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覽的模樣稱得上是觸目驚心。

他形容脆弱, 渾身上下都濕漉漉的,衣物緊貼脊背腰身,勾勒出頎長的腰線。

墨發大半是濡濕的, 有幾縷貼在額側, 襯得本就冷白的臉頰白得幾近透亮。

歸覽眼睫半垂,垂落的手足被玄鐵枷鎖緊縛著,微一動彈, 就帶起簌簌的鐵鏈碰撞, 鐺鐺作響。

鏈條相撞的聲音在空**的岩洞內回響,少年抬起頭,露出一雙赤紅瞳仁。

他眼目顏色灼灼, 眸光卻冰冷, 帶著漠然的寒意望過來。

“不想死, 就滾出去。”

麵對著歸覽這樣一副情態,不得不說, 穆無霜的心頓時就放下來了。

安心的同時,她心下也暗暗驚詫。

究竟是哪一方的神聖, 能將歸覽縛成這樣?

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太了不起啦。

穆無霜心神鬆動了片刻,喉嚨裏便有一股氣沒下去, 忍不住嗆咳起來。

歸覽是被困住不假, 可威壓仍舊磅礴, 連她這等修為都被壓得有些氣短。

強壓下喉頭的凝滯, 穆無霜一步步走向歸覽, 在那汪冰湖前站定。

湖麵浮著霜白, 是一片片凝結的薄冰, 循著水紋沉沉浮浮。

強壓下喉頭的凝滯感, 穆無霜注視著歸覽,道:“我找你有事。”

不等歸覽回答,她繼續接著說道:“季雲的傷,你做的。你給他下的什麽毒?”

湖中,歸覽喉間發出一聲低低的嗤笑:“什麽阿貓阿狗也要來問我。用腦子想想,我認得他?”

他說完微微仰起臉,似乎吐出了一口氣。

穆無霜愣了愣,補充道:“昨夜,你是不是刺傷了東郊山坡上的一個小男孩?他現在狀況很不好,你給他下的是什麽毒?”

歸覽唇角弧度有些蔑然,紅眸冰冷地轉向穆無霜:“狀況不好?”

他頓了頓,又諷刺地笑:“穆菩薩,下次樂善好施之前,先看看對方是不是裝的吧。”

穆無霜銀牙一咬:“裝?”

她氣笑了,從袖裏抖出那片黛綠色的硬片,捏在手裏後高高抬起。

“裝得生命垂危,試毒片都試出了綠色是吧?”

歸覽目光一閃,手腕動了動,又牽得勾連的鐵鏈嘩嘩作響。

他眼瞼半斂,道:“人我刺的,毒就是普通的瀉露藥。他自己要死,和我的毒扯不上半點關係。”

瀉露藥,就是最普通不過的瀉藥而已。

穆無霜蹙起眉:“你確定沒有拿錯藥?季雲確確實實垂危,你讓我看看你的藥瓶,我來認。”

她說著,便一腳踏入冰湖,要蹚水過到水中沚去。

乍然入水,穆無霜便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顫。

冷,太冷了。

這池子像是能滲進她的護體真元一樣,寒意順著腳踝透進骨髓,一路順著腿骨往上,霎時就讓她遍體生涼。

她自小就怕冷,一時凍得嘴唇都發白。

穆無霜戰栗著抬起頭,看了眼半個身子泡進冰湖的歸覽。

媽的,他竟然可以巋然不動,是感覺不到冷嗎?

穆無霜不甘心地左顧右盼一下,瞥見岩洞的角落裏豎著放了一條小木舟。

她非常利索地抽出泡在水裏的腳,飛速上岸去扒拉那小舟。

拖著舟回湖邊時,穆無霜聽見少年若有似無地嗤笑了一聲。

她重重的發出一聲同樣的嗤笑,將舟放到水裏,抓起槳開始劃船。

穆無霜的劃船技術很一般,搗鼓了半天才晃晃悠悠地劃起來。

小木舟****悠悠前進,掠開水麵漂浮的薄冰,向著歸覽所在的方向而去。

歸覽猩紅的眼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穆無霜。

湖泊很廣,從他這個角度,能看見一葉扁舟搖搖前行,縱觀之下,渺茫至極。

像極了滄海一粟。

但偏偏向他駛來,倒真是怪事一樁。

歸覽半眯著眼,視線迷迷蒙蒙。

直到那個纖細輪廓逐漸在眼前放大,他才懶懶一抬眼,等她的下文。

誰知麵前少女毫不講理,直接伸手就朝他懷裏掏。

歸覽喉頭一哽,身體霎時緊繃起來。

他神色乍然陰沉,揚起手就將穆無霜的爪子打落。

叮叮咣咣的鏈條搖動聲裏,穆無霜迅疾地收回手,反應極快地退後一步。

歸覽的威壓還是很重,並沒有因為她的接近而減弱,反而還更重了兩分。

穆無霜惜命得很,當然不會傻到真正去觸歸覽黴頭。

歸覽雖然被捆了起來,但這種大魔頭出生入死的,身上的東西自然不會簡單,有什麽後手也未可知。

方才那看似鹹豬手的一掏,不過試探。

這一探過後,穆無霜的心神就更穩了。

她確認和歸覽保持了安全距離後,開口道:“大護法,我們的合作關係,你也是親口應承的了。”

“既然是合作,那總得有點誠意。我要求看一下你懷裏的藥,不過分吧?”

穆無霜說完,緊緊盯著歸覽的眼睛。少年目光幽幽,似乎在思忖什麽。

空氣寂靜,二人的氣息聲都能夠聽得分明。

好半晌,歸覽頷首。

穆無霜狗腿地湊上前:“大護法你手腳不方便,我幫你掏啊,不勞您自己動手了……”

話沒有說完,一道冷厲的刀風便擦過她的額發。

歸覽語聲低低:“滾,別過來。”

他受鐵鏈所困,手不能做太大幅度的動作。

但在穆無霜近他身的一瞬間,歸覽身側驟然旋起風柱。

他時常佩在腰側的那柄短刀自發出鞘,沉靜地懸在半空。

刀身的靛藍和水麵的粼粼冷光相輝映,在少年冷白的麵上投出一線透亮。

穆無霜凝視著半空中的短刀,眼眉間也浮起一絲不悅來。

她沒說什麽,隻是又後退兩步,站在船頭支著槳道:“可以,大護法您請便。”

墨發散落的少年忽地看她一眼,隨即深深低頭,動唇咬開領口的一根透明細線。

細線扯動了什麽東西,玄色領口隨之滑落。

領子下,是一排列得整整齊齊的柱狀口袋,隱約能看見裏麵露出的朱紅瓶塞。

再往下,是一麵厚厚的碧色護心甲。

歸覽垂頭,一個個咬開瓶塞,逐個在瓶口吹了氣。

而後少年指間聚起一股力,虛虛一推,那幾縷或有色或無色的藥氣就被推開,在空中各自凝成一粒丹丸,有序地朝穆無霜飛去。

做完這些,歸覽收回手,冷淡道:“自己看。這裏的每一味藥,都是我親自入過口的。”

穆無霜伸手接過懸在空中的丹丸。

她幼時學過一些藥理,對於一些基礎的毒和藥都比較熟悉,基本可以辨認正確。

看著掌心中的七八種藥丸,穆無霜擰起眉頭:“你是不是又拿錯了,這裏麵沒有一味是毒,除了瀉露,都是一些傷藥——”

還都是療效極佳的高品階傷藥,有些千金難尋,隻需半兩,就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

歸覽不耐煩道:“不然你以為我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穆無霜:“……”

有些時候,小魔頭對自己的認知倒是十分準確。

隻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事情就更加沒有頭緒了。

不是歸覽下的毒,可季雲那邊的線索全部指向歸覽,說明凶手恐怕是不止一隊。

穆無霜掐了掐掌心,有些煩躁:“毒不是你下的,那你為什麽無端端襲擊季雲?那晚你還有見到什麽人嗎,除你以外的。”

歸覽重重喘一口氣,扯了扯嘴角:“一個廢物而已,你這麽上心?”

少年聲調裏帶著些刻薄的惡毒:“他死了就死了,有必要這麽緊張?還是說,你真把自己當成什麽懸壺濟世的天神,誓做當世活佛?”

“咚”的一聲,穆無霜手裏的船槳狠狠地撞在木質船頭上。

她眼中燃著磅礴怒火,語調卻出奇鎮定:“大護法,我知道你不把人命當命,把旁人全都視作草芥。”

“你眼裏輕飄飄的一條命,是別人的親眷友人,是會笑會動會吃飯的人,活生生的人。”

穆無霜越說越氣:“再說了,憑什麽別人能是草芥,大護法你就不能是?”

“你不是人,你不是一條命?別人死了不要緊,所以你死了也沒什麽要緊,對吧,是這樣吧?”

少年鴿血石般的眼目越發深邃,紅得似朱墨。

朱墨似的瞳仁緩緩轉動兩下,漆黑得落不進半點光輝。

他道:“狗的命,也敢同人比?”

歸覽聲音森森,“在荒川澤,修為低的就是狗,就是不配當人。”

他身周的威壓竟有愈發強盛之勢,震得縱橫岩洞的鐵鏈不住搖晃,看上去搖搖欲墜。

“狗死了是無關緊要的,死了反而是一件好事。因為它死了,旁的狗就有食吃了。見過惡犬爭食麽?”

歸覽一字一句地說,周身濃厚的恨意有如實質。

惡犬爭食。

穆無霜的眼前,忽然浮現了她那日在集市上,遇到青柱的情景。

形容枯槁的青柱十分疑惑地問她,你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哦,是玉馬城裏長大的……是玉馬城裏的大人。

求你收了我,求你收了我吧,求求你。

於是穆無霜收下了青柱,問他集市上賣的是什麽,值得那些人踏破鐵皮、擠破頭也要去搶。

青柱告訴她,集市上賣的是羊肉,全部都是羊肉。

穆無霜浮上半空,看見攤位上擺賣的東西。

那是赤條條的人體,須發皆淨。

攤主手裏攥著刮子,仔細地將人的皮發剝削幹淨,一隻手放到秤上,一隻手接過買主遞來的銀錢。

“古今亂兵食人肉,謂之想肉,或謂之兩腳羊。”

羊肉。

當日的那一瞥,如今想來,竟是遍體生寒。

這些東西,於仙家的穆無霜而言,不過是書裏的奇聞。

荒川澤人如草芥,人人如此,比比皆是。

作者有話說:

注:明李時珍《本草綱目·人一·人肉》:“古今亂兵食人肉,謂之想肉,或謂之兩腳羊。此乃盜賊之無人性者,不足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