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臉上的神情有一瞬間的錯愕。

被鐵鏈捆縛的兩手不知所措地掙動兩下, 水麵薄冰激散開一片空餘。

**然的水波中,歸覽堪堪彎唇哼笑了一聲:“說你菩薩,你倒是當上癮了?”

穆無霜看了眼歸覽, 目光裏有點莫名神色。

她凝起眉, 很認真地說:“話不是這樣說。你也知道,我是修真界的,從小不缺什麽, 觀念當然不一樣。”

“我做好事, 是用來慰藉我的良心。”穆無霜說道,“況且,你明明很希望被關心, 為什麽非要這樣推拒人呢?”

歸覽眼睫一抖, 下意識開口:“你在自以為是什麽?”

少女沒說話, 隻是安靜地站在歸覽身前一丈處,默然看他。

她眼神平和, 帶著一點無謂的了然。

歸覽眸中的紅意鮮豔欲滴。

他眼色稱得上是狠戾,鋒銳如刀, 直直迎上穆無霜的目光。

對了片刻, 少年忽然發狠地去掙手腳的鐵鏈。

岩洞頂部,粗長縱橫的玄鐵鏈條搖搖晃動起來, 相互碰撞, 鏗然聲陣陣回響在洞中, 有種地裂天崩的勢頭。

鐺——

一聲巨響後, 鐵鏈像是有靈般, 憑空收束了片刻, 而後尾端一卷, 鬆開了歸覽手腳上的束縛。

鏈條顫巍巍地在半空中**了須臾, 末端觸到湖麵時,緩緩停止了搖動。

而後浸入冰湖,歸於平靜。

水中,頎長的少年涉水而行,身周的魔力迅速飆升,臉上神情愈發漠然。

他身周的威壓飛速膨脹著,短短幾彈指,就到達了恐怖的境地。

穆無霜呼吸一滯。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經脈都戰栗起來,識海瘋狂收縮著,身上的每個毛孔都在叫囂著逃離。

這是境界的絕對壓製。

穆無霜用盡意念,壓下自己逃離的本能,艱難地動了動手指。

她大概知道歸覽為什麽要在這個鬼冰湖綁住自己了。

這個鏈條不是凡物,有鎮壓之效。

而歸覽時不時被心魔侵體,侵體期間神智被操縱,修為實力也達到頂峰。

泡在冰湖裏,自發捆縛住自己,可以堪堪壓製住蓬勃欲出的心魔。

歸覽帶著一身沉沉的威壓走來,每走一步,眼中的無機質就更重一分。

他很快就到了穆無霜麵前。

穆無霜幾乎要被他的威壓鎮得腿軟。

少年無波無瀾的的眼落在她身上,唇角嘲弄地一挑。

他道:“幫我清心。”

穆無霜眼皮一跳。

上次歸覽心魔的時候,她就是掐了個清心咒讓他恢複常態的。

沒想到這小魔頭還記得。

於是穆無霜顫顫巍巍地抬起右手,動作跟僵屍一樣開始掐清心咒。

清心咒雖然是簡單的入門咒法,但效果好壞,不根據修為決定,全憑施術者的心境決定。

心驚肉跳地畫完一個咒後,穆無霜指尖閃過一道微弱白光,劃向歸覽身上。

歸覽眼神閃了閃,麵色不動。

他繼而向前了一步,修長的手掌勾起少女下頷,居高臨下地看她。

少年精致眉眼裏帶著惡劣,指尖緩緩收緊,問:“你渡人,便是這樣渡的?”

穆無霜方才心境不穩,畫的咒自然收效甚微。

她被迫抬起頭,畫咒的那隻手掌心冷汗淋漓。

饒是如此,穆無霜還是努力地動動嘴唇,聲氣頑強道:“別掐我,我再來一次。”

歸覽垂眼,笑了一下:“你最好別再失誤。”

他話音淡淡地陳述:“失手的菩薩,沒有和我合作的必要。”

穆無霜腦袋嗡嗡地震了震。

歸覽這話的意思很顯然。先前在魔宮中她所提出的合作,歸覽應允了。

不是輕描淡寫,惡意滿盈的玩笑話,是真真正正地應允了。

喜意才漫上心頭,麵前少年節節攀升的威壓就讓穆無霜的腿更軟了兩分。

她一咬牙,竭力鎮住心神,抬起手第二次畫咒。

淡光自指尖迸發,徑直射向少年紅意隱現的眉心。

刹那間,歸覽身周的魔氣凜然片刻,開始急速減弱下去。

歸覽鬆開掐住她下巴的手,微退一步,神情有些恍然。

半晌,少年雙手無力地垂落下去,身形無聲晃了晃。

穆無霜一直在原地,默不作聲地看著歸覽循序漸進的變化。

歸覽顯然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起頭,涼涼地一扯唇:“合作菩薩,過來扶我。”

穆無霜回過神。

她現在仍然泡在湖裏,小魔頭身上的威壓一散,她感覺骨肉都鬆弛了下來。

如今稍稍一動彈,便發現渾身上下盡皆冰冷,跟死了五六天一樣。

穆無霜臉色麻木,開口反問:“自己沒有手,要人扶?”

歸覽睨她一眼,道:“湖裏太冷,我沒力氣上岸。不上岸,誰跟你合作?”

穆無霜:“……”

什麽癩皮狗,還能這樣耍賴。

鑒於小魔頭脾氣喜怒無常,穆無霜僅僅猶豫了片刻,就忍辱負重地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過去,抓起歸覽身子就拖。

一碰到歸覽的手臂,穆無霜就麻了。

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跟死人沒有區別了,沒想到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歸覽這個體溫,換算成死人的話,大概是頭七都過了。

將頭七屍體扔上小木船,穆無霜才爬上船頭,拎起小木槳開始劃船。

兩個人的重量比她一個人重了許多,何況她劃船技術稀爛,小船晃晃悠悠了半天才開始動起來。

歸覽半個身子倚在船頭,闔目歇息。

他麵色和唇色都蒼白,身上衣裳濕漉漉的,看上去真和屍體沒有兩樣。

載著屍體到彼岸了,穆無霜又拖著屍體上了岸。

她冷得不停抖,還有一具沉重的屍體壓在身上,步子邁得尤其吃力。

冰湖水對她的經脈限製很嚴重,她現在調動不了多少魔力,力氣和凡人沒有太大差別。

而且小魔頭好像把她當拐杖了,半點力氣都不用,重心全靠在了她身上。

肩側有微弱的氣息打在頸上,微微的熱,無端讓穆無霜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穆無霜總覺得鼻端若隱若現著一股血腥氣。

放下人後,她用燃了個火堆,一邊取暖一邊說道:“合作,快談。”

歸覽正在閉目調息,眼睛也不睜:“我要魔力和尊位。”

穆無霜皺起眉頭的同時,歸覽像是長了第三隻眼,不鹹不淡補充道:“別的可以再談,這兩樣你如果給不了,就沒必要談什麽合作。”

穆無霜揚眉:“我沒說不能給。”

“但,”她話音頓了頓,“不是現在給。”

尊位於她而言本就是虛名,她原就打算給出去。

至於魔力這一方麵,就有很大的文章可以做了。

少年懶懶挑眉,等她下文。

穆無霜道:“魔力和尊位我都會給你,我先說我要的。我要的東西很簡單,一是我的人身安全,二是我入魔當天、以及鳳仙印記的真相。”

*

穆無霜和歸覽在隔絕世外的地方談話,外麵卻已經炸開了鍋。

新尊將魔宮的鎮宮之寶暴力砸開的事情,長翅膀似的傳遍了整個魔宮乃至玉馬城。

鎮宮之寶雖然沒有名字,可這東西有多重要,是荒川澤中的魔修們人盡皆知的。

前任魔尊、現今的魔宮大護法歸覽,在任魔尊時極其看重此物,不僅日日派遣人手巡邏看守,還常常坐在壁前默然,一坐就是好幾日。

沒人敢窺視岩壁內裏,也沒人啟得開它。

而新尊此舉,恰恰就是往歸覽的心尖尖上開刀。

這意味著兩人徹底不睦,連表麵上的功夫都懶得再做了。

滿城風聲鶴唳,不少大魔都開始籌謀規劃。

有狼子野心的,有飄搖不定的,總之人人都在為局麵的變化做起了準備。

鎮宮之寶——那麵岩壁再度啟開的那一刻,無數雙眼睛在暗處亮起。

然後他們就看見新尊和大護法一前一後走出,新尊在前,大護法在後,神色俱都鎮靜自如,氣氛平和祥靜。

心魔護法東尋在看見穆無霜的一刻,就熱淚盈眶地迎了上去。

東尋的衣裳依舊**如舊。

他胸前敞著出一大塊光裸的肌膚,猶如慈母一般上前,殷殷道:“尊上,您終於出來了——”

下一秒,一道蠻橫的掌風就將東尋推得連連退後幾步。

東尋睜大一雙桃花眼,滿臉愕然地看向罪魁禍首。

少年眼眉冷然,紅眸中戾氣繚繞。

“滾遠點。”

穆無霜看看東尋,又轉頭看看歸覽,皺眉道:“歸覽你做什麽?不要打東尋。”

東尋也反應過來,對歸覽怒目而視,奮聲道:“沒錯!歸狗,你傷我可以,休要傷我尊上!”

歸覽冷笑,掌間靛藍光芒一現。

“心魔護法裝傻充愣,圖謀倒是不淺。”

他語聲輕蔑,再次一掌拂開利風,將東尋再一次推後幾步。

穆無霜:“……”

他們剛才約法三章,歸覽現在負責保護她的人身安全。

但這場麵,這反應,是不是未免有些太過激了?

穆無霜思索了片刻,想起東尋似乎和歸覽有點私人恩怨。

她緩緩鬆了鬆眉頭。這兩人,這會應該是在公報私仇。

穆無霜默然的當兒,東尋又怒氣衝衝地重新向前,指著歸覽鼻子罵:“歸狗,我圖謀不淺?你假意維護尊上,背地裏又在醞釀什麽,我不說!”

歸覽居高臨下睨著東尋,唇邊笑意冷涼,不作回應。

東尋看他這番模樣,火氣更加蒸騰。

他憤憤揮袖,帶起一陣香風:“狗東西,狗歸覽,你刻意取信尊上,實際上早就暗自覬覦尊位已久了,別以為我不知道!”

東尋越說越氣:“況且,以色侍人終不長久。尊上如今不過是玩玩你,你倒真把自己當個東西了!”

穆無霜:“…!”

穆無霜:“?????”

作者有話說:

這是一更,晚上還有一更(抹淚)不過應該比較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