的精鐵人,目下一沉,抬手撿了便砸。
咣啷啷啷啷啷——
金屬撞擊硬物的聲響**在堂間,震得人耳廓發麻。
歸覽目光凝在不斷打著轉的鐵人身上,覺得心間終於暢快了幾分。
於是他虛虛彎指,將鐵人召回手中,又一次猛力擲出去。
鐵器咣啷的響聲當中,少年解氣地舒起眉頭,眼色清明起來。
地上的鐵人骨碌碌滾了幾轉,頓在了歸覽足邊。
歸覽斂眉,略有些刻意地重重哼一聲。一聲哼隻哼到一半,尾音就生生截住。
隻因視線裏,鐵人身軀黯淡,但手中抓握的矛和盾卻非同尋常。
矛是琉璃矛,盾是琥珀盾。盾和矛在室內一燈如豆的微光下,泛著瑩瑩色澤,極是漂亮。
尤其是那琉璃的矛,打得鋒銳,尖端閃爍著朦朦朧朧的彩光。
打眼看去,恍惚間竟能看出點兒夕陽餘暉的暖色。
歸覽像是被刺到了般,眼皮猛然一跳。
他忽然便心亂如麻,兩步上前將鐵人拾起來,指尖攥得死緊。
他不知道魔童究竟給穆無霜看了什麽,又說了什麽。
拋開穆無霜的態度不說,這個精鐵人很有匠心,做得也漂亮。
少年抓著鐵人定定看著,眸裏流露出莫名的眷戀。
……他其實很喜歡,很喜歡這樣一個鐵人。
可一想到穆無霜或許看見了他的那些肮髒汙穢,歸覽手上的力道就一點點加重,恨不得捏碎這個鐵人。
她是出於什麽目的,什麽心思去做的鐵人?
歸覽一旦深入去細想,便覺得自己好像被□□地釘在玉馬城門。
那些羞窘醞釀成洶湧滔天的嫉恨,使得當下的每一刻都分外難耐。
少年牙關緊咬,雙手微微戰栗。
鐵人觸手冰涼,而歸覽的左側開了一扇窗,外頭呼嘯著凜冽的山風。
他皮笑肉不笑地抬起手,想道:扔了。
歸覽左手揚起一個高高的弧度,手背筋骨凸起,狠狠一扔。
最終歸覽的手頓在了半空中。那隻手掌將鐵人攥得緊緊的,在鐵人身軀上留下淺淺的指痕。
窗外天光敞亮,鐵人執著的琉璃矛被光一照,折出五彩顏色。
彩光映在歸覽麵上,映得他臉色愈發蒼白。
不知想到什麽,少年失力一般地垂下手臂,沒有再動作了。
良久,歸覽好似了然地一點頭,森冷地挑起唇:“想看我的笑話,扔了,豈不是遂了旁人的願。”
“你什麽也別想得到,穆無霜。”
靴履磨地的聲音噠噠響起。
歸覽容色淡淡,自顧自攬著長長的深朱大氅,踏出殿離去了。
另一廂,穆無霜捏著手裏玉色的花瓣,微微疑惑地看向青柱。
她問道:“這是何物?”
青柱笑意清淺,指尖點了一點花瓣尖尖的玄色邊緣:“昨日小姐離去後,有一粉衣男子前來,說與小姐是舊識。”
青柱露出一點迷茫神態:“他還說這是信物,可以傳召,也可以通訊。”
穆無霜掂了掂手上這片薄如蟬翼的花瓣,聽見“粉衣”兩個字,眼睫動了動。
粉衣、花瓣,用□□想都知道肯定是東尋。
東尋曾和她坦言說“流雲樓”盡聽她指令,穆無霜原本隻以為是麵上的套話。
但今日,這片玉色花瓣就足以說明東尋的態度了。
穆無霜將花瓣收好,朝自己的那麵白雲帳篷走去。
山坡上雲朵一樣的帳篷列得齊齊整整,觀之潔白柔軟,很是賞心悅目。
穆無霜一路走一路打量,目光落在最邊緣那頂有些歪斜的帳篷上。
她皺起眉頭:“那帳子怎麽歪了,這東西就這樣不耐用?”
一旁的青柱愣了愣,道:“不是,那是季雲的帳子……昨夜有一隊人來搶他東西,應該是打鬥時候弄歪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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