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眉頭皺得更緊, 對於自己心底產生異樣這件事,發自心底的感到不適。
他手指有些發麻,冷著一張臉, 在心底給這個感受蓋棺定論——
應該是惡心。
畢竟他觀看魔侶相處的時候, 也同樣覺得十分惡心。
這種惡心,放到穆無霜身上也同樣適用。
但這種惡心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歸覽隱隱這樣覺得, 卻不願意再去細想。
而眼前的少女睜著一雙淚眼看他, 鼻音濃厚囁嚅著開口:“你怎麽,怎麽在這種時候來啊。”
穆無霜一邊說,一邊用力把眼睛裏麵的淚水眨掉, 然後吸吸鼻子, 竭力作出表情平和的樣子。
自己被困在魔宮裏已經夠丟人了, 偷偷哭被發現,就更丟人了。
她現在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去。
千想萬想他不來, 非要在她最丟人的時候進來,她都要懷疑小魔頭這廝就是故意的了。
一陣鬱氣堵在嗓子眼裏, 穆無霜抽著鼻子說:“你快出去, 別進來行不行,早不來晚不來現在才來, 賤不賤啊——”
歸覽目光一凝, 動了動唇想要說什麽。
他沉默地看著穆無霜, 見她氣得眼睛通紅, 滿臉怒意:“我叫你出去你是聽不見嗎?把我困在宮裏你滿意了是吧, 反正我現在也出不去, 看我的笑話你很高興是吧?”
歸覽眉頭擰起, 麵色漠然, 心中卻已經將她的話翻來覆去地分析了一轉。
根據他見過的魔侶們的相處,這種情況,一般就是魔侶之間吵架。
吵架的時候,他們不會有平日的理智,腦子會像是被饕餮獸啃了一樣,拚命地發泄自己的情緒,說一大堆的反話。
以及一些泄憤的話。
他將穆無霜困在宮中,確實傷了她的心。
歸覽眼眸半斂,覺得可笑。
她真將自己當個東西。
尋常魔侶能這樣做,穆無霜卻不能。
因為她根本就不是他的什麽人。在自己眼裏,她隻是一個竊取魔力的賊,是一個令人生厭的存在。
不管是她的作為還是她的人,都是那樣惡心,那樣讓人發自心底作嘔。
少年看著穆無霜通紅的眼,慢慢勾起唇:“我什麽時候進來,取決於我,不是你。”
歸覽居高臨下地俯下身,捏住她下頷。
這番動作似乎取悅了他,於是少年愉悅地笑起來:“你忘了,你是階下囚。”
歸覽鬆開穆無霜的下巴。在他手指微不可察擦過少女頸子時,少年眼瞳一顫。
爽利自尾脊攀爬上來,那股快意感幾乎要衝昏頭腦。
從前,□□自己的從來都是穆無霜。
次次掠過自己致命部位的,也是她。
如今,她屈身在牆沿,眼尾紅紅的瞧自己,看上去那樣可憐。
歸覽快意的同時,心底泛起一股濃厚的恨意。
他看她如何可憐,如何淒慘,那麽從前她看自己時,便也是如此。
她也是將自己當成一條狗,當成狗一樣肆意挑撥玩弄。
可她穆無霜憑什麽。
滔天的恨意爬上心頭,歸覽目中的陰狠一點點蔓延。
他忽然再一次上前,一手鉗住穆無霜的脖頸。
修長指節反複摩挲起少女的喉嚨,時而狠掐一把。
少年指節冰冷,如同含毒的蛇信一般,一下一下搓弄著她的喉。
穆無霜眼睛淚意未消,駭然到失聲。
小魔頭在做什麽啊。
她喉嚨被搓得發澀,又疼又麻,忍不住垂頭嗆咳起來。
指頭驟然抽離的時候,歸覽閉了閉眼,喉結顫動了一下。
明明欺負人的是他自己,他卻好像遭受了什麽壓迫一般,很低地喘出一口氣。
少年眼尾泛著薄紅,聲音微微抖:“穆無霜,記住你的處境,記住它。”
他貼著穆無霜說這話,吐出來的話音也微弱,連帶著身軀都繃得死緊,看上去如同一杆狹長的旗。
穆無霜明顯茫然了一瞬。
她感覺到小魔頭的狀態似乎不太對。
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麽不對勁,但是這都不要緊。
既然狀態不好,那便是她的機會。
歸覽的氣息猶然還在身前,穆無霜眼中光芒卻已經凝實起來,唇瓣微抿,不動聲色地在歸覽身上搜尋著什麽。
僅剩的微弱魔力讓穆無霜的五感不再如先前靈敏,但依稀能夠辨認出歸覽此刻魔氣紊亂,身上應當毫不設防。
她眯起眼,努力辨認起少年身上的各個部位。
歸覽啞著嗓音,開口:“你……”
下一刻,少女目光堅定,驟然發難!
她一根手指精確地襲上歸覽腰窩,眼前人猝不及防,居然生生被她這一擊推得踉蹌了一步。
歸覽後退的同時,穆無霜藏在衣襟下麵的換位符已經吸了歸覽不少魔氣。
符咒吸取了飽滿的力量,其上的圖案泛著沉沉浮浮的微光。
滿手微光中,少女果斷地撕開符紙。
嚓啦的一聲,穆無霜身側炸開紛紛揚揚的桃花瓣。
桃瓣雨中,她的身形漸漸虛化,直至消失不見。
消散前,穆無霜賤兮兮地衝歸覽做了個鬼臉。
略略略,蠢東西,沒有發現她偷偷借魔力驅符吧。
真是一個愚蠢的小魔頭啊。
光芒和花瓣徹底消散。殿宇之中,唯留一個麵色冰冷的小魔頭。
歸覽的臉色從未這樣難看過。
他唇色發白,幾乎是抖著手抓起一旁櫃上的琉璃金盞,揚手往地上摔。
當啷。
彩光四溢的金盞琉璃四分五裂,碎片折射出來的輝光熠熠,刺目極了。
少年陰沉的盯著地上的琉璃,提步,帶著狠意用足底碾下去。
悶響裏,碎片被碾作齏粉。
但盡管是散成了粉,其間透出來的顏色卻是華美不改,綴在金碧輝煌的宮內,別有一番殊麗。
歸覽眉間的戾意更盛。
他抓起一柄細嘴玉壺,茶水順著壺嘴淌下去,衝在地上。水把金粉衝散,金粉又漫開。
少年蹲下身,用手指去攪。
惡心,都惡心。
攪開它,讓它徹底散掉,讓它不再能被看見。
隻是歸覽越攪,那粉卻始終不能被徹底攪散,到最後堪堪沾了一手泥濘的金粉水,黏而肮髒。
少年最終癱坐在地上。地磚冰冷,而他垂眼看著滿地的髒汙,心底恨意叢生。
穆無霜,她怎麽敢。
她喜歡他,卻又能在他恍惚的時候驟然一擊脫身逃離。
比起恨穆無霜逃掉,歸覽更恨自己。
為什麽晃神,為什麽……渾身發抖。
他從不會這樣的。他不該這樣的。
歸覽恨得眼眸徹紅,眉睫戾氣濃厚,身周殺意凜然。
隻是,再凜然的殺意,也並沒有維持太久。
歸覽眼睛泛紅,嗓子裏發出低低的啞聲。
他難受得緊。
金粉髒汙與雪沫交纏,少年跪在地上,滿眼的淚。
*
花瓣雨消散後,穆無霜順利地回到了東郊的荒坡上。
這是東尋給她的東西,穆無霜原本以為憑借自己的修為用不到它,不曾想,關鍵時刻還是靠它發揮了一次妙用。
她甫落地的瞬間,青柱就迎了上來。
青柱眼裏盈著擔憂,語氣激動道:“小姐,您終於回來了。”
“這幾日您杳無音訊,心魔大人都快急瘋了,日日辱罵那歸狗,說是他軟禁了您。”
青柱低著頭,悶聲說道。
穆無霜揮揮手,道:“無事了,我已經靠我的聰明才智成功逃離了。”
青柱眼中仍舊憂色重重。
他目光落在穆無霜脖頸上的淤紫,眸光微閃:“小姐……”
遠處奔出一個東尋。
東尋滿麵傷懷,淚眼汪汪地朝穆無霜身上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尊上,您受苦了!歸狗真的是太過分了嗚嗚嗚嗚——”
而後他的哭聲戛然而止。
心魔護法抖手指著穆無霜脖子間的那塊淤血上,不可置信道:“尊尊尊上,您您您不會被歸狗……”
他說到一半,又掩麵痛哭起來:“啊嗚嗚嗚嗚我的尊上,您受苦了嗚嗚嗚嗚……下次可不可以換我來,不要讓歸狗占便宜嗚嗚嗚嗚……”
穆無霜:“……”
有些時候真不知道誰才是狗。
她清清嗓子,肅穆道:“閉嘴東尋。”
少女斂下眉目,道:“別談這些閑的。耽誤了兩日,金家那邊如何了?”
穆無霜眼裏浮起擔憂:“我費大工夫才把交心老爺的魔力灌入自己經脈,調納為己用,現在卻不知道還趕不趕得及。”
東尋驚喜道:“尊上您調納成功了?”
穆無霜略帶自得地點點頭。
東尋連忙讚揚了幾句有的沒的,旋即正色道:“尊上,您如今調納成功,不會來不及的。”
“嗯?”穆無霜疑惑。
東尋:“您被挾持的那幾日,歸狗也並不是毫無作為。”
“那幾日,歸狗把金家餘孽盡數拘捕進獄,還將整個金家宅邸以玄武境封存了起來,說要留待日後細查。”
穆無霜神色驚異。
她被囚禁在宮中,歸覽沒來的那兩日,竟然是在幫她收拾殘局。
甚至還用了玄武境。
玄武境是修真界出名的寶物,如今流落魔界。
此境廣袤,施展時可以籠罩方圓數百裏地域,封存其間的一切,使內裏光陰凝固,萬物不改其狀。
用了這東西,確實方便她不少。
說不開心是假的,原本以為要離手的線索失而複得,這樣的喜悅甚至比初始得手還要旺盛。
穆無霜當即說道:“東尋,你跟我走,去那玄武境裏一探。”
東尋猛然點頭:“是,尊上!”
東尋身為耳聽八方的流雲樓主,早早就把玄武境的進入方式探尋得一清二楚了。
他明白穆無霜要做的是什麽。
斬草除根。
不僅是金家斬草除根,更是要讓與金家相牽連的勢力,全部連根拔起。
這之後,才能徹底奠定穆無霜在荒川澤的地位。
斬草除根,雷厲風行。
她初來時不懂,如今卻明白,若要不受欺侮,便必須得鋒芒外露。
每當這種時候,穆無霜想起歸覽,心底便暗自喟然長歎了一口氣。
她如是,小魔頭亦如是。
歸覽在荒川澤中凶名遠揚,出了名的暴虐嗜殺,喜怒無常。
這樣的他,從沒有人膽敢招惹。
展露出這樣的外象,是他本性如此,還是習慣了將芒刺戾意外露,用於武裝自己?
或許皆有。
但總歸讓人有些感慨。
穆無霜和東尋很快來到了金家所在。
玄武境的開啟方式很簡單,隻要知曉了方法,幾乎即刻就能入內。
穆無霜因為懷揣著交心老爺的魔力,身體尚是虛弱。
東尋便非常貼心且狗腿地攙扶著少女,讓她少費一些力。
這種時候,穆無霜也沒心思計較什麽,權把東尋當一根拐杖用。
她確實沒有力氣。不屬於自己的魔氣縈繞在心脈上,對她而言,每分每秒都是極大的折磨。
東尋消息靈通,且早早就預備過,打探好了地形。
一進來,他們二人便如魚得水地摸到了金家後頭的一方秘境。
此處是金家人的禁地,也是荒川澤中最為鬼氣森森的一方地界。
說是禁地,不如說是鬼域。
金家上下皆修鬼道,聖地即是鬼地,是陰陽交隔之處,能夠溝通陰陽六合,召喚各種遠古的凶靈鬼魂。
顯而易見,之前與穆無霜對陣、搠她心窩的惡神交心老爺,也是在此禁地被召喚而出的。
召喚交心老爺這一尊惡神,金家明顯是急了,用出了殺手鐧。
但好巧不巧,這殺手鐧正中穆無霜下懷。
多虧了東尋,讓她知道了金家的一樁秘聞。
交心老爺,其實是金家的第一代家主。
這件事沒幾個人知道,金家初初起步時,也並沒有人發現幕後究竟是誰在渾水摸魚,推動這樣一尊龐然巨物滋生的。
故而交心老爺的魔力,在金家禁地之中,是最權威的。
金家數十代逝去的家主,都會屈從於交心老爺的魔力。
反正就是見到交心老爺,這幫人就走不動路了,就會兢兢業業地問啥答啥了。
由此,穆無霜可以得知金家百代以來,所有做過的事,所有拉攏過的人和勢力。
金家這具腐朽生絲的巨物,在不為人知的黑暗裏,開始緩緩地支離破碎。
作者有話說: