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眼眸中的戾氣愈盛, 像是察覺到什麽似的,倏然轉身。
視線裏是淩亂不堪的案幾,堆積著密密麻麻的紙張書卷, 卷上壓著早就幹涸生漬的硯台。
一兩根幹瘦的筆杆散在旁邊, 幹巴毛躁的毫尖尤為刺目。
這場景像是刺到了他,歸覽眼皮禁不住狠狠一跳。
歸覽目光順著桌案朝下。地上階下都是零落的白瓷碎片,是他方才盛怒之下砸的。
桌案上的東西那樣多, 看在眼裏時, 卻覺得空****的,分外寥落。
那樣多的東西,卻沒有一樣合他心意的。
能砸的都砸完了, 剩下的, 便是廢品。
歸覽在心底這樣冷冷想著, 臂彎一展,將桌上所有東西都盡數拂落。
紙張書頁落下時嘩嘩啦啦的聲響很快沉寂下去。
少年眉間的陰鷙卻難消。他神色沉靜, 臉上沒有表情,瞧上去是罕有的祥和。
除卻目中翻騰欲出的戾氣, 這樣漂亮好看的少年靜立於此, 便宛如畫一般賞心悅目。
他隻是站著,不作聲, 也沒有動作。
一瞬間, 歸覽竟然覺得有些惘然。
他明明極是不甘, 但身上的感受卻不同於往日。
沒有怒氣蒸騰, 沒有氣急攻心到血液翻滾、經脈逆行, 也沒有鬱結沉浮、髒腑灼燒。
歸覽異常的平靜。
而從前的他在遭遇這種事的時候, 從不會如此安定。
歸覽很清楚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他好像生來便是這樣, 暴虐無常、陰私冷酷, 誰若是犯了他,他必定要千百倍地報複,直到心頭堪堪解氣為止。
惡劣又頑固,所有人提及他時,神情都是忌諱而驚懼的。
歸覽習慣了這種目光。
直到他遇到穆無霜。
穆無霜非常奇怪,很愚蠢,也很特別。
他承認,自己既嫉恨她,也好奇她。
——但不論如何,如今,他被擺了一道。
少年沉沉的眸光緩緩一動,身形也隨之微動。
天道契?有意思。
歸覽一笑,垂下睫,憐惜地拂了拂自己平滑光潔的衣擺。
他信步出殿,門口當值的婢女見了,惶恐地向歸覽見禮。
少年音色溫和,帶著微不可察的笑意:“何必多禮。”
婢女心中驚異,唯唯諾諾抬眼,見歸覽眉目含笑,一副好心情的模樣。
隻是身上的衣服不同凡響,是那件舊時登上尊位,所著的華服。
婢女還未來得及多想,就聽見歸覽揚聲下令道:“擺駕,出宮。”
少年字音分明地補充道:“擺最高的鑾駕。”
婢女瞳孔一縮。
鑾駕,是獨屬於魔尊的製式。
東郊。
穆無霜目光落在齊齊整整的陣法中央。
陣中泛起光亮,而後漸盛,直至光芒灼眼,繁複紋路初始隱現。
她唇邊漫起一點無知覺的笑意,而後揮了揮手,道:“可以了,今日就到這裏吧。”
陣眼上的亮光驟熄,排列環繞得整齊的青年們鬆了肩膀,三三兩兩地散開去。
青柱越過人群,麵色欣悅:“小姐,這陣總算是大成了。”
說罷,青柱又語氣興奮地補充道:“這些時日,我在心魔大人手下學到了不少。我以前從不知,居然有這樣多探聽消息的手段——”
他的話音突然頓住。
穆無霜舒眉聽著,見青柱神色忽地有些凝肅,奇怪地戳了戳青柱肩頭:“怎麽了嗎?”
青柱回過神,語氣猶疑道:“小姐,我似乎感覺到,有不少人自城裏的方向朝東郊坡這邊趕來。”
穆無霜眼神一凝。
青柱如今是她的心腹,但不善武力。
因此這段時間,她將青柱送去了東尋手下,培養他探聽消息、感知四周動靜的能力,一遭下來,學藝算是小有所成。
穆無霜調動魔識,朝青柱所說的方向釋放而去。
果不其然,一股極其濃烈的魔氣正在浩浩****朝她所在的方向趕來。
這樣浩**的魔氣,人員應該不少。
她幾乎是立時便想起了那次尹修竹圍堵自己的場景。
穆無霜斂眉,摩挲一下指間的玉簡。
在周遭活動的魔修們,不約而同的感到貼在胸口的銅片燙了一下。
他們齊齊將目光轉向坡上身形挺立的少女。
目光落在她身上的同時,少女清脆聲令已至。
“集結,列陣。”
遠處,浩浩****的陣仗輪廓隱現。
六匹火鹿昂揚著修長的脖頸,蹄音轆轆地奔來。
它們姿態倨傲優雅,拉著一架富麗堂皇的赤金車。
金車敞頂,座上的少年華服加身,冕旒上的寶珠晃晃,眼眉漠然。
而車後緊跟著一長串步伐鏗然的鋼甲衛兵列隊,行走時發出咚咚咚的沉重響聲。
穆無霜:“……”
有病吧。
火鹿停在坡前,後頭來人恭恭敬敬地給腳凳。
歸覽垂眸看了一眼,長袖一揚,起身飄飄然落地。
他目色淡淡地掃了一眼坡上的六十頂白色帳篷,看向穆無霜,翹起唇角:“尊上在此,看來是受了不少罪啊。”
穆無霜瞅著歸覽的架勢,順口說道:“尊什麽上,我不是尊上,你才是尊上。小少爺下來視察民情啦?架勢這麽大。”
歸覽表情一僵。
穆無霜很久沒有這麽和他說過話了。
但似乎一開始,她就是這樣說話的。
是什麽時候開始變的呢?
少年垂著眼眉,細細思索著。
穆無霜見歸覽不說話,默認他理虧,於是更加口無遮攔:“大護法今天怎麽這樣有空啊,還是說東西毒查好了,來交貨的?”
交貨,當然就是指他們所約定的天道契中,穆無霜所要的真相。
少女說完,心中還是隱隱有所期待的。
畢竟小魔頭也不像是無事亂登三寶殿的人,說不定還真是有了頭緒。
歸覽一點頭,說道:“沒有。”
穆無霜:“……”那你點什麽頭。
歸覽眼中映著她神色失落的模樣,莫名有些不悅。
他將眉斂起,略昂起頭,揚聲道:“屬下此來,特迎尊上入宮。”
這話一出,雙方的臉色都變了。
歸覽此番邀請,和鴻門宴沒有什麽區別。
他今日穿了一身魔尊才夠格穿的衣服,又起了鑾駕,態勢比魔尊還魔尊,明擺著就是來挑釁穆無霜,給她下馬威的。
如今還明晃晃邀請穆無霜入宮。
穆無霜身後,青柱的目光逐漸銳利起來,袖底掌心緊攥成拳。
坡上人員看似散亂無章,實際上早就已經在歸覽一眾人到來之前,就已經站好了陣眼,隨時可以準備戰鬥。
這樣萬全的準備,加之多日練的七變陣,現下算是準備萬全,他原本無需緊張。
但不知為何,青柱心底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
他直覺有什麽東西不太對勁。
一陣風過,吹得青柱滲出薄汗的額角冷涼。
他繃緊背脊,掌中彌漫著瑩綠色的光輝,星星點點,無聲無息地從指縫間流淌出去。
這是東尋教他的聽音術,持此術在掌心,可以讓五感更加敏銳,任何風吹草動都難以脫逃耳目。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青柱心底的危機感愈發切實。
祿壽林的方向,有人。
若說一開始是他疑神疑鬼,現在則是徹底確認,草木間絕對藏著另一波人。
青柱不動聲色地向穆無霜暗自傳音。
身前少女卻好像恍若未聞一般,仍然言笑晏晏地和歸覽交涉。
青柱越發焦急。
根據他感知到的波動,草木裏那些人似乎逐漸不安,想來應該是坐不住,馬上就要動手了。
小姐的實力不用他操心,隻是,他始終有些操心。
青柱眉頭擰起,頻頻向祿壽林的方向張望。
穆無霜還在同歸覽扯嘴皮子:“大護法,我想待哪兒就待哪兒,你管我這麽多做什麽?”
“況且你不是想當魔尊麽,我不在宮裏的時候,你就是土皇帝啊。”
穆無霜一口氣說完,卻見少年神色越來越沉,目中陰鷙深邃。
他緩緩笑一聲,說道:“屬下須得負責尊上的安全。此處荒郊野嶺,破落不安,又如何能確保安危呢?”
穆無霜眉稍一動:“我什麽境界,你心裏沒點——”
一聲尖銳的破空之聲驟然打斷了她的話音。
隨之響起一句嘶啞嘲哳的叫聲:“歸大人何須同她廢話,我來助大人拿她!”
穆無霜皺眉,正要揮手去擋,但有人身形比她更快。
頂上,一襲朱紅袍袖翩然落下,佇立在前。
歸覽眼角半挑,臉色猶然陰沉,笑意卻濃厚。
他眼瞳猩紅,修長的指骨已然捏住一隻衣衫襤褸的魔。
手指在那魔脖頸上越攥越緊,喀拉一聲,那魔眼珠凸起,頭顱綿軟地從喉骨處耷拉下去,圓球似的晃**起來。
後麵的魔見勢不好,飛速退後,想要鑽回叢林木葉當中。
眼前卻赫然出現一抹深深的朱紅。
少年臉上是明晃晃的嘲弄,小魔甚至來不及多看他一眼,便覺得喉間一哽。
十數隻魔,脖子在相同的一刻綿軟軟地耷拉下去,隨即全部倒地,地上落葉被震得揚起打旋。
歸覽收回手,含笑回望穆無霜。
他道:“尊上也見了,東郊地處偏僻,居心不良者眾。”
“不若回宮,屬下當親自侍奉,日日護尊上安寧無憂。”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